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李賀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山凝雲頽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
  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 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 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
  露腳斜飛濕寒兔。
  此詩大約作於元和六年(811)至元和八年,當時,李賀在京城長安,任奉禮郎。李憑是梨園弟子,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遠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他的精湛技藝,受到詩人們的熱情贊賞。李賀此篇想象豐富,設色瑰麗,藝術感染力很強。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並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見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註》捲一)。
  詩的起句開門見山,“吳絲蜀桐”寫箜篌構造精良,藉以襯托演奏者技藝的高超,寫物亦即寫人,收到一箭雙雕的功效。“高秋”一語,除了表明時間是九月深秋,還含有“秋高氣爽”的意思,與“深秋”、“暮秋”之類相比,更富含藴。二、三兩句寫樂聲。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箜篌聲),從客體(“空山凝雲”之類)落筆,以實寫虛,亦真亦幻,極富表現力。
  優美悅耳的弦歌聲一經傳出,空曠山野上的浮雲便頽然為之凝滯,仿佛在俯首諦聽;善於鼓瑟的湘娥與素女,也被這樂聲觸動了愁懷,潸然淚下。“空山”句移情於物,把雲寫成具有人的聽覺功能和思想感情,似乎比“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更進一層。它和下面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極力烘托箜篌聲神奇美妙,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憑中國彈箜篌”,用“賦”筆點出演奏者的名姓,並且交代了演奏的地點。前四句,詩人故意突破按順序交待人物、時間、地點的一般寫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寫琴,寫聲,然後寫人,時間和地點一前一後,穿插其中。這樣,突出了樂聲,有着先聲奪人的藝術力量。
  五、六兩句正面寫樂聲,而又各具特色。“昆山”句是以聲寫聲,着重表現樂聲的起伏多變;“芙蓉”句則是以形寫聲,刻意渲染樂聲的優美動聽。“昆山玉碎鳳凰叫”,那箜篌,時而衆弦齊鳴,嘈嘈雜雜,仿佛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時而又一弦獨響,宛如鳳凰鳴叫,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芙蓉泣露香蘭笑”,構思奇特。帶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屢見不鮮的,盛開的蘭花也確實給人以張口欲笑的印象。它們都是美的化身。詩人用“芙蓉泣露”摹寫琴聲的悲抑,而以“香蘭笑”顯示琴聲的歡快,不僅可以耳聞,而且可以目睹。這種表現方法,真有形神兼備之妙。
  從第七句起到篇終,都是寫音響效果。先寫近處,長安十二道城門前的冷氣寒光,全被箜篌聲所消融。其實,冷氣寒光是無法消融的,因為李憑箜篌彈得特別好,人們陶醉在他那美妙的弦歌聲中,以致連深秋時節的風寒露冷也感覺不到了。雖然用語浪漫誇張,表達的卻是一種真情實感。“紫皇”是雙關語,兼指天帝和當時的皇帝。詩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單是遣詞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種巧妙的過渡手法,承上啓下,比較自然地把詩歌的意境由人寰擴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詩人憑藉想象的翅膀,飛嚮天庭,飛上神山,把讀者帶進更為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樂聲傳到天上,正在補天的女媧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守,結果石破天驚,秋雨傾瀉。這種想象是何等大膽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個“逗”字,把音樂的強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緊緊聯繫起來了。而且,石破天驚、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視作音樂形象的示現。
  第五聯,詩人又從天庭描寫到神山。那美妙絶倫的樂聲傳入神山,教令神嫗也為之感動不已;樂聲感物至深,致使“老魚跳波瘦蛟舞”。詩人用“老”和“瘦”這兩個似平幹枯的字眼修飾魚竜,卻有着完全相反的藝術效果,使音樂形象更加豐滿。老魚和瘦蛟本來羸弱乏力,行動艱難,現在竟然伴隨着音樂的旋律騰躍起舞,這種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寫,使那無形美妙的箜篌聲浮雕般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寫聲,攝取的多是運動着的物象,它們聯翩而至,新奇瑰麗,令人目不暇接。結末兩句改用靜物,作進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勞累不堪的吳剛倚着桂樹,久久地立在那兒,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憑深夜的露水不停在灑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濕,也不肯離去。這些飽含思想感情的優美形象,深深印在讀者心中,就象皎潔的月亮投影於水,顯得幽深渺遠,逗人情思,發人聯想。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詩人致力於把自己對於箜篌聲的抽象感覺、感情與思想藉助聯想轉化成具體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詩歌沒有對李憑的技藝作直接的評判,也沒有直接描述詩人的自我感受,有的衹是對於樂聲及其效果的摹繪。然而縱觀全篇,又無處不寄托着詩人的情思,麯折而又明朗地表達了他對樂麯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內在的情思融為一體,構成可以悅目賞心的藝術境界。
  (朱世英)
  示 弟
  李賀
  別弟三年後, 還傢一日餘。
  醁醽今夕酒,
  緗帙去時書。
  病骨猶能在, 人間底事無?
  何須問牛馬, 拋擲任梟盧!
  這首詩作於元和八年(813)。清人方扶南說:“此當是以父名晉肅不得舉進士而歸。”前四句寫歸傢後的心情。首二句點明時間。“別弟三年後,還傢一日餘”。失意歸來,不免悲傷怨憤;和久別的親人團聚,又感到欣喜寬慰。三、四句“醁醽今夕酒,緗帙去時書”表現的正是詩人這種悲喜交織的復雜心情。弟弟不因“我”落泊歸來而態度冷淡,仍以美酒款待。手足情深,互訴衷腸,自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樂趣。可是一看到行囊裏裝的仍是離傢時帶的那些書籍,又不禁悲從中來。這裏雖衹字未提名場失意,而仕途蹭蹬的景況,已通過對具體事物的點染,委婉地顯示出來了。詩人善於捕捉形象,執簡馭繁,手法是十分高妙的。
  後四句抒發感慨。“病骨猶能在”寫自己;“人間底事無”寫世事。意思是說儘管我身體不好,病骨支離,現在能活着回來,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於人世間,什麽卑鄙齷齪的勾當沒有呢?!詩人一方面顧影自憐,抒發了沉淪不遇的感慨,另一方面又指摘時弊,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情懷。這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顯得異常沉痛。
  末二句是回答弟弟關於考試得失的問話。“牛馬”和“梟盧”是古代賭具“五木”(一名“五子”)上的名色,賭博時,按名色决定勝負。“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意思是說,我應試作文,如同“五木”在手,一擲了事,至於是“梟”是“盧”,是成是敗,聽之任之而已,何必過問呢!其實當時“梟”(負采)“盧”(勝采)早見分曉,失敗已成定局,詩人正是悲憤填膺的時候,卻故作通達語,這是悲極無淚的一種表現。表面上愈是裝得“冷靜”、“達觀”,悲憤的情懷就愈顯得深沉激越。
  黎簡說:“昌𠔌於章法每不大理會,然亦有井然者,須細心尋繹始見。”(《李長吉集評》)這首詩,當是李賀詩中“章法井然”的一個例子,音韻和諧,對仗亦較工穩。全詩各聯出句和對句的意思表面相對或相反,其實相輔相成。一者顯示悲苦,一者表示欣慰,但其思想感情的基調都是憂傷憤激。詩人裝作不介意仕途的得失,自我解嘲,流露出的正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極大痛苦。
  (朱世英)
  詠懷二首(其一)
  李賀
  長卿懷茂陵, 緑草垂石井。
  彈琴看文君,
  春風吹鬢影。
  梁王與武帝, 棄之如斷梗。
  惟留一簡書, 金泥泰山頂。
  李賀因不得舉進士,賦閑在昌𠔌傢中,儘管家乡山水清幽,又能享受天倫之樂,卻難以排遣苦悶的情懷,因而藉司馬相如的遭遇,發抒自己的感慨。
  司馬相如,字長卿,是西漢著名文學家。景帝時任武騎常侍,武帝時拜孝文園令(管理皇帝墓園),都是閑散官職,與他的才華、抱負極不相稱。他悶悶不樂,終於棄官而去,閑居茂陵傢中。
  這首詩分兩部分。前四句寫茂陵傢園的周圍環境和司馬相如悠閑自得的生活情趣。“緑草垂石井”五字,勾勒出一幅形態逼真、情趣盎然的畫面,烘托出清幽雅潔的氛圍:修長的緑草從石井欄上披挂下來,靜靜地低垂着,點出這兒遠隔塵囂,甚至連風的幹擾也沒有,真是安謐幽靜極了。
  “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在茂陵賦閑的日子裏,司馬相如不僅有清幽秀美的景物可供賞心悅目,還有愛妻卓文君朝夕相伴。面對知音的妻子,用琴聲傾訴心麯,望着她那在春風吹拂下微微晃動的美麗鬢影,怎能不陶然欲醉!
  司馬相如才智過人,有着遠大的抱負,為什麽竟僻處一隅以閑散為樂呢?後四句說明這是當權者不重視人才造成的結果。他在世時才氣縱橫,梁王與武帝卻“棄之如斷梗”,把他當成斷殘的草梗棄置不用,而他去世以後,“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漢武帝纔把他遺留下來的那篇《封禪書》奉為至寶,躬行實踐,登泰山而祭天,至梁父而祭地。“金泥泰山頂”,那儀式和場面是何等的莊嚴肅穆,顯示出《封禪書》的價值和威力。而“惟留一簡書”的“惟”字又揭示了這種景況的凄涼可悲:難道滿腹經綸的司馬相如,其全部價值衹在於這篇《封禪書》嗎?他那學富五車的大纔和這筆少得可憐的精神遺産是多麽的不相稱啊!作者詞斟句酌,用最經濟的筆墨從各個側面充分而準確地反映了司馬相如生前的落寞和死後的虛榮。
  這首詩旨在抒發自己的怨憤之情,卻從描寫司馬相如的閑適生活入手,欲抑先揚。前後表達的感情迥然不同,猶如築堤蓄水,故意造成高低懸殊的形勢,使思想感情的流水傾瀉而下,跌落有聲,讀來自有一種韻味。
  (朱世英)
  詠懷二首(其二)
  李賀
  日夕著書罷, 驚霜落素絲。
  鏡中聊自笑,
  詎是南山期。
  頭上無幅巾, 苦蘗已染衣。
  不見清溪魚, 飲水得相宜。
  在這首詩裏,李賀比較具體地描述了自己賦閑在傢的生活和思想狀況。清人方扶南說:“此二(指《詠懷二首》)作不得舉進士歸昌𠔌後,嘆授奉禮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禮,後者言在昌𠔌。”(《李長吉詩集批註》)這話與詩歌的內容是吻合的。全詩嘆“老”嗟貧,充滿憂傷絶望的情緒,顯然是遭遇不幸以後的作品。
  “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傍晚著書完畢,發現頭上白發忽然象霜似的落下一絲,感到很震驚,不禁感慨萬千。“著書”大約就是寫詩。據前人記載,李賀每天都要騎着毛驢外出遊覽,遇有所得,便寫在紙上,投入身邊錦囊中。晚上在燈下取出,“研墨迭紙足成之,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李商隱《李長吉小傳》)可見他是個非常勤奮的詩人。當然,他成天苦吟,主要是為了排遣沉淪不遇的苦悶。他未老先衰、兩鬢染霜的原因就在於此。
  三、四句寫自己看到白發以後的反應。儘管表面顯得很輕鬆,卻掩藏不了內心深沉的痛苦:“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端詳着鏡中早衰的容顔,不禁暗自發笑:象我這樣終日愁苦,年紀輕輕就生了白發,那會有南山之壽哩!顯然,詩人這時已由“早衰”想到“早死”,流露出悲觀絶望的情緒。他的笑,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而已。
  後四句寫鄉居時的貧苦生活:頭上不戴帽子,也不裹“幅巾”,任憑風吹日曬;身上穿着用苦蘗(bò)染的黃衣,與鄉野之人無異。“苦蘗”通稱“黃蘗”,詩人不用“黃”字,而用“苦”字,暗示通身皆苦,苦不堪言。它寫衣着,兼寫生活和心情,熔敘事、狀物、言情諸種表現手法於一爐,使客觀和主觀和諧地統一起來,做到示之以物,同時動之以情。
  寫到極苦處,忽然宕開一筆,故意自寬自解:“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那些生活在清溪裏的魚兒,除了水,什麽可吃的東西也沒有,可它們還是怡然自得,盡情嬉戲。同魚兒相比,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這裏形式上是轉折,意義上是發展、深化,詩人表現出的超然態度,有力地烘托了他的悲苦情懷。相反而實相成的哲理,用在詩歌創作上,産生一種異於尋常的表現力。
  (朱世英)
  雁門太守行
  李賀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嚮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
  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捲紅旗臨易水, 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 提攜玉竜為君死。
  “雁門太守行”係樂府舊題。李賀生活的時代藩鎮叛亂此伏彼起,發生過重大的戰爭。如史載,元和四年(809),王承宗的叛軍攻打易州和定州,愛國將領李光顔曾率兵馳救。元和九年,他身先士卒,突出、衝擊吳元濟叛軍的包圍,殺得敵人人仰馬翻,狼狽逃竄。
  從有關《雁門太守行》這首詩的一些傳說和材料記載推測,可能是寫平定藩鎮叛亂的戰爭。
  詩共八句,前四句寫日落前的情景。首句既是寫景,也是寫事,成功地渲染了敵軍兵臨城下的緊張氣氛和危急形勢。“黑雲壓城城欲摧”,一個“壓”字,把敵軍人馬衆多,來勢兇猛,以及交戰雙方力量懸殊、守軍將士處境艱難等等,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次句寫城內的守軍,以與城外的敵軍相對比,忽然,風雲變幻,一縷日光從雲縫裏透射下來,映照在守城將士的甲衣上,衹見金光閃閃,耀人眼目。此刻他們正披堅執銳,嚴陣以待。這裏藉日光來顯示守軍的陣營和士氣,情景相生,奇妙無比。據說王安石曾批評這句說:“方黑雲壓城,豈有嚮日之甲光?”楊慎聲稱自己確乎見到此類景象,指責王安石說:“宋老頭巾不知詩。”(《升庵詩話》)其實藝術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不能等同起來,敵軍圍城,未必有黑雲出現;守軍列陣,也未必就有日光前來映照助威,詩中的黑雲和日光,是詩人用來造境造意的手段。三、四句分別從聽覺和視覺兩方面鋪寫陰寒慘切的戰地氣氛。時值深秋,萬木搖落,在一片死寂之中,那角聲嗚嗚咽咽地鳴響起來。顯然,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正在進行。“角聲滿地”,勾畫出戰爭的規模。敵軍依仗人多勢衆,鼓噪而前,步步緊逼。守軍並不因勢孤力弱而怯陣,在號角聲的鼓舞下,他們士氣高昂,奮力反擊。戰鬥從白晝持續到黃昏。詩人沒有直接描寫車轂交錯、短兵相接的激烈場面,衹對雙方收兵後戰場上的景象作了粗略的然而極富表現力的點染:鏖戰從白天進行到夜晚,晚霞映照着戰場,那大塊大塊的胭脂般鮮紅的血跡,透過夜霧凝結在大地上呈現出一片紫色。這種黯然凝重的氛圍,襯托出戰地的悲壯場面,暗示攻守雙方都有大量傷亡,守城將士依然處於不利的地位,為下面寫友軍的援救作了必要的鋪墊。
  後四句寫馳援部隊的活動。“半捲紅旗臨易水”,“半捲”二字含義極為豐富。黑夜行軍,偃旗息鼓,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臨易水”既表明交戰的地點,又暗示將士們具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樣一種壯懷激烈的豪情。接着描寫苦戰的場面:馳援部隊一迫近敵軍的營壘,便擊鼓助威,投入戰鬥。無奈夜寒霜重,連戰鼓也擂不響。面對重重睏難,將士們毫不氣餒。“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竜為君死。”黃金臺是戰國時燕昭王在易水東南修築的,傳說他曾把大量黃金放在臺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攬天下士。詩人引用這個故事,寫出將士們報效朝廷的决心。
  一般說來,寫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面不宜使用表現穠豔色彩的詞語,而李賀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紅色,非但鮮明,而且穠豔,它們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織在一起,構成色彩斑斕的畫面。詩人就象一個高明的畫傢,特別善於着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衹勾勒輪廓而已。他寫詩,絶少運用白描手法,總是藉助想象給事物塗上各種各樣新奇濃重的色彩,有效地顯示了它們的多層次性。有時為了使畫面變得更加鮮明,他還把一些性質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讓它們並行錯出,形成強烈的對比。例如用壓城的黑雲暗喻敵軍氣焰囂張,藉嚮日之甲光顯示守城將士雄姿英發,兩相比照,色彩鮮明,愛憎分明。李賀的詩篇不衹奇詭,亦且妥帖。奇詭而又妥帖,是他詩歌創作的基本特色。這首詩,用穠豔斑駁的色彩描繪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面,可算是奇詭的了;而這種色彩斑斕的奇異畫面卻準確地表現了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邊塞風光和瞬息變幻的戰爭風雲,又顯得很妥帖。惟其奇詭,愈覺新穎;惟其妥貼,則倍感真切;奇詭而又妥帖,從而構成渾融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這是李賀創作詩歌的絶招,他的可貴之處,也是他的難學之處。
  (朱世英)
  蘇小小墓
  李賀
  幽蘭露, 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
  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 鬆如蓋,
  風為裳, 水為珮。
  油壁車, 夕相待。
  冷翠燭,
  勞光彩。
  西陵下, 風吹雨。
  李賀的“鬼”詩,總共衹有十來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然而“鬼”字卻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被人目為“鬼纔”、“鬼仙”。這些詩表現了什麽樣的思想感情,應當怎樣評價,也成了一樁從古至今莫衷一是的筆墨公案。其實,李賀是通過寫“鬼”來寫人,寫現實生活中人的感情。這些“鬼”,“雖為異類,情亦猶人”,絶不是那些讓人談而色變的惡物。《蘇小小墓》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妓。李紳在《真娘墓》詩序中說:“嘉興縣前有吳妓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全詩由景起興,通過一派凄迷的景象和豐富的聯想,刻畫出飄飄忽忽、若隱若現的蘇小小鬼魂形象。
  前四句直接刻畫蘇小小的形象。一、二兩句寫她美麗的容貌:那蘭花上綴着晶瑩的露珠,象是她含淚的眼睛。這裏抓住心靈的窗戶眼睛進行描寫,一是讓人通過她的眼睛,想見她的全人之美,二是表現她的心境。蘭花是美的,帶露的蘭花更美。但著一“幽”字,境界迥然不同,給人以冷氣森森的感覺。它照應題中“墓”字,引出下面的“啼”字,為全詩定下哀怨的基調,為鬼魂活動創造了氣氛。三、四兩句寫她的心境:生活在幽冥世界的蘇小小,並沒有“歌吹”歡樂,而衹有滿腔憂怨。她生前有所追求,古樂府《蘇小小歌》雲:“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但身死之後,她的追求落空了,死生懸隔,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綰結同心,墳上那萋迷如煙的野草花,也不堪剪來相贈,一切都成了泡影。這種心緒,正是“啼”字的內在根據。僅用四句一十六字,形神兼備地刻畫出蘇小小鬼魂形象,表現出詩人驚人的藝術才華。
  中間六句寫蘇小小鬼魂的服用:芊芊緑草,象是她的茵褥;亭亭青鬆,象是她的傘蓋;春風拂拂,就是她的衣袂飄飄;流水叮咚,就是她的環珮聲響。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車,如今還依然在等待着她去赴“西陵鬆柏下”的幽會。這一部分,暗暗照應了前面的“無物結同心”。用一個“待”字,更加重了景象、氣氛的凄涼:車兒依舊,卻衹是空相等待,再也不能乘坐它去西陵下,實現自己“結同心”的願望了。物是人非,觸景傷懷,徒增哀怨而已。
  最後四句描繪西陵之下凄風苦雨的景象:風凄雨零之中,有光無焰的鬼火,在閃爍着暗淡的緑光。這一部分緊承“油壁車,夕相待”而來。翠燭原為情人相會而設。有情人不能如約相會,翠燭豈不虛設?有燭而無人,更顯出一片凄涼景象。“翠燭”寫出鬼火的光色,加一“冷”字,就體現了人的感覺,寫出人物內心的陰冷;“光彩”是指“翠燭”發出的光焰,說“勞光彩”,則藴涵着人物無限哀傷的感嘆。不是麽,期會難成,希望成灰,翠燭白白地在那裏發光,徒費光彩而一無所用。用景物描寫來渲染哀怨的氣氛,同時也烘托出人物孤寂幽冷的心境,把那種悵惘空虛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首詩以景起興,通過景物幻出人物形象,把寫景、擬人融合為一體。寫幽蘭,寫露珠,寫煙花,寫芳草,寫青鬆,寫春風,寫流水,筆筆是寫景,卻又筆筆在寫人。寫景即是寫人。用“如”字、“為”字,把景與人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既描寫了景物,創造出鬼魂活動的環境氣氛,同時也就塑造出了人物形象,使讀者睹景見人。詩中美好的景物,不僅烘托出蘇小小鬼魂形象的婉媚多姿,同時也反襯出她心境的索寞凄涼,收到了一箭雙雕的藝術效果。這些景物描寫都圍繞着“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這一中心內容,因而詩的各部分之間具有內在的有機聯繫,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得到集中的、充分的揭示,顯得情思脈絡一氣貫穿,具有渾成自然的特點。
  這首詩的主題和意境顯然都受屈原《九歌·山鬼》的影響。從蘇小小鬼魂蘭露啼眼、風裳水珮的形象上,不難找到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蘇小小那“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的堅貞而幽怨的情懷,同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思公子兮徒離憂”的心境有一脈神傳;西陵下風雨翠燭的境界,與山鬼期待所思而不遇時“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的景象同樣凄冷。由於詩人采用以景擬人的手法,他筆下的蘇小小形象,比之屈原的山鬼,更具有空靈縹緲、有影無形的鬼魂特點。她是那樣的一往情深,即使身死為鬼,也不忘與所思綰結同心。她又是那樣的牢落不偶,死生異路,竟然不能了卻心願。她懷着纏綿不盡的哀怨在冥路遊蕩。在蘇小小這個形象身上,即離隱躍之間,我們看到了詩人自己的影子。詩人也有他的追求和理想,就是為輓救多災多難的李唐王朝做一番事業。然而,他生不逢時,奇才異能不被賞識,他也是“無物結同心”!詩人使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通過蘇小小的形象得到了充分流露。在綺麗穠豔的背後,有着哀激孤憤之思,透過凄清幽冷的外表,不難感觸到詩人熾熱如焚的肝腸。鬼魂,衹是一種形式,它所反映的,是人世的內容,它所表現的,是人的思想感情。
  (張燕瑾)
  夢 天
  李賀
  老兔寒蟾泣天色, 去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
  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 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 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這首詩中,詩人夢中上天,下望人間,也許是有過這種夢境,也許純然是浪漫主義的構想。
  開頭四句,描寫夢中上天:“老兔寒蟾泣天色”──古代傳說,月裏住着玉兔和蟾蜍。句中的“老兔寒蟾”指的便是月亮。幽冷的月夜,陰雲四合,空中飄灑下來一陣凍雨,仿佛是月裏玉兔寒蟾在哭泣似的。
  “雲樓半開壁斜白”──雨飄灑了一陣,又停住了,雲層裂開,幻成了一座高聳的樓閣;月亮從雲縫裏穿出來,光芒射在雲塊上,顯出了白色的輪廓,有如屋墻受到月光斜射一樣。
  “玉輪軋露濕團光”──下雨以後,水氣未散,天空充滿了很小的水點子。玉輪似的月亮在水氣上面輾過,它所發出的一團光都給打濕了。
  以上三句,都是詩人夢裏漫遊天空所見的景色。
  第四句則寫詩人自己進入了月宮。“鸞珮”是雕着鸞鳳的玉珮,這裏代指仙女。這句是說:在桂花飄香的月宮小路上,詩人和一群仙女遇上了。
  這四句,開頭是看見了月亮;轉眼就是雲霧四合,細雨飄飄;然後又看到雲層裂開,月色皎潔;然後詩人飄然走進了月宮;層次分明,步步深入。
  下面四句,又可以分作兩段。“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是寫詩人同仙女的談話。這兩句可能就是仙女說出來的。“黃塵清水”,換句常見的話就是“滄海桑田”;“三山”原指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這裏卻是指東海上的三座山。它原來有一段典故。葛洪的《神仙傳》記載說:仙女麻姑有一回對王方平說:“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嚮到蓬萊,水又淺於往日會時略半耳。豈將復為陵陸乎?”這就是說,人間的滄海桑田,變化很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古人往往以為“神仙境界”就是這樣,所以詩人以為,人們到了月宮,回過頭來看人世,就會看出“千年如走馬”的迅速變化了。
  最後兩句,是詩人“回頭下望人寰處”所見的景色。“齊州”指中國。中國古代分為九州,所以詩人感覺得大地上的九州有如九點“煙塵”。“一泓”等於一汪水,這是形容東海之小如同一杯水打翻了一樣。
  以上這四句,詩人盡情馳騁幻想,仿佛他真已飛入月宮,看到大地上的時間流駛和景物的渺校浪漫主義的色彩是很濃厚的。
  李賀在這首詩裏,通過夢遊月宮,描寫天上仙境,以排遣個人苦悶。天上衆多仙女在清幽的環境中,你來我往,過着一種寧靜的生活。而俯視人間,時間是那樣短促,空間是那樣渺小,寄寓了詩人對人事滄桑的深沉感慨,表現出冷眼看待現實的態度。想象豐富,構思奇妙,用比新穎,體現了李賀詩歌變幻怪譎的藝術特色。
  (劉逸生)
  天上謠
  李賀
  天河夜轉漂回星, 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
  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 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 呼竜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
  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 海塵新生石山下。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詩人遊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於是張開想象的翅膀,飛嚮那美麗的天庭。
  詩共十二句,分成三個部分。開頭兩句寫天河。天河,絢爛多姿,逗人遐想,引導他由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天河在轉動,回蕩着的流星,泛起縷縷銀光。星雲似水,沿着“河床”流淌,凝神諦聽,仿佛潺潺有聲。這些是詩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的所見所感,寫實之中揉有一些虛構成分,顯示了想象的生發過程。
  中間八句具體描述天庭的景象,陸續展示了四個各自獨立的畫面。畫面之一是:月宮裏的桂樹花枝招展,香氣襲人。仙女們正在采摘桂花,把它裝進香囊,挂在衣帶上。“花未落”意即“花不落”。仙樹不枯,仙花不落,它與塵世的“馨香易銷歇,繁華會枯槁”形成鮮明的比照。畫面之二是:秦妃當窗眺望曉色。秦妃即弄玉,相傳為秦穆公的女兒,嫁給了蕭史,學會吹簫。一天,夫妻二人“同隨鳳飛去”,成了神仙。此時,晨光熹微,弄玉正捲起窗簾,觀賞窗外的晨景。窗前的梧桐樹上立着一隻小巧的青鳳。它顯然就是當年引導他們夫婦升天的那衹神鳥。弄玉升天已有一千餘年,而紅顔未老。那青鳳也嬌小如故。時間的推移,沒有在她(它)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天庭的神奇之處。然而,天宮歲月也並非毫無變化。它有晨昏之別,仙人也有夙興夜寐的生活習慣,這些又似與人世無異。畫面之三是神奇的耕牧圖景。仙人王子晉吹着細長的笙管,驅使神竜翻耕煙雲,播種瑤草,多麽悠閑自在!畫面之四是:穿着豔麗服裝的仙女,漫步青洲,尋芳拾翠。青洲是傳說中的仙洲,山川秀麗,林木繁密,始終保持着春天的景色。來這兒踏青的仙女,采摘蘭花,指顧言談,十分舒暢。上述各個互不連綴,然而卻顯得和諧統一的畫面,都以仙人活動為主體,以屋宇、花草、竜鳳等等為陪襯,突出天上閑適的生活和優美的環境,以與人世相對比。這正是詩歌的命意所在。
  人間怎樣呢?末兩句用雄渾的筆墨作了概略的點染。在青洲尋芳拾翠的仙女,偶然俯首觀望,指點說:羲和駕着日車奔馳,時間過得飛快,東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近又幹了,變成陸地,揚起塵土來了。這就是人們所常說的“滄海變桑田”。詩人藉助具體的形象,表現了塵世變化之大和變化之速。對比之下,天上那種春光永駐、紅顔不老的狀況,就顯得特別可貴。
  這是一首遊仙詩。李賀虛構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仙境,顯然有所寄托。詩人心懷壯志而生不逢時,寶貴的青春年華被白白地浪費了,這叫他怎不憤恨不已?“逝將去女,適彼樂士。”(《詩經·魏風·碩鼠》)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正是對當時社會現實和個人境遇不滿的麯折表現。
  這首詩想象富麗,具有濃烈的浪漫氣息。詩人運用神話傳說,創造出種種新奇瑰麗的幻境來。詩中所提到的人物和鋪敘的某些情節,都是神話傳說中的內容。但詩人又藉助於想象,把它們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具體鮮明,也更加新奇美麗。象“王子吹笙鵝管長,呼竜耕煙種瑤草”,不僅使王子吹的笙有形可見,而且鮮明地展示了“竜耕”的美妙境界。這是詩人幻想的産物,卻又是某種實體的反照。詩人寫子虛烏有的幻境,實際是把世間的人情物態塗上神奇的色彩。例如蘭桂芬芳,與人間無異;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卻又是天上特有的景象;仙妾采香,秦妃捲簾,她們的神情舉止與常人沒有什麽不同,但仙妾采摘的是月宮裏不落的桂花,秦妃身邊有嬌小的青鳳相伴,而且她(它)們都永不衰老,這又充滿神話色彩。詩人運用這種手法,巧妙地把神和人結合起來,把理想和現實結合起來,使抽象的理想成為可以觀照的物象,因而顯得深刻雋永,而又有生氣灌註。這首詩,全詩十二句,句句都有物象可見,詩人用精心選擇的動詞把某些物象聯繫起來,使之構成情節,並且分別組合為六個不同的畫面。它們雖無明顯的連綴跡象,但彼此色調諧和,氣韻相通。這種“合而若離,離而實合”的結構方式顯得異常奇妙。
  詩歌首尾起落較大。開頭二句是詩人仰望星空所得的印象,結末二句則是仙人俯視塵寰所見的情景。前者從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後者又從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起一落,首尾相接,渾然一體。
  詩的題目是《天上謠》,“謠,聲逍遙也。”意即用韻比較自由,聲音富於變化,吟誦起來,輕快優美。這首詩的腳韻換了三次,平仄交互,時清時濁。各句平仄的排列有的整飭,有的參差錯落,變化頗大,這種於參差中見整飭的韻律安排,顯得雄峻鏗鏘。
  (朱世英)
  浩 歌
  李賀
  南風吹山作平地, 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
  彭祖巫鹹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 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 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
  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綉作平原君, 有酒唯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 衛娘發薄不勝梳。
  羞見秋眉換新緑,
  二十男兒那刺促!
  春晴之日,李賀隨同朋友們騎馬來到郊外遊覽。眼前山含秀氣,水泛新緑,桃花攢簇如火,柳枝搖曳似煙。詩人在悅目賞心之餘,不禁神馳物外,感慨萬端。從秀麗的山姿水態,想到它們難免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從嬌豔的紅桃緑柳想到人生的短暫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長,一者慨嘆年命難久。詩歌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境遇和情懷。
  詩題《浩歌》本於《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但詩人不屑於蹈襲故常,偏從虛處落筆,一開始就把想象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幻象紛呈,雄奇詭譎,卻又把滄海桑田的“意”婉麯而又鮮明地表達出來了。宋人劉辰翁評這首詩說:“從‘南風’一句便不可及,佚蕩宛轉,真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𠔌集註解定本》)詩人用豪放的筆觸,雄奇的景象,抒發自己凄傷的情懷,真是既“佚蕩”,又“宛轉”,字裏行間充溢着一種驚世駭俗的英氣,所謂“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這種非凡的氣度。
  三、四兩句,一寫仙界,一寫塵世。傳說王母種的桃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生實”。彭祖和巫鹹則是世間壽命最長的人。當王母的桃樹開花千遍的時候,彭祖和巫鹹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兩相比照,見出生命的短促。長壽的彭祖和巫鹹尚且不能久留人世,何況我們這些尋常之輩呢!這裏有兩個對比:一是把仙人與凡人相比,一是把凡人中的長壽者與普通人相比。前者見於字面,後者意在言外。這樣層層比照、烘托,“人生幾何”的命意更加顯豁。
  五至八句寫春遊時的情景,用的是反襯手法。先着力烘托春遊的盛況。“青毛”句寫馬。馬的毛色青白相同,構成錢形花紋的名叫“連錢驄”,是為名貴之馬。騎在這樣的馬上,飽覽四周的景色,真是愜意極了。初春的楊柳籠含淡淡的煙靄。眼前的一切是那麽柔美,那麽逗人遐想。後來大傢下馬休憩,縱酒放歌,歡快之至!而當歌女手捧金杯前來殷勤勸酒的時候,詩人卻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了。他想到春光易老,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將逝如流水。“神血未凝身問誰”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意緒。“神血未凝”即精神和血肉不能長期凝聚,它是生命短促的婉麯說法。“身問誰”是“身嚮誰”的意思。全句的大意是韶光易逝而知已難逢,自己的才能和抱負何時方能施展?等到神血兩離,生命終結,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那是多麽可怕而又痛心的事啊!
  接着詩歌又由抑轉揚,藉古諷今,指摘時弊,抒發憤世嫉俗的情懷。“丁都護”或者象王琦所說,實有其人,並且是這次郊遊宴樂的參與者(見《李長吉歌詩匯解》);或者當時有“丁都護嗜酒”的傳說,詩人藉以表達勸戒之意。“
  不須浪飲丁都護”,既是勸人,也是戒己,意思是不要因為自己懷才不遇就浪飲求醉,而應當面嚮現實,認識到世道淪落,英雄不受重用乃勢所必然,不足為怪。詩人愈是這樣自寬自慰,憤激之情就愈顯得濃烈深沉。“世上”句中“無主”的“主”,影射人主,亦即當時的皇帝,以發泄對朝政的不滿。“買絲”雲雲,與其說是敬慕和懷念平原君,毋寧說是抨擊昏庸無道、埋沒人才的當權者。表面寫“愛”,實際寫“恨”,恨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和抱負,以致虛擲了黃金般的青春年華。
  結束四句的內容與前面各個部分都有聯繫,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種漏壺。銅壺滴漏,聲音幽細,用“咽”字來表現它,十分準確。另外,詩人感時傷遇,悲抑萬端,這種內在的思想感情也藉助“咽”字麯麯傳出,更是傳神。“衛娘”原指衛後。傳說她發多而美,深得漢武帝的寵愛。這裏的“衛娘”代指妙齡女子,或即侑酒歌女。全句的意思是:別看她現在黑發如雲,美不可言,隨着歲月的流逝,這滿頭黑發會漸漸變白變少,直至無法梳理。它通過具體的形象,揭示了“紅顔易老”的無情規律。末二句急轉直下,表示要及時行樂。“羞見秋眉換新緑”有兩層意思:一是不要辜負眼前這位侑酒歌女的深情厚意;二是不願讓自己的青春年華白白流逝。既然世上沒有象平原君那樣識纔愛士的賢哲,又何必作建功立業的非非之想。如今面對歌女、美酒、寶馬、嬌春,就縱情開懷暢飲吧。一個年方二十的男兒,正值風華正茂之時,怎能這般局促偃蹇!很顯然,這種及時行樂的思想,是從憤世嫉俗的感情派生出來的,是對黑暗現實發出的悲憤控訴。
  這首暢敘胸臆的詩篇,造語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詩人騎馬踏青,面對大好的春光,本應産生舒適歡暢的感受。
  但偏偏就在此時,一種與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憂傷情緒象雲霧般在心頭冉冉升起。這種把歡樂和哀怨、明麗和幽冷等等矛盾着的因素糅合起來的現象,在李賀的詩歌裏是屢見不鮮的,它使詩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詩在結構上完全擺脫了由物起興、以事牽情的程式。它先寫“興”,寫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着寫春遊,色彩穠豔,氣韻沉酣,與前面的幻覺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産生那種幻覺的物質基矗詩人故意顛倒它們的先後次序,造成悲抑的氣氛和起落的形勢。
  後面從“神血”句起都是抒發身世之悲的筆墨。它們與開頭相適應,有力地表達了悲憤的情懷。全詩活而不亂,粘而不滯,行文的回環麯折與感情的起落變化相適應,迷離渾化,達到了藝術上完美的統一。
  (朱世英)
   來
  李賀
  桐風驚心壯士苦, 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
  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 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傢詩,
  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篇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原是古往今來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詩人對於時光的流逝表現了特異的敏感,以致秋風吹落梧桐樹葉子的聲音也使他驚心動魄,無限悲苦。這時,殘燈照壁,又聽得墻腳邊絡緯哀鳴;那鳴聲,聽來仿佛是在織着寒天的布,提醒人們秋深天寒,歲月將暮。詩開頭一、二句點出“秋來”,抒發由此而引出的由“驚”轉“苦”的感受,首句“驚心”說明詩人心裏震動的強烈。第二句“啼寒素”,這個寒字,既指歲寒,更指聽絡緯啼聲時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驚”與“苦”。
  這一、二兩句是全詩的引子。一個“苦”字給全詩定下了基調,籠罩以下六句。“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上句正面提問,下句反面補足。面對衰燈,耳聽秋聲,詩人感慨萬端,我們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自己寫下的這些嘔心嚦血的詩篇,又有誰來賞識而不致讓蠹魚白白地蛀蝕成粉末呢?”情調感傷,與首句的“苦”字相呼應。
  五、六句緊接上面兩句的意思。詩人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深深為世無知音、英雄無主的憂憤愁思所纏繞折磨,似乎九麯回腸都要拉成直的了。詩人痛苦地思索着,思索着,在衰燈明滅之中,仿佛看到賞識自己的知音就在眼前,在灑窗冷雨的淅瀝聲中,一位古代詩人的“香魂”前來吊問我這個“書客”來了。這兩句,詩人的心情極其沉痛,用筆又極其詭譎多姿。習慣上以“腸回”、“腸斷”表示悲痛欲絶的感情,李賀卻一空依傍,自鑄新詞,采用“腸直”的說法,愁思縈繞心頭,把紆麯百結的心腸牽直,形象地寫出了詩人愁思的深重、強烈,可見他用語的新奇。憑吊之事衹見於生者之於死者,他卻反過來說鬼魂前來憑吊自己這個不幸的生者,更是石破天驚的詩中奇筆。
  “雨冷香魂吊書客”,詩人畫出了一幅多麽凄清幽冷的畫面,而且有畫外音,在風雨淋涔之中,仿佛隱隱約約聽到秋墳中的鬼魂,在唱着鮑照當年抒發“長恨”的詩,他的遺恨就象萇弘的碧血那樣永遠難以消釋!表面上是說鮑照,實際上則藉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志士才人懷才不遇,正是千古同恨!
  此詩上半篇采用的是習見的由景入情的寫法,下半篇則是全詩最有光彩的部分。“思牽今夜腸應直”,在牽腸情思的引發下,一個又一個恍惚迷離的幻象在眼前頻頻浮現,創造出了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以幻象寫真情的獨特境界。詩人深廣的悲憤與瑰麗奇特的藝術形象之間達到了極其和諧的統一。在用韻上,後半篇也與前半篇不同。前半篇雖然悲苦、哀怨,但還能長歌當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選用的韻字正好是聲調悠長、切合抒寫哀怨之情的去聲字“素”與“蠹”。至後半篇,與抒寫傷痛已極的感情相適應,韻腳也由哀怨、悠長的去聲字一變而為抑鬱短促的入聲字“客”與“碧”。
  這是一首著名的“鬼”詩,其實,詩所要表現的並不是“鬼”,而是抒情詩人的自我形象。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等等形象出現,主要是為了表現詩人抑鬱未伸的情懷。詩人在人世間找不到知音,衹能在陰冥世界尋求同調,不亦悲乎!
  (陳志明)
  秦王飲酒
  李賀
  秦王騎虎遊八極, 劍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聲,
  劫灰飛盡古今平。
  竜頭瀉酒邀酒星, 金槽琵琶夜棖棖。
  洞庭雨腳來吹笙, 酒酣喝月使倒行。
  銀雲櫛櫛瑤殿明,
  宮門掌事報一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 海綃紅文香淺清,
  黃娥跌舞千年觶
  仙人燭樹蠟煙輕, 青琴醉眼淚泓泓
  。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詩寶庫中一顆散發出異彩的明珠。
  李賀寫詩,題旨多在“筆墨蹊徑”之外。他寫古人古事,大多用以影射當時的社會現實,或藉以表達自己鬱悶的情懷和隱微的意緒。沒有現實意義的詠古之作,在他的集子裏是很難找到的。這首詩題為《秦王飲酒》,卻“無一語用秦國故事”(王琦《李長吉詩歌匯解》),因而可以判定它寫的不是秦始皇。詩共十五句,分成兩個部分,前面四句寫武功,後面十一句寫飲酒,可見重點放在飲酒上。詩人筆下的飲酒場面是“恣飲沉湎,歌舞雜沓,不卜晝夜”(姚文燮《昌𠔌集註》)。詩中的秦王既勇武豪雄,戰功顯赫,又沉湎於歌舞宴樂,過着腐朽的生活,是一位功與過都比較突出的君主。唐德宗李適正是這樣的人。他即位以前,曾以兵馬元帥的身分平定史朝義之亂,又以關內元帥的頭銜出鎮鹹陽,抗擊吐蕃。即位後,見禍亂已平,國傢安泰,便縱情享樂。這首詩是藉寫秦始皇的恣飲沉湎,隱含對德宗的諷喻之意。
  前四句寫秦王的威儀和他的武功,筆墨經濟,形象鮮明生動。首句的“騎虎”二字極富表現力。虎為百獸之王,生性兇猛,體態威嚴,秦王騎着它周遊各地,誰不望而生畏?它把抽象的、難於捉摸的“威”變成具體的浮雕般的形象,使之深深地銘刻在讀者的腦子裏。次句藉用“劍光”顯示秦王勇武威嚴的身姿,十分傳神,卻又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無形跡可求。“劍光照天天自碧”,運用誇張手法,開拓了境界,使之與首句中的“遊八極”相稱。第三句“羲和敲日玻璃聲”,註傢有的解釋為“日月順行,天下安平之意”;有的說是形容秦王威力大,“直如羲和之可以驅策白日”。羲和,禦日車的神。因為秦王劍光照天,天都為之改容,羲和畏懼秦王的劍光,驚惶地“敲日”逃跑了。第四句正面寫秦王的武功。由於秦王勇武絶倫,威力無比,戰火撲滅了,劫灰蕩盡了,四海之內呈現出一片升平的景象。
  天下太平,秦王洋洋得意,不再勵精圖治,而是沉湎於聲歌宴樂之中,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從第五句起都是描寫秦王尋歡作樂的筆墨。“竜頭瀉酒邀酒星”極言酒喝得多。一個“瀉”字,寫出了酒流如註的樣子;一個“邀”字,寫出了主人的殷勤。“金槽琵琶夜棖棖”形容樂器精良,聲音優美;“洞庭雨腳來吹笙”描述笙的吹奏聲飄忽幽冷,綿延不絶。“酒酣喝月使倒行”是神來之筆,有情有景,醉態可掬,氣勢凌人。這位秦王飲酒作樂,鬧了一夜,還不滿足。他試圖喝月倒行,阻止白晝的到來,以便讓他盡情享樂,作無休無止的長夜之飲。這既是顯示他的威力,又是揭示他的暴戾恣睿
  “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五更已過,空中的雲彩變白了,天已經亮了,大殿裏外通明。掌管內外宮門的人深知秦王的心意,出於討好,也是出於畏懼,謊報纔至一更。過去的本子都作“一更”,清呂種玉《言鯖》引作“六更”,“六更”似太直,不如“一更”含義豐富深刻,具有諷刺意味。儘管天已大亮,飲宴並未停止,衣香清淺,燭樹煙輕,場面仍是那樣的豪華綺麗,然而歌女歌聲嬌弱,舞伎舞步踉蹌,妃嬪淚眼泓泓,都早已不堪驅使了。在秦王的威嚴之下,她們衹得強打着精神奉觴上壽。“青琴醉眼淚泓泓”,詩歌以冷語作結,氣氛為之一變,顯得跌宕生姿,含蓄地表達了惋惜、哀怨、譏誚等等復雜的思想感情,使讀者感到餘意無窮。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一)
  李賀
  花枝草蔓眼中開,
  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 嫁與春風不用媒。
  《南園十三首》是李賀辭官回鄉居住昌𠔌傢中所作。南園與《昌𠔌北園新筍四首》提到的“北園”同為詩人的傢園。這組詩為瞭解、研究李賀居鄉期間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因而十分可貴。
  這是一首描摹南園景色、慨嘆春暮花落的小詩。前兩句寫花開。春回大地,南園百花競放,豔麗多姿。首句的“花枝”指木本花卉,“草蔓”指草本花卉,“花枝草蔓”概括了園內所有的花。其中“花枝”高昂,“草蔓”低垂,一者剛勁,一者柔婉,參差錯落,姿態萬千。李賀寫詩構思精巧,包孕密緻,於此可見一斑。次句“小白長紅”寫花的顔色,意思是紅的多,白的少。“越女腮”是由此産生的聯想,把嬌豔的鮮花比作越地美女的面頰,賦予物以某種人的素質,從而顯得格外精神。
  後兩句寫花落。日中花開,眼前一片奼紫嫣紅,真是美不勝收。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日暮”,百花凋零,落紅滿地。“可憐”二字表達了詩人無限惋惜的深情。是惜花、惜春,也是自傷自悼。李賀當時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年青有為的時期,卻不為當局所重用,猶如花盛開時無人欣賞。想到紅顔難久,容華易謝,不免悲從中來。“落花不再春”,待到花殘人老,就再也無法恢復舊日的容顔和生氣。末句用擬人的手法寫花落時身不由已的狀態。“嫁與春風不用媒”,委身於春風,不須媒人作合,沒有任何阻攔,好象兩廂情願。其實,花何嘗願意離開本枝,隨風飄零,衹為盛時已過,無力撐持,春風過處,便不由自主地墜落下來。這句的“嫁”字與第二句中的“越女腮”相映照,越發顯得悲苦酸辛。當時盛開,顔色鮮麗,宛如西施故鄉的美女。而今“出嫁”,已是花殘“人老”,非復當時容顔,撫今憶昔,倍增悵惘。結句婉麯深沉,製造了濃烈的悲劇氣氛。這首七言絶句,以賦筆為主,兼用比興手法,清新委婉,風格別具,是不可多得的抒情佳品。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五)
  李賀
  男兒何不帶吳鈎,
  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 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由兩個設問句組成,頓挫激越,而又直抒胸臆,把傢國之痛和身世之悲都淋漓酣暢地表達出來了。
  第一個設問是泛問,也是自問,含有“國傢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男兒何不帶吳鈎”,起句峻急,緊連次句“收取關山五十州”,猶如懸流飛瀑,從高處跌落而下,顯得氣勢磅礴。“帶吳鈎”指從軍的行動,身佩軍刀,奔赴疆場,那氣概多麽豪邁0收復關山”是從軍的目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詩人怎甘蟄居鄉間,無所作為呢?因而他嚮往建功立業,報效國傢。一、二兩句,十四字一氣呵成,節奏明快,與詩人那昂揚的意緒和緊迫的心情十分契合。首句“何不”二字極富表現力,它不衹構成了特定句式(疑問),而且強調了反詰的語氣,增強了詩句傳情達意的力量。詩人面對烽火連天、戰亂不已的局面,焦急萬分,恨不得立即身佩寶刀,奔赴沙場,保衛傢邦。“何不”雲雲,反躬自問,有勢在必行之意,又暗示出危急的軍情和詩人自己焦慮不安的心境。此外,它還使人感受到詩人那鬱積已久的憤懣情懷。李賀是個書生,早就詩名遠揚,本可以才學入仕,但這條進身之路被“避父諱”這一封建禮教無情地堵死了,使他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何不”一語,表示實在出於無奈。次句一個“缺字,舉重若輕,有破竹之勢,生動地表達了詩人急切的救國心願。然而“收取關山五十州”談何容易?書生意氣,自然成就不了收復關山的大業,而要想擺脫眼前悲涼的處境,又非經歷戎馬生涯,殺敵建功不可。這一矛盾,突出表現了詩人憤激不平之情。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詩人問道:封侯拜相,繪像凌煙閣的,哪有一個是書生出身?這裏詩人又不用陳述句而用設問句,牢騷的意味顯得更加濃郁。看起來,詩人是從反面襯托投筆從戎的必要性,實際上是進一步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激情懷。由昂揚激越轉入沉鬱哀怨,既見出反襯的筆法,又見出起伏的節奏,峻急中作回蕩之姿。就這樣,詩人把自己復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在詩歌的節奏裏,使讀者從節奏的感染中加深對主題的理解、感受。
  李賀《南園》組詩,多就園內外景物諷詠,以寫其生活與感情。但此首不藉所見發端,卻憑空寄慨,於豪情中見憤然之意。蓋衹是同時所作,拉雜匯編,不能以題目限的。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六)
  李賀
  尋章摘句老雕蟲,
  曉月當簾挂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 文章何處哭秋風?
  慨嘆讀書無用、懷才見棄,是這首絶句的命意所在。
  詩的前兩句描述艱苦的書齋生活,其中隱隱地流露出怨艾之情。首句說我的青春年華就消磨在這尋章摘句的雕蟲小技上了。此句詩意,好象有點自卑自賤,頗耐人尋繹。李賀嚮以文才自負,曾把自己比作“漢劍”,“自言漢劍當飛去”(《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抱負遠大。可是,現實無情,使他處於“天荒地老無人識”(《緻酒行》)的境地。“雕蟲”之詞出於李賀筆下,顯然是憤激之辭。句中的“老”字用作動詞,有終老紙筆之間的意思,包含着無限的辛酸。
  次句用白描手法顯現自己刻苦讀書、發奮寫作的情狀:一彎殘月,低映檐前,擡頭望去,象是當簾挂着的玉弓;天將破曉,而自己還在孜孜不倦地琢句謀篇。這裏,詩人慘淡苦吟的精神和他那衹有殘月作伴的落寞悲涼的處境形成鮮明的比照,暗示性很強。
  讀書為何無用?有才學為何不能見用於世?三、四句遒勁悲愴,把個人遭遇和國傢命運聯繫起來,揭示了造成內心痛苦的社會根源,表達了鬱積已久的憂憤情懷。“遼海”指東北邊境,即唐河北道屬地。從元和四年(809)到元和七年,這一帶割據勢力先後發生兵變,全然無視朝廷的政令。唐憲宗曾多次派兵討伐,屢戰屢敗,弄得天下疲憊,而藩鎮割據的局面依然如故。國傢多難,民不聊生,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一;由於戰亂不已,朝廷重用武士,輕視儒生,以致斯文淪落,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二。末句的“文章”指代文士,實即作者自己。“哭秋風”不是一般的悲秋,而是感傷時事、哀悼窮途的文士之悲。此與屈原的“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魚葺鱗以自別兮,蛟竜隱其文章”(《九章·悲回風》)頗有相似之處。時暗君昏則文章不顯,這正是屈原之所以“悲回風”(按:“回風”即秋風)、李賀之所以“哭秋風”的真正原因。
  這首詩比較含蓄深沉,在表現方法上也顯得靈活多變。首句敘事兼言情,滿腹牢騷通過一個“老”字傾吐出來,煉字的功夫極深。次句寫景,亦即敘事、言情,它與首句相照應,活畫出詩人勤奮的書齋生活和苦悶的內心世界。“玉弓”一詞,暗點兵象,為“遼海”二句伏綫,牽絲帶筆,麯麯相關,見出文心之細。第三句衹點明時間和地點,不言事(戰事)而事自明,頗具含蓄之致。三、四兩句若即若離,似斷實續,結構得非常精巧;詩人用隱晦麯折的手法揭示了造成斯文淪落的社會根源,從而深化了主題,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量。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七)
  李賀
  長卿牢落悲空捨,
  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 明朝歸去事猿公。
  這是一首述懷之作。前兩句寫古人,暗示前車可鑒;後兩句寫自己,宣稱要棄文習武,易轍而行。
  首句描述司馬相如窮愁潦倒的境況。這位大辭賦傢才氣縱橫,早年因景帝“不好辭賦”,長期沉淪下僚,後依梁孝王,厠身門下,過着閑散無聊的生活。梁孝王死後,他回到故鄉成都,傢徒四壁,窮窘不堪。(見《漢書·司馬相如傳》)“空捨”,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李賀以司馬相如自況,出於自負,更出於自悲。次句寫東方朔。這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人,他見世道險惡,在宮廷中,常以開玩笑的形式進行諷諫,以避免直言悖上。結果漢武帝衹把他當作俳優看待,而在政治上不予信任。有才能而不得施展,詼諧取容,怵惕終生,東方朔的遭遇是斯文淪喪的又一個例證。詩人回顧歷史,瞻望前程,不免感到茫然。
  三、四句直接披露懷抱,表示要棄文習武。既然歷來斯文淪喪,學文無用,倒不如買柄利劍去訪求名師,學習武藝,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詩人表面顯得很冷靜,覺得還有路可走,其實這是他在屢受挫折,看透了險惡世道之後發出的哀嘆。李賀的政治理想並不在於兵戈治國,而是禮樂興邦。棄文習武的違心之言,衹不過是反映理想幻滅時痛苦而絶望的反常心理。
  這首詩,把自己和前人揉合在一起,把歷史和現實揉合在一起,把論世和述懷揉合在一起,結構新奇巧妙。詩歌多處用典。或引用古人古事據以論世,或引用神話傳說藉以述懷。前者是因,後者是果,四句一氣呵成,語意連貫,所用的典故都以各自顯現的形象融入整個畫面之中,無今無古,無我無他,顯得渾化藴藉,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
  (朱世英)
  南園十三首(其十三)
  李賀
  小樹開朝徑, 長茸濕夜煙。
  柳花驚雪浦,
  麥雨漲溪田。
  古剎疏鐘度, 遙嵐破月懸。
  沙頭敲石火, 燒竹照漁船。
  這是一首詩,也是一幅畫。詩人以詩作畫,采用移步換形的方法,就象繪製動畫片那樣,描繪出南園一帶從早到晚的水色山光,旖旎動人。
  首二句寫晨景。夜霧逐漸消散,一條蜿蜒於緑樹叢中的羊腸小道隨着天色轉明而豁然開朗。路邊的蒙茸細草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分外蒼翠可愛。詩歌開頭從林間小路落筆,然後由此及彼,依次點染。顯然,它展示的是詩人清晨出遊時觀察所得的印象。
  三、四句寫白晝的景色。詩人由幽靜、逼仄的林間小道來到空曠的溪水旁邊。這時風和日暖,晨露已晞,柳絮紛紛揚揚,飄落在溪邊的淺灘上,白花花的一片,象是鋪了一層雪。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詩人沿途所見多是緑的樹,緑的草,緑的田園。到了這裏,眼前忽地出現一片銀白色,不禁大為驚奇。驚定之後,也就盡情欣賞起這似雪非雪的奇異景象來。
  詩人觀賞了“雪浦”之後,把視綫移嚮溪水和它兩岸的田壠。因為不久前下過一場透雨,溪水上漲了,田裏的水也平平滿滿的。春水豐足是喜人的景象,它預示着將會有一個好的年景。
  前四句,都是表現自然景物,衹有第三句中的“驚”字寫人,透露出“詩中有人”,有人的觀感,有人的情思。這種觀感和情思把詩歌所展示的各種各樣的自然景物融成一片。
  後四句寫夜晚的景色。五、六兩句對仗工切,揉磨入細。“古剎疏鐘度”寫聲,“遙嵐破月懸”寫色,其中“古剎”和“遙嵐”一實一虛,迥然不同,然而又都含有“遠”的意思。謂之“古剎”,說明建造時間已很久長;稱作“遙嵐”,表示山與人相距甚為遙遠。兩兩比照、映襯,融入和諧統一的畫面之中,便覺自然真切,意境遙深。
  末二句寫船傢夜漁的情景。在山村灘多水淺的小河邊,夜間漁人用竹枝紮成火把照明,魚一見光亮,就慢慢靠近,愣頭愣腦地聽人擺弄。“沙頭敲石火”描寫捕魚人在河灘擊石取火,“燒竹照漁船”緊接上句,交代擊石取火是為了替漁船照明。儘管並沒有直接提到打魚的事,但字句之間已作了暗示,讓讀者通過想象予以補充。
  這首詩前六句主要描摹自然景物,運筆精細,力求形肖神似,象是嚴謹密緻的工筆山水畫。末二句正面寫人的活動,用墨省儉,重在寫意,猶如輕鬆淡雅的風俗畫。兩者相搭配,相映襯,情景十分動人。而且詩中的山嵐、溪水、古剎、漁船,乃至一草一木都顯得寥蕭淡泊,有世外之意。想來是詩人的情緻滲透到作品的形象裏,從而構成這樣一種特殊的意藴,反映了詩人“老去溪頭作釣翁”(《南園》其十)的歸隱之情。當然,這不過是他仕進絶望的痛苦的另一種表現罷了。
  (朱世英)
  金銅仙人辭漢歌並序
  李賀
  魏明帝青竜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
  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 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裏, 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
  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鹹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 渭城已遠波聲校
  據朱自清《李賀年譜》推測這首詩大約是元和八年(813),李賀因病辭去奉禮郎職務,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時,詩人“百感交並,故作非非想,寄其悲於金銅仙人耳”。
  詩中的金銅仙人臨去時“潸然淚下”表達的主要是亡國之慟。此詩寫作時間距唐王朝的覆滅(907)尚有九十餘年,詩人何以産生興亡之感呢?這要聯繫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詩人的境遇來理解、體味。自從天寶末年爆發安史之亂以後,唐王朝一蹶不振。憲宗雖號稱“中興之主”,但實際上他在位期間,藩鎮叛亂此伏彼起,西北邊陲烽火屢驚,國土淪喪,瘡痍滿目,民不聊生。詩人那“唐諸王孫”的貴族之傢也早已沒落衰微。面對這嚴酷的現實,詩人的心情很不平靜,急盼着建立功業,重振國威,同時光耀門楣,恢復宗室的地位。卻不料進京以後,到處碰壁,仕進無望,報國無門,最後不得不含憤離去。《金銅仙人辭漢歌》所抒發的正是這樣一種交織着傢國之痛和身世之悲的凝重感情。
  詩共十二句,大體可分成三個部分。前四句慨嘆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漢武帝當日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結果,還是象秋風中的落葉一般,倏然離去,留下的不過是茂陵荒塚而已。儘管他在世時威風無比,稱得上是一代天驕,可是,“夜聞馬嘶曉天跡”,在無窮無盡的歷史長河裏,他不過是偶然一現的泡影而已。詩中直呼漢武帝為“劉郎”,表現了李賀傲兀不羈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級觀念束縛的可貴精神。
  “夜聞”句承上啓下,用誇張的手法顯示生命短暫,世事無常。它是上句的補充,使“秋風客”的形象更加鮮明、豐滿,也為下句展示悲涼幽冷的環境氣氛作了必要的鋪墊。漢武帝在世時,宮殿內外,車馬喧闐。如今物是人非,畫欄內高大的桂樹依舊花繁葉茂,香氣飄逸,三十六宮卻早空空如也,慘緑色的苔蘚布滿各處,荒涼冷落的面貌令人目不忍睹。
  以上所寫是金銅仙人的“觀感”。金銅仙人是漢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臺上,“高二十丈,大十圍”(《三輔故事》),異常雄偉。魏明帝景初元年(237),它被拆離漢宮,運往洛陽,後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習鑿齒《漢晉春秋》說:“帝徙盤,盤拆,聲聞數十裏,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賀故意去掉史書上“銅人重不可致,留於霸城”(《三國志》註引《魏略》)的情節,而將“金狄或泣”的神奇傳說加以發揮,並在金銅仙人身上註入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樣,物和人、歷史和現實便融為一體,從而幻化出美麗動人的藝術境界來。
  中間四句用擬人法寫金銅仙人初離漢宮時的凄婉情態。金銅仙人是劉漢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見證人”,眼前發生的滄桑巨變早已使他感慨萬端,神慘色凄。而今自己又被魏官強行拆離漢宮,此時此刻,興亡的感觸和離別的情懷一齊涌上心頭。“魏官”二句,從客觀上烘托金銅人依依不忍離去的心情。“指千裏”言道路遙遠。從長安遷往洛陽,千裏迢迢,遠行之苦加上遠離之悲,實在教人不堪忍受。“東關”句言氣候惡劣。此時關東霜風凄緊,直射眸子,不僅眼為之“酸”,亦且心為之“酸”。它含有“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的意味,表現出對漢宮、對長安的深切依戀之情。句中“酸”、“射”二字,新奇巧妙而又渾厚凝重。特別是“酸”字,通過金銅仙人的主觀感受,把彼時彼地風的尖利、寒冷、慘烈等情形,生動地顯現出來。這裏,主觀的情和客觀的物已完全揉合在一起,含義極為豐富。
  詩人時而正面摹寫銅人的神態,時而又從側面落筆,描繪銅人四周的景物,給它們塗上一層憂傷的色調。兩種手法交互運用,使詩意開闔動蕩,變幻多姿,而又始終圍繞着一個“愁”字,於參差中見整飭,色調統一,題旨鮮明。“魏官”二句,側重描寫客體,“空將”二句則改寫主體,用第一人稱,直接抒發金銅仙人當時的思想感情:在魏官的驅使下離別漢宮,作千裏之行。伴隨着“我”的唯有天上舊時的明月而已。事情發生在三國時期而稱月為“漢月”,它抒發的顯然是一種懷舊的感情,正如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所詮釋的:“因革之間,萬象為之一變,而月體始終不變,仍似舊時,故稱‘漢月’。”金銅仙人親身感受過武帝的愛撫,親眼看到過當日繁榮昌盛的景象。對於故主,他十分懷念,對於故宮,也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今坐在魏官牽引的車子上,漸行漸遠,眼前熟悉而又荒涼的宮殿即將隱匿不見,撫今憶昔,不禁潸然淚下。“憶君”句中“淚如鉛水”,比喻奇妙非凡,繪聲繪色地寫出了金銅仙人當時悲痛的形容──淚水涔涔,落地有聲。這種感懷舊事、恨別傷離的神情與人無異,是“人性”的表現,而“鉛水”一詞又與銅人的身份相適應,婉麯地顯示了他的“物性”。這些巧妙的表現手法,成功地塑造出金銅仙人這樣一個物而人、物而神,獨一無二,奇特而又生動的藝術形象來。
  末四句寫出城後途中的情景。此番離去,正值月冷風凄,城外的“鹹陽道”和城內的“三十六宮”一樣,呈現出一派蕭瑟悲涼的景象。這時送客的唯有路邊的“衰蘭”,而同行的舊時相識也衹有手中的承露盤而已。“衰蘭”一語寫形兼寫情,而以寫情為主。蘭花之所以衰枯,不衹因為秋風肅殺,對它無情摧殘,更是愁苦的情懷直接造成。這裏用衰蘭的愁映襯金銅仙人的愁,亦即作者本人的愁,它比《開愁歌》中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更加婉麯,也更為新奇。
  蘭花的衰枯是情使之然。凡是有情之物都會衰老枯謝。別看蒼天日出月沒,光景常新,終古不變。假若它有情的話,也照樣會衰老。“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一句設想奇偉,司馬光稱為“奇絶無對”。它有力地烘托了金銅仙人(實即作者自己)艱難的處境和凄苦的情懷,意境遼闊高遠,感情執着深沉,真是千古名句。
  尾聯進一步描述金銅仙人恨別傷離的情緒。他不忍離去,卻又不得不離去,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離開故都越來越遠。這時,望着天空中荒涼的月色,聽着那越來越小的渭水流淌聲,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渭城”句從對面落筆,用“波聲斜反襯出銅人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方面波聲渺遠,另一方面,道阻且長。它藉助於事物的聲音和形態,委婉而深沉地表現出金銅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離別情懷,而這正是當日詩人在仕進無望、被迫離開長安時的心境。
  這首詩是李賀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設想奇創,而又深沉感人;形象鮮明而又變幻多姿。怨憤之情溢於言外,卻並無怒目圓睜、氣峻難平的表現。遣詞造句奇峭而又妥帖,剛柔相濟,恨愛互生,參差錯落而又整飭綿密。這確是一首既有獨特風格,而又諸美同臻的詩作,在李賀的集子裏,也找不出幾首類似的作品來。
  (朱世英)
  馬詩二十三首(其四)
  李賀
  此馬非凡馬, 房星本是星。
  嚮前敲瘦骨,
  猶自帶銅聲。
  這首詩寫馬的素質好,但遭遇不好。用擬物的手法寫人,寫自己,是一種“藉題發揮”的婉麯寫法。
  首句開門見山,直言本意,肯定並且強調詩歌所表現的是一匹非同尋常的好馬。起句平直,實在沒有多少詩味。
  次句“房星本是星”,乍看起來象是重複第一句的意思。“房星”指馬,句謂房星原是天上的星宿,也就是說這匹馬本不是塵世間的凡物。如果這句的含義僅限於此,與首句幾乎一模一樣,那就犯了重沓的毛玻詩衹四句,首句平平,次句又作了一次重複,那麽這首詩就有一半索然無味,沒有價值。但如細細咀嚼,便會發現第二句別有新意,衹是意在言外,比較隱晦麯折。《晉書·天文志》中有這樣一段話:“房四星,亦曰天駟,為天馬,主車駕。房星明,則王者明。”它把“房星”和“王者”直接聯繫起來,就是說馬的處境如何與王者的明暗、國傢的治亂息息相關。既然馬的素質好遭遇不好,那麽,王者不明,政事不理的狀況就不言可喻了。這是一種“滲透法”,通過麯折引申,使它所表達的實際意義遠遠超過字面的含義。
  三、四句寫馬的形態和素質。如果說前二句主要是判斷和推理,缺乏鮮明生動的形象,那麽,後二句恰恰相反,它們繪聲繪影,完全藉助形象表情達意。李賀寫詩,善於捕捉形象,“狀難見之景如在目前”,這兩句就是突出的例子。“瘦骨”寫形,表現馬的處境;“銅聲”寫質,反映馬的素質。這匹馬瘦骨嶙嶙,顯然境遇不好。在常人的眼裏,它不過是匹筋疲力盡的凡馬,衹有真正愛馬並且善於相馬的人,纔不把它當作凡馬看待。“嚮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儘管它境遇惡劣,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卻仍然骨帶銅聲。“銅聲”二字,讀來渾厚凝重,有立體感。它所包含的意思也很豐富:銅聲悅耳,表明器質精良,從而生動地顯示了這匹馬骨力堅勁的美好素質,使內在的東西外現為可聞、可見、可感、可知的物象。“素質”原很抽象,“聲音”也比較難於捉摸,它們都是“虛”的東西。以虛寫虛,而又要化虛為實,的確很不容易,而詩人衹用了短短五個字就做到了,形象化技法之高妙,可說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尤其可貴的是,詩歌通過寫馬,創造出物我兩契的深遠意境。詩人懷才不遇,景況凄涼,恰似這匹瘦馬。他寫馬,不過是婉麯地表達出鬱積心中的怨憤之情。
  (朱世英)
  
  馬詩二十三首(其五)
  李賀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鈎。
  何當金絡腦, 快走踏清秋。
  《馬詩》是通過詠馬、贊馬或慨嘆馬的命運,來表現志士的奇才異質、遠大抱負及不遇於時的感慨與憤懣,其表現方法屬比體。而此詩在比興手法運用上卻特有意味。
  一、二句展現出一片富於特色的邊疆戰場景色,乍看是運用賦法:連綿的燕山山嶺上,一彎明月當空;平沙萬裏,在月光下象鋪上一層白皚皚的霜雪。這幅戰場景色,一般人也許衹覺悲涼肅殺,但對於志在報國之士卻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燕山月似鈎”與“曉月當簾挂玉弓”(《南園》其六)匠心正同,“鈎”是一種彎刀,與“玉弓”均屬武器,從明晃晃的月牙聯想到武器的形象,也就含有思戰鬥之意。作者所處的貞元、元和之際,正是藩鎮極為跋扈的時代,而“燕山”暗示的幽州薊門一帶又是藩鎮肆虐為時最久、為禍最烈的地帶,所以詩意是頗有現實感慨的。思戰之意也有針對性。平沙如雪的疆場寒氣凜凜,但它是英雄用武之地。所以這兩句寫景實啓後兩句的抒情,又具興義。
  三、四句藉馬以抒情:什麽時候才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秋高氣爽的疆場上馳騁,建樹功勳呢?《馬詩》其一云:“竜背鐵連錢,銀蹄白踏煙。無人織錦襜,誰為鑄金鞭?”“無人織錦襜”二句的慨嘆與“何當金絡腦”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就是企盼把良馬當作良馬對待,以效大用。“金絡腦”、“錦襜”、“金鞭”統屬貴重鞍具,都是象徵馬受重用。顯然,這是作者熱望建功立業而又不被賞識所發出的嘶鳴。
  此詩與《南園(男兒何不帶吳鈎)》都是寫同一種投筆從戎、削平藩鎮、為國建功的熱切願望。但《南園》是直抒胸臆,此詩則屬寓言體或比體。直抒胸臆,較為痛快淋漓;而用比體,則覺婉麯耐味。而詩的一、二句中,以雪喻沙,以鈎喻月,也是比;從一個富有特徵性的景色寫起以引出抒情,又是興。短短二十字中,比中見興,興中有比,大大豐富了詩的表現力。從句法上看,後二句一氣呵成,以“何當”領起作設問,強烈傳出無限企盼意,且有唱嘆味;而“踏清秋”三字,聲調鏗鏘,詞語搭配新奇,蓋“清秋”草黃馬肥,正好馳驅,冠以“快走”二字,形象暗示出駿馬輕捷矯健的風姿,恰是“所嚮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杜甫《房兵曹鬍馬》)。所以字句的鍛煉,也是此詩藝術表現上不可忽略的成功因素。
  (周嘯天)
  馬詩二十三首(其二十三)
  李賀
  武帝愛神仙,
  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 不解上青天。
  這是一首耐人玩味的諷刺小品。詩人藉古喻今,用詼諧、辛辣的筆墨表現嚴肅、深刻的主題。
  前二句寫漢武帝煉丹求仙的事。武帝一心想長生不老,命方士煉丹砂為黃金以服食,耗費了大量錢財。結果怎樣呢?所得的不過是一縷紫煙而已。“得”字,看似平常,卻極有份量,對煉丹求仙的荒誕行徑作了無情的鞭撻和辛辣的嘲諷,深得“一字褒貶”之妙。
  後兩句寫馬,緊扣詩題。“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迫切希望能飛升成仙的漢武帝,不豢養能夠“拂雲飛”、“捉飄風”的天馬,而讓不中用的“肉馬”充斥馬廄。用“肉馬”形容馬平庸低劣,非常精當。由於是“御馬”,吃住條件優越,一個個喂得肥大笨重。這樣的馬在地面上奔跑都有睏難,怎麽可以騎着它上天呢!這兩句寓意頗深,除暗示武帝求天馬上青天的迷夢破滅外,還隱喻當時有纔有識之士被棄置不用,而平庸無能之輩,一個個受到拔擢,竊據高位,擠滿朝廷。試問:依靠這些人怎麽可能使國傢蒸蒸日上,實現清明的政治理想?此詩集中地諷刺了當時最高統治者迷信昏庸,所用非人,穎鋒內藏,含藴豐富,而又出之以“嬉笑”,讀來使人感到輕鬆爽快,這在李賀作品中是很少見的。
  (朱世英)
  老夫采玉歌
  李賀
  采玉采玉須水碧, 琢作步搖徒好色。
  老夫饑寒竜為愁,
  藍溪水氣無清白。
  夜雨岡頭食蓁子, 杜鵑口血老夫淚。
  藍溪之水厭生人, 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風雨如嘯,
  泉腳挂繩青裊裊。
  村寒白屋念嬌嬰, 古臺石磴懸腸草。
  這首詩是寫采玉民工的艱苦勞動和痛苦心情。唐代長安附近的藍田縣以産玉著名,縣西三十裏有藍田山,又名玉山,它的溪水中出産一種名貴的碧玉,叫藍田碧。但由於山勢險峻,開採這種玉石十分睏難,民工常常遇到生命危險。《老夫采玉歌》便是以這裏為背景。
  首句重疊“采玉”二字,表示采了又采,沒完沒了地采。“水碧”就是碧玉。頭兩句是說民工不斷地采玉,不過是雕琢成貴婦的首飾,徒然為她們增添一點美色而已。“徒”字表明了詩人對於這件事的態度,既嘆惜人力的徒勞,又批評統治階級的驕奢,一語雙關,很有份量。
  從第三句開始專寫一個采玉的老漢。他忍受着饑寒之苦,下溪水采玉,日復一日,就連藍溪裏的竜也被騷擾得不堪其苦,藍溪的水氣也渾濁不清了。“竜為愁”和“水氣無清白”都是襯托“老夫饑寒”的,竜猶如此,水猶如此,人何以堪!
  下面兩句就“饑寒”二字作進一步的描寫:夜雨之中留宿山頭,其寒冷可想而知;以榛子充饑,其饑餓可想而知。“夜雨岡頭食蓁子”這一句把老夫的悲慘境遇象圖畫似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杜鵑啼血老夫淚”,是用杜鵑啼血來襯托和比喻老夫淚,充分表現了老夫內心的凄苦。
  七、八句寫采玉的民伕經常死在溪水裏,好象溪水厭惡生人,必定要致之死地。而那些慘死的民伕,千年後也消不掉對溪水的怨恨。“恨溪水”三字意味深長,正如王琦所說:“夫不恨官吏,而恨溪水,微詞也。”(《匯解》)這種寫法很委婉,對官府的恨含蓄在字裏行間。
  接下來作者描繪了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山崖間,柏林裏,風雨如嘯;泉水從山崖上流下來形成一條條小瀑布,采玉人身係長繩,從斷崖絶壁上懸身入水,衹見那繩子在狂風暴雨中搖曳着、擺動着。那是多麽危險的情景啊!就在這生命攸關的一剎那,采玉老漢看到古臺石級上的懸腸草,這草又叫思子蔓,不禁使他想起寒村茅屋中嬌弱的兒女,自己一旦喪命,他們將怎樣為生呢!
  早於李賀的另一位唐代詩人韋應物寫過一首《采玉行》,也是取材於藍溪采玉的民工生活,詩是這樣的:“官府徵白丁,言采藍溪玉。絶嶺夜無傢,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捨南哭。”對比之下,李賀此篇立意更深,用筆也更鋒利,特別是對老夫的心理有很細緻的刻畫。
  《老夫采玉歌》是李賀少數以現實社會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之一。它既以現實生活為素材,又富有浪漫主義的奇想。如“竜為愁”“杜鵑口血”,是奇特的藝術聯想。“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二句,更是超越常情的想象。這些詩句渲染了濃郁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詩的浪漫情趣,體現了李賀特有的瑰奇豔麗的風格。
  從結構上說,詩一開頭就揭露統治階級強徵民工采玉,是為了“琢作步搖徒好色”,語含譏刺。接着寫老夫采玉的艱辛,最後寫暴風雨中生命危殆的瞬間,他思念兒女的愁苦心情,把詩情推嚮高潮。這種寫法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給讀者以深刻難忘的印象,頗見李賀不同凡響的藝術匠心。
  (袁行霈)
  南山田中行
  李賀
  秋野明,秋風白, 塘水漻漻蟲嘖嘖。
  雲根苔蘚山上石,
  冷紅泣露嬌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 蟄螢低飛隴徑斜。
  石脈水流泉滴沙, 鬼燈如漆點鬆花。
  詩人用富於變幻的筆觸描繪了這樣一幅秋夜田野圖:它明麗而又斑駁,清新而又幽冷,使人愛戀,卻又叫人憂傷,突出地顯示了李賀詩歌的獨特風格和意境。
  詩歌開頭三句吸收古代民間歌謠起句形式,運用了“三、三、七”句法。連出兩個“秋”字,語調明快輕捷;長句連用兩個迭音詞,一清一濁,有抑有揚,富於節奏感。讀後仿佛置身空曠的田野,皓月當空,秋風萬裏,眼前塘水深碧,耳畔蟲聲輕細,有聲有色,充滿詩情畫意。
  四、五句寫山。山間雲繞霧漫,岩石上布滿了苔蘚,嬌弱的紅花在冷風中瑟縮着,花瓣上的露水一點一點地滴落下來,宛如少女悲啼時的淚珠。寫到這裏,那幽美清朗的境界驀然升起一縷淡淡的愁雲,然後慢慢嚮四周鋪展,輕紗般籠罩着整個畫面,為它增添了一種迷幻的色調。
  六、七句深入一層,寫田野景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深秋九月,田裏的稻子早就成熟了,枯黃的莖葉橫七竪八地丫叉着,幾衹殘螢緩緩地在斜伸的田埂上低飛,拖帶着暗淡的青白色的光點。
  八、九句再深入一層,展示了幽冷凄清甚至有點陰森可怖的境界:從石縫裏流出來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發出幽咽沉悶的聲響,遠處的燐火閃爍着緑熒熒的光,象漆那樣黝黑發亮,在松樹的枝丫間遊動,仿佛鬆花一般。泉水是人們喜愛的東西,看着泉水流淌,聽着它發出的聲響,會産生輕鬆歡快的感覺。人們總是愛用“清澈”、“明淨”、“淙淙”、“潺潺”、“叮咚”之類的字眼來形容泉水。李賀卻選用“滴沙”這樣的詞語,描摹出此處泉水清幽而又滯澀的形態和聲響,富有藝術個性,色調也與整個畫面和諧一致。末句描寫的景是最幽冷不過的了。“鬼燈如漆”,陰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點鬆花”三字,又多少帶有生命的光彩,使讀者在承受“鬼氣”重壓的同時,又獲得某種特殊的美感,有一種幽冷清絶的意趣。
  (朱世英)
  羅浮山人與葛篇
  李賀
  依依宜織江雨空,
  雨中六月蘭臺風。
  博羅老仙時出洞, 千歲石床啼鬼工。
  蛇毒濃凝洞堂濕, 江魚不食銜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
  吳娥莫道吳刀澀。
  詩歌稱頌羅浮山人所織的葛布精細光潔,巧奪天工。
  開頭二句有“江雨空”、“蘭臺風”等字眼,象是描述天氣,其實不然。“江雨”謂織葛的經綫,光麗纖長,空明疏朗,比喻得出奇入妙。“依依”形容雨綫排列得整齊貼近,所以“宜織”。以這個副詞“宜”字綰連“織”和“雨”,所織的為雨綫之意便明白易解。“織”字把羅浮山人同葛聯繫起來,緊緊地扣住詩題。次句則以“六月蘭臺風”寫出葛布的疏薄涼爽。“雨中”二字承上句來,再一次點明以“江雨”喻葛之意。這種綺麗而離奇的想象,正是李賀詩的本色。
  三、四句運用對比手法,進一步烘托羅浮山人織葛的技術高明。“博羅老仙時出洞”(“時”,一本作“持”),山人不時走出洞來,把織成的葛布拿給前來求取的人。句中的“時”,暗示他織得快,織得好,葛布剛剛斷匹就被人拿走,頗有供不應求之勢。下句“千歲石床啼鬼工”就是由此引起的反響。“石床”原指山洞中形狀如床的岩石,這裏指代山人所用織機。“千歲”,表明時間之久,也暗示功夫之深。姚文燮說:“千歲石床,言非尋常機杼,不惟人力難緻,即奇巧如鬼工,亦為之驚啼不及也。”(《昌𠔌詩註》)
  五、六兩句描述天氣炎熱,為末二句剪葛為衣作鋪墊。詩人寫暑熱,不提火毒的太陽,不提汗流浹背的勞動者,也不提枯焦的禾苗,而是別出心裁地選擇了洞蛇和江魚:“蛇毒濃凝洞堂濕,江魚不食銜沙立。”蛇洞由於溽暑熏蒸,毒氣不散,以致愈來愈濃,凝結成水滴似的東西,粘糊糊的,整個洞堂都布滿了。洞裏的蛇該是怎樣的窒悶難受!江裏的魚熱得無法容身,不吃東西,嘴裏銜着沙粒,直立起來,仿佛要逃離那滾熱的江水。洞堂和江水本來是最不容易受暑熱侵擾的地方,如今熱成這個樣子,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這裏,詩人奇特的想象和驚人的藝術表現力,可真有鬼斧神工之妙。
  酷熱的天氣,使人想起葛布,想起那穿在身上産生涼爽舒適感覺的葛衣。尤其希望能夠得到羅浮山人所織的那種細軟光潔如“江雨空”,涼爽舒適如“蘭臺風”的葛布。要是用這種葛布裁製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該有多好0欲剪湘中一尺天”,與開頭二句遙相呼應,“湘中一尺天”顯然指的是猶如湘水碧波一般柔軟光潔的葛布。有人說這句脫胎於杜甫的“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李賀寫詩,是力求不蹈襲前人的,這裏偶而翻用,手法也空靈奇幻,別具新意。請看末句:“吳娥莫道吳刀澀”。詩人不寫吳娥如何裁剪葛布,如何縫製葛衣,而是勸說吳娥“莫道吳刀澀”。這是為什麽呢?一個“澀”字藴意極為精妙。“澀”有吝惜意,這裏指刀鈍。面對這樣精細光滑的葛布,吳娥不忍下手裁剪,便推說“吳刀澀”。這一麯筆,比直說刀剪快,詩意顯得更加回蕩多姿、含蓄雋永了。
  李賀一生從未到過博羅一帶,這首詩的題材可能是虛構的,也可能是根據傳聞加工而成的。詩從頭到尾緊緊扣住主題。開頭寫織葛,結尾寫裁葛,無論是寫織葛還是寫裁葛,都圍繞一個中心,那就是表現葛布質地優良,稱頌織葛的羅浮山人技藝高超。詩人涉想奇絶,筆姿多變,運意構思,都顯示出特有的“虛荒誕幻”的藝術特色。
  (朱世英)
  緻酒行
  李賀
  零落棲遲一杯酒, 主人奉觴客長壽。
  主父西遊睏不歸,
  傢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 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 直犯竜顔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拿雲, 誰念幽寒坐嗚呃。
  元和初,李賀帶着剛剛踏進社會的少年熱情,滿懷希望打算迎接進士科考試。不料竟以避父“晉肅”名諱為理由,被剝奪了考試資格。這意外打擊使詩人終生坎。不平則鳴,從此“懷才不遇”成了他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他的詩也因而帶有一種哀憤的特色。但這首睏居異鄉感遇的《緻酒行》,音情高亢,表現明快,別具一格。
  “緻酒行”即勸酒緻詞之歌。詩分三層,每層四句。
  從開篇到“傢人折斷門前柳”四句一韻,為第一層,寫勸酒場面。先總說一句,“零落棲遲”(潦倒遊息)與“一杯酒”連綴,略示以酒解愁之意。不從主人祝酒寫起,而從客方(即詩人自己)對酒興懷落筆,突出了客方悲苦憤激的情懷,使詩一開篇就具“浩蕩感激”(劉辰翁)的特色。接着,詩境從“一杯酒”而轉入主人持酒相勸的場面。他首先祝客人身體健康。“客長壽”三字有豐富潛臺詞:憂能傷人,折人之壽,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七字畫出兩人的形象,一個是窮途落魄的客人,一個是心地善良的主人。緊接着,似乎應繼續寫主人的緻詞了。但詩筆就此帶住,以下兩句作穿插,再申“零落棲遲”之意,命意婉麯。“主父西遊睏不歸”,是說漢武帝時主父偃的故事。
  主父偃西入關,鬱鬱不得志,資用匱乏,屢遭白眼(見《漢書·主父偃傳》)。作者以之自比,“睏不歸”中寓無限辛酸之情。古人多因柳樹而念別。“傢人折斷門前柳”,通過傢人的望眼欲穿,寫出自己的久羈異鄉之苦,這是從對面落墨。引古自喻與對面落墨同時運用,都使詩情麯折生動有味。經此二句頓宕,再繼續寫主人緻詞,詩情就更為搖曳多姿了。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到“直犯竜顔請恩澤”是第二層,為主人緻酒之詞。“吾聞”二字領起,是對話的標志;同時通過換韻,與上段劃分開來。這幾句主人的開導寫得很有意味,他抓住上進心切的少年心理,甚至似乎看穿詩人引古自傷的心事,有針對性地講了另一位古人一度受厄但終於否極泰來的奇遇:唐初名臣馬周,年輕時受地方官吏侮辱,在去長安途中投宿新豐,逆旅主人待他比商販還不如。其處境狼狽豈不比主父偃更甚?為了強調這一點,詩中用了“天荒地老無人識”的生奇誇張造語,那種抱荊山之玉而“無人識”的悲苦,以“天荒地老”四字來表達,可謂無理而極能盡情。馬周一度睏厄如此,以後卻時來運轉,因替他寄寓的主人、中郎將常何代筆寫條陳,太宗大悅,予以破格提拔。“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竜顔請恩澤”即言其事。主人的話到此為止,衹稱引古事,不加任何發揮。但這番語言很富於啓發性。他說馬周衹憑“兩行書”即得皇帝賞識,言外之意似是:政治出路不特一途,囊錐終有出頭之日,科場受阻豈足悲觀!事實上馬周衹是為太宗偶然發現,這裏卻說成“直犯竜顔請恩澤”,主動自薦,似乎又慫恿少年要敢於進取,創造成功的條件。這四句真是以古事對古事,話中有話,極盡循循善誘之意。
  “我有迷魂招不得”至篇終為第三層,直抒胸臆作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主人的開導使“我”這個“有迷魂招不得”者,茅塞頓開。作者運用擅長的象徵手法,以“雄雞一聲天下白”寫主人的開導生出奇效,使自己心胸豁然開朗。這“雄雞一聲”是一鳴驚人,“天下白”的景象是多麽光明璀璨!這一景象激起了詩人的豪情,於是末二句寫道:少年正該壯志凌雲,怎能一蹶不振!老是唉聲嘆氣,那是誰也不會來憐惜你的。“誰念幽寒坐嗚呃”,“幽寒坐嗚呃”五字,語亦獨造,形象地畫出詩人自己“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傷心行》)的苦態。“誰念”句,同時也就是一種對舊我的批判。末二句音情激越,頗具興發感動的力量,使全詩具有積極的思想色彩。
  《緻酒行》以抒情為主,卻運用主客對白的方式,不作平直敘寫。詩中涉及兩個古人故事,卻分屬賓主,《李長吉歌詩匯解》引毛稚黃說:“主父、馬周作兩層敘,本俱引證,更作賓主詳略,誰謂長吉不深於長篇之法耶?”這篇的妙處,還在於它有情節性,饒有興味。另外,詩在鑄詞造句、闢境創調上往往避熟就生,如“零落棲遲”、“天荒地老”、“幽寒坐嗚呃”尤其是“雄雞一聲”句等等,或語新,或意新,或境奇,都對表達詩情起到積極作用,堪稱李長吉式的錦心綉口。
  (周嘯天)
  長歌續短歌
  李賀
  長歌破衣襟, 短歌斷白發。
  秦王不可見,
  旦夕成內熱。
  渴飲壺中酒, 饑拔隴頭粟。
  凄涼四月闌, 千裏一時緑。
  夜峰何離離,
  明月落石底。
  徘徊沿石尋, 照出高峰外。
  不得與之遊, 歌成鬢先改。
  詩題《長歌續短歌》是從古樂府《長歌行》、《短歌行》化出的。關於“長歌”、“短歌”的命意有兩種說法:一是“言人壽命長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一是“歌聲有長短,非言壽命也”。從傳留下來的歌詞看,長歌或短歌都是悲歌,用以抒發哀婉凄傷的感情。
  開頭二句緊扣詩題,有愁苦萬分,悲歌不已的意思。“破”“斷”二字,用得很奇特,但細細想來,也都入情入理。古人有“長歌當哭”的話,長歌當哭,淚灑胸懷,久而久之,那衣襟自然會破爛。杜甫有“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的詩句,人到煩惱之至,無計可施的時候,常常會下意識地搔爬頭皮,白發越搔越希這首詩的“斷”可能就是由杜詩的“短”生發出來的。
  三、四句寫進見“秦王”的願望不能實現,因而內心更加鬱悶,象是烈火中燒,熾熱難熬。“秦王”當指唐憲宗。王琦說:“時天子居秦地,故以秦王為喻。”(《李長吉歌詩匯解》)李賀在世時,憲宗還能有所作為,曾采取削藩措施,重整朝政,史傢有“中興”之譽。李賀對這樣的君主是寄托希望的。他在考進士受到排擠打擊之後,幻想自己能象馬周受知於唐太宗那樣,直接去見皇帝,以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五、六句具體描述自己苦悶的心情與清貧的生活,與開頭二句相照應、相補充。“渴飲壺中酒”,渴是“內熱”的表現,飲酒的目的在於平息內熱、消愁解悶;“饑拔隴頭粟”,為求見“秦王”不惜忍饑挨餓,靠從地裏拔粟充饑。
  七、八句寫景。“凄涼四月闌,千裏一時緑”,初夏已盡,盛夏來臨,草木蔥翠,生氣勃勃,原不會有凄涼之感的。然而“緑肥紅瘦”,萬花搖落,又不禁為之欷歔感嘆。下面的“千裏”句,故意用歡樂的色調映襯凄苦的情懷,頗有“春物與愁客,遇時各有違”(孟郊《春愁》)的意味,這樣反復渲染,有一唱三嘆之妙。詩人述懷從景物落筆,寄情於景,意味深長。
  後六句采用藉喻、擬人等修辭手法,表面上寫景物,實際上寫人事。“夜峰何離離,明月落石底”。夜間的峰巒一個挨一個地排列着,黝黑而高,竟把那明朗的月亮遮得無影無蹤,真叫人納悶。“我”沿着那崎嶇的石徑四處尋覓,忽而發現它在高峰之外。峰巒阻隔,高不可攀,心中異常痛苦,因而慷慨悲歌,鬢發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蒼白,真是憂傷催人老啊0夜峰”、“明月”等句喻意微婉。“明月”藉喻唐憲宗,夜峰指代他身邊的卿相們,意思是憲宗為一些大臣所包圍,閉目塞聰,就象月亮為峰巒所阻隔,雖有明光,卻不能下達。這些表明詩人深知當時朝廷的弊病,欲嚮憲宗陳述便宜,以匡時救弊,然而“山”高“月”遠,投告無門,衹有暗自憂傷而已。
  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中評李賀詩曰:“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這首詩在立意和表現方法的運用上,都與《離騷》很相似。“夜峰何離離,明月落石底”,寄托遙深。詩人把自己的意志和情緒融化在生動的比喻和深邃的意境中,含蓄雋永,優美動人,頗得《離騷》的神髓。
  (朱世英)
  昌𠔌北園新筍四首(其二)
  李賀
  斫取青光寫楚辭,
  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 露壓煙啼千萬枝。
  昌𠔌是李賀的家乡,那兒有青山碧水,茂林修竹。特別是竹,幾乎遍地都是。“竹香滿凄寂,粉節塗生翠”(《昌𠔌詩》)。李賀十分愛竹,在摩挲觀賞之餘,寫了不少詠竹的詩句,有時還直接把詩寫在竹上,以寄托自己的情思。
  詩的前兩句描述自己在竹上題詩的情景,語勢流暢而又含藴深厚。句中的“青光”指代竹皮,同時把竹皮的顔色和光澤清楚地顯現出來;“楚辭”代指作者自己創作的歌詩。詩人從自身的生活感受聯想到屈原的遭遇,這裏因藉“楚辭”含蓄地表達了鬱積心中的怨憤之情。首句短短七個字,既有動作,又有情思,藴意十分豐富。次句運用了對比映照的手法:新竹散發出濃烈的芳香,竹節上下布滿白色粉末,顯得生機勃勃,俊美可愛;可是題詩的地方青皮剝落,墨汁淋漓,使竹的美好形象受到污損。這裏,詩人巧妙地以“膩香春粉”和“黑離離”這一對矛盾的形象,表現內心的幽憤。
  後兩句着重表達怨恨的感情。“無情有恨”,似指在竹上題詩的事。詩人毀損了新竹俊美的容顔,可說是“無情”的表現,而這種“無情”乃是鬱積心中的怨憤無法抑製所致。對此,姚文燮有一段很精彩的評述:“良材未逢,將殺青以寫怨;芳姿點染,外無眷愛之情,內有沉鬱之恨。”(《昌𠔌集註》)詩人曾以“竜材”自負,希望自己能象新筍那樣,夜抽千尺,直上青雲,結果卻無人賞識,僻處鄉裏,與竹為鄰。題詩竹上,就是為了排遣心中的怨恨。然而無情也好,有恨也好,卻無人得見,無人得知。“無情有恨何人見?”這裏用疑問句,而不用陳述句,使詩意開闔動蕩,變化多姿。末句含蓄地回答了上句提出的問題,措語微婉,然而感情充沛。它極力刻畫竹的愁慘容顔:煙霧繚繞,面目難辨,恰似傷心的美人掩面而泣;而壓在竹枝竹葉上的積露,不時地嚮下滴落,則與哀痛者的垂淚無異。表面看起來,是在寫竹的愁苦,實則移情於物,把人的怨情變成竹的怨情,從而創造出物我相契、情景交融的動人境界來。
  這是一首詠物詩。從頭至尾寫竹,卻又無處沒有詩人自己的面目精神在。竹的愁顔宛如人的愁顔,竹的哀情也與人的哀情相通。寫竹又似寫人,其旨趣在有意無意之間,撲朔迷離,使人捉摸不定,然而風神高雅,興寄深微,遠非一般直抒胸臆的詩篇可比。
  此詩通篇采用“比”、“興”手法,移情於物,藉物抒情。就表現手法而言,寫竹的形態是實,人的感情是虛;而從命意來說,則正好相反,寫人的感情是實,竹的形態是虛,因為詩人寫竹,旨在表達自己心中鬱積已久的哀怨之情。讀者在領悟了詩的題旨以後,竹的形象就與詩人自己直接抒情的形象迭合起來,不再是獨立自在的實體。這樣寫,有實有虛,似實而虛,似虛而實,兩者並行錯出,無可端倪,給人以玩味不盡之感。
  (朱世英)
  感諷五首(其五)
  李賀
  石根秋水明, 石畔秋草瘦。
  侵衣野竹香,
  蟄蟄垂葉厚。
  岑中月歸來, 蟾光挂空秀。
  桂露對仙娥, 星星下云逗。
  凄涼梔子落,
  山璺泣清漏。
  下有張仲蔚, 披書案將朽。
  這是詩人秋天居住在昌𠔌傢中,有感於讀書無成,僻處一隅的詠懷之作。
  詩共十二句,前十句全是寫景。這些景物,有的明麗芳香,有的凄涼幽冷,彼此色調很不一致。作者把它們放在一起,構成特殊的情境,以與自己當時的處境和心境相適應。這是李賀詩歌“奇詭”的一種表現。
  首二句寫石。“石根秋水明”,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派澄明雅潔的秋光水色;“石畔秋草瘦”,又使人聯想起霜風凄緊,草木枯凋的肅殺氣象。秋水澄明,秋草枯瘦,這景象明麗而又晦澀,柔媚而又瘦硬,說不上是妍是媸,是榮是枯,叫人愛又不是,恨又不是,喜又不是,悲又不是。這類奇異的景物,正是作者當時欲進不得、欲退不能的矛盾心情的麯折反映。
  三、四句寫竹。“侵衣野竹香”,野竹叢生,香侵衣袖,使人愛不忍離。“蟄蟄垂葉厚”,形容竹葉攢簇。傍晚時分,暮色沉沉,濃密的竹葉加深了夜的灰暗色調,則不免使人感到陰森可怖。四句起落頻繁,轉折急驟,迷離恍惚,變化莫測。
  中間四句寫空中景色。皎潔的月亮從東山升起,高高地挂在湛藍的夜空,顯得娟秀可愛。月中的桂樹映襯着嫦娥苗條的身影,星星躲在雲彩的下邊,眨巴着眼睛在互相逗樂。這一切多麽美麗,多麽迷人!可惜都在天上,遠離人間,可望而不可即。於是筆鋒一轉,又回到人間,繼續寫眼前昌𠔌的景物。
  “凄涼梔子落,山璺泣清漏”。在嚴霜的摧殘下,梔子花凋落了。泉水從岩石的縫隙裏一點一滴艱難地擠出來,發出幽咽的聲響,仿佛傷心人的啜泣。寫到這裏,繁星閃爍,皓月千裏的澄明境界突然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幽冷凄清的場景。這兩句對上是轉折,對下是鋪墊。
  結束二句寫人事。張仲蔚原是古之隱士,他博學有文才,“好作詩賦”,然而窮睏不堪,“所居蓬蒿沒人”(晉摯虞《三輔决錄註》)。顯然,作者是以張仲蔚自況,說自己成年纍月在昌𠔌攻讀詩書,書案都快朽爛了,還是一事無成。“案將朽”三字極為沉痛,把自己滿肚子的委屈一古腦兒傾吐出來。
  這首詩的表現方法比較奇特。它不象一般諷喻詩那樣,以敘事為主,中間穿插議論,抒發感慨,而是着力寫景,渲染環境氣氛,通過種種具體生動的形象,麯折地表達自己的情懷。詩人筆下的景物,有的明麗芳香,有的枯瘦冷澀。把這些色調極不協調的景物放在一起,顯得既生硬,又瑰麗,既蕪雜(相互矛盾),又鮮明(彼此輝映),從而産生一種極不尋常的藝術魅力。它生動地再現了特定時間(秋夜)、特定地點(昌𠔌)的景色,真實地反映了詩人的處境和心情。
  李賀對自己的家乡昌𠔌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他畢竟是一個有着雄心壯志的人,不願局促一隅,碌碌無為。他日夜攻讀,希圖見用於時,卻不料竟象張仲蔚那樣潦倒終生,不為世用。這怎不使他深感憂傷怨憤!詩歌運用對比映照的手法,新奇美妙的形象,把這種復雜的思想感情準確、生動地表現出來。前人評論李賀的歌詩,往往衹看到它“奇詭”的一面,其實,奇詭而又妥帖,變幻莫測而又能盡情盡意,纔是它真正的特色。李賀歌詩的可貴之處也在於此。
  (朱世英)
  開愁歌
  李賀
  秋風吹地百草幹, 華容碧影生晚寒。
  我當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謝如枯蘭。
  衣如飛鶉馬如狗, 臨歧擊劍生銅吼。
  旗亭下馬解秋衣, 請貰宜陽一壺酒。
  壺中喚天雲不開,
  白晝萬裏閑凄迷。
  主人勸我養心骨, 莫受俗物相填。
  這首詩在描摹客觀景物時,直接抒發了詩人愁苦憤悶的情懷,有如决堤而出的洪水,滔滔汩汩,一瀉千裏。
  開頭二句寫景。秋風蕭瑟,草木幹枯,傍晚時分,寒氣襲人,路旁的花樹呈現出愁慘的容顔。很顯然,詩人把自己的心理因素融和在外界的景物之中,使外在景物增添了生命的光彩,帶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
  三、四句寫情。秋氣肅殺,滿目蕭條,詩人觸景生情,直抒胸臆,表達了深沉的痛苦。李賀二十一歲應河南府試。初試告捷,猶如雛鷹展翅,滿以為從此便可扶搖直上,不料有人以李賀“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為由,阻撓他參加進士考試。“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正是這種抑鬱悲憤心境的寫照。這裏的“枯蘭”是由眼前的秋花引起的聯想,用它來形容受到沉重打擊之後憂傷絶望的“心”,奇特而又妥帖,形象鮮明,含義深厚。蘭花素雅,象徵詩人高潔的胸懷;蘭花枯謝,則是他那顆被揉碎了的心的生動外現。
  中間四句進一步描述詩人愁苦憤懣的情懷。“衣如飛鶉馬如狗”寫衣着和坐騎,用漫畫式的誇張手法,顯示自己窮睏不堪的處境,筆墨清新,形象突出。“臨歧擊劍”句,寫行動而重在抒情。擊劍不是為了打鬥,而是為了發泄心中的怨氣。“吼”字是擬物,也是擬人。劍本來是不會“吼”的,這裏用猛獸的咆哮聲來比擬擊劍人心底的“怒吼”。如此輾轉寄托,把抽象的感情變成具體的物象,不斷地撼動着讀者的心靈。句首的“臨歧”二字,含有哭窮途的意思。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走哪條路好。事實上眼前沒有一條路可以通嚮理想境界了,這怎能不使人悲憤填膺!
  “臨歧擊劍”,愁苦憤懣已極,怎樣才能解脫呢?唯一的辦法衹有求救於酒,以酒澆愁。可是詩人身無分文,怎麽辦呢?於是下馬脫下“秋衣”,拿到酒店換酒。這兩句進一步表現詩人窮愁潦倒的生活境況。試想,秋天的傍晚,寒氣侵膚,詩人竟在這時脫衣換酒,可見已經窮睏到什麽樣的地步!衣不可脫而非脫不可,酒可不喝而非喝不行,可見已經苦悶到什麽樣的程度!
  衣服當了,酒也喝上了,心中的愁苦是否解除了呢?沒有。“壺中喚天雲不開,白晝萬裏閑凄迷。”醉後呼天,天也不應,浮雲蔽日,白晝如冥,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光亮,怎不叫人憂心如焚!寫到這裏,痛苦、絶望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結尾二句,詩意一折,寫酒店主人好言勸慰,要他註意保重身體,不要讓俗物填塞心胸。感情憤悶到了極緻,語氣卻故作跌落緩和之勢,這二句,既起了點題的作用(詩題“開愁”,含有排解愁悶之意),同時深化了詩歌所表達的憤世嫉俗思想,顯得深沉有力而又回蕩多姿。
  (朱世英)
  楊生青花紫石硯歌
  李賀
  端州石工巧如神,
  踏天磨刀割紫雲。
  傭刓抱水含滿唇, 暗灑萇弘冷血痕。
  紗帷晝暖墨花春, 輕漚漂沫鬆麝薫。
  幹膩薄重立腳勻,
  數寸光秋無日昏。
  圓毫促點聲靜新: ──孔硯寬碩何足雲!
  一塊紫色而帶青花的端州(今廣東肇慶)石硯,何以如此獲得李賀的贊賞?原來端硯石質堅實、細潤,發墨不損毫,利於書寫,且造型美,雕琢精,唐代已享盛名,大書法傢柳公權論硯時曾推為第一。端硯以紫色者尤為世所重,唐代李肇《國史補》說:“端州紫石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青花,即硯上的“鴝鵒眼”。它本是石上的一處青筋,可說是石病,但偏偏為人寶視。現在楊生正有這麽一塊青花紫石硯,無怪乎李賀要欣然命筆,一氣寫下這首筆飽墨酣的贊美詩了。
  詩一開頭,就把贊辭獻給青花紫石硯的采製者端州石工,稱他們“巧”技賽過“神”功。“巧”、“神”這等字眼,用在這裏,卻力透紙背。
  接着,用神奇的彩筆描繪采石工人的勞動。唐代開採端硯石的“硯坑”,衹有西江羚羊峽南岸爛柯山(一稱斧柯山)的下岩(一名水岩,後稱老坑)、中岩、上岩和山背的竜岩,其中僅下岩石有“青花”。楊生此硯,應是下岩所産的“青花紫石”。據宋無名氏《端溪硯譜》說:“下岩之中,有泉出焉,雖大旱未嘗涸。”又云:“下岩北壁石,蓋泉生石中,非石生泉中。”采石工人則在岩穴之下、浸淋之中操作。可見“踏天磨刀割紫雲”一句中的“踏天”,不是登高山,而是下洞底,踏的是水中天。你看:燈光閃爍於水面,岩石的倒影反映於水面,是不是水面如天幕,倒影似凝雲?開石用錘鑿,李賀既以石為“雲”,自然就說用“刀割”了。“天”而可“踏”,“雲”而可“割”,把端州石工的勞動寫“神”了。
  “傭刓抱水含滿唇”,“傭”是說把石塊磨治整齊,“刓(wán完)”是說在石面上雕刻成型。“唇”是硯唇,盛水處。此句寫磨製雕刻石硯,極言工技之精。
  “暗灑萇弘冷血痕”,寫紫石硯上的青花。唐人吳淑《硯賦》說:“有青點如筋頭大,其點如碧玉晶瑩。”人們所重,即此紫石中隱含有聚散的青花。《莊子·外物》:“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這裏以“萇弘冷血痕”形容硯上青花。清代朱彝尊雲:“沉水觀之,若有萍藻浮動其中者,是曰青花。”(《曝書亭集》)青花在水中纔顯出它的美,故前句用“抱水”,此用“暗灑”二字,言“萇弘冷血痕”般的青花。
  “紗帷晝暖墨花春,輕漚漂沫鬆麝薫”,寫置硯於書齋之中,試墨於日暖之候。試墨時用水不多,輕磨幾下,已墨香盈室。此似寫墨之佳──是最好的“鬆煙”和“麝香”所製;而實則寫硯之佳,容易“發墨”。
  “幹膩薄重立腳勻”,仍是寫硯。硯以“扣之無聲”、“磨墨無聲”為佳。這塊硯,石質幹(不滲水)而膩(細潤),硯體薄(平扁)而重(堅實穩重),硯品極佳。故磨墨時,硯腳緊貼案上,不側不倚,磨墨其上,平穩勻稱。
  “數寸光秋無日昏”,寫墨的色澤皎潔如秋陽之鏡,明淨無纖毫昏翳。“數寸”言硯體不大。李之彥《硯譜》雲:“惟斧柯山出者,大不過三四指”,正合“數寸”。故末句的“寬碩”,適與此相對。
  “圓毫促點聲靜新”,是說筆舔墨圓潤飽滿,硯不傷毫,驅使點畫,紙上微有細靜清新之聲,蓋非言硯有聲也。此句由墨寫到筆,但還是歸結到硯之美。
  以上對青花紫石硯贊詞已足,而意猶未盡,乃天外忽來一句──“孔硯寬碩何足雲”。“寬碩”各本多作“寬頑”,似不如“寬碩”與上文“數寸”相對為勝。孔子名丘字仲尼,後人稱其出生地為尼山,好事者取尼山石為硯,藉以“尊聖”。然尼山硯實不堪用,徒有其名,故李賀結語謂“何足雲”,與起句“端州石工巧如神”意思暗對。一起一結,似無意,實有意。詩人心中的天平,稱人稱硯,都是有所輕重的。
  通篇寫硯:硯質,硯色,硯型,硯體,硯品,硯德。而硯之為用,又離不開墨、筆、紙,尤其是墨,故亦涉及。它們雖作陪客,卻藉這幾位佳賓來襯出了主人之美。全詩一句接一句,一路不停,絡繹而下,如垂纓絡,字句精煉,語言跳躍,無一費辭,無一澀筆。若非諳熟硯中三昧,絶難有此酣暢淋漓、妥切中肯之歌。
  (陳邇鼕)
  苦晝短
  李賀
  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
  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 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 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 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
  下置銜燭竜。
  吾將斬竜足, 嚼竜肉,
  使之朝不得回, 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 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
  吞白玉?
  誰是任公子, 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 嬴政梓棺費鮑魚。
  這是一首議論性很強的歌行體詩。全詩分為三部分。
  詩的前十句(至“太一安有”)是第一部分,慨嘆時光流逝,生命短促。
  其中前六句開門見山,感嘆時光流逝,點明“苦晝短”之意。時間是無形的,也是無情的。但我們的詩人卻把它人格化了,不僅有形,而且有情,“飛光飛光”,叫得何等親切!呼為“飛光”,照應題目的“晝短”二字,以見時光流逝之快,也表現了詩人對“晝短”的感嘆。這裏,詩人把高天厚地等等情事都置之不論,衹是拈出他感受最深的人壽短促一點來談。“唯見”時光,雖然轉瞬即逝,卻是真實的,因為“月寒日暖”的溫度變化,使詩人時時感到光陰的流逝,感到光陰的珍貴。時光呵,你停下來喝一杯酒吧!這就是詩人要嚮時光勸酒的原因。“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1(《緻酒行》)詩人酬君報國的壯志不能實現,深深感到年華流逝是在消耗人的生命,一個“煎”字,表現出對生命的可貴和虛度光陰的痛苦。前六句寫得語奇意奇,勢如萬仞突起,崛峭破空。古人云,李賀詩“每首工於發端,百煉千磨。開門即見。”(黎簡《李長吉集評》)這種評論是很準確的。
  後四句感嘆生命短促,是說人的胖瘦、壽命的長短,同飲食的好壞有關,無論貧者富者,都要靠食物維持生存,有生必有死,世上根本就沒有神君、太一之類保佑人長生不老的神仙,照應“來煎人壽”一句,是時光流逝的又一種表現。
  “天東有若木”至“吞白玉”是第二部分,寫如何解除“晝短”的痛苦。既然沒有神仙可以保佑長生,要想延長壽命,就衹有靠自己的努力。若木、燭竜本是兩個互不相幹的神話傳說,詩人加以改造,賦予新意,說在天的東面有一株大樹名叫若木,它的下面有一條銜燭而照的神竜,能把幽冥無日之國照亮。詩人作了一個大膽的設想,把燭竜殺而食之,使晝夜不能更替,自然就可以為人們解除生死之憂了,又何必要“服黃金,吞白玉”呢?
  詩的最後四句是第三部分,是說求仙不是解除“晝短”之苦的辦法,想靠求仙緻長生的人,終歸也死了,對求仙的荒唐愚昧行為進行了批判和諷刺。
  服金吞玉也是枉然,世上不存在什麽長生不死的神仙,哪裏有什麽白日飛升、成仙了道的事情呢?傳說中騎白驢升天的任公子無可考知,即使是秦皇漢武這樣的一代雄主,他們求仙長生的夢想也全都落了空,遭到了歷史的嘲笑。據記載,漢武帝好神仙之道,曾經祈禱於名山大川以求神仙,調甘露,飲玉屑,奉祠神君太一以求長生,等等。《漢武帝內傳》說:劉徹(漢武帝)死後,梓棺響動,香霧繚繞,得到屍骨飛化的結果。李賀卻說“劉徹茂陵多滯骨”,墓中遺留下來的,衹是他的一堆濁骨凡胎,對神仙升化之說給予了徹底否定。“多滯骨”三字,諷刺是很深刻的。秦始皇信神仙、求長生的荒唐行為也很多,他曾派遣方士入海求仙,也曾使人尋不死之藥,還曾隱秘行蹤,以求一遇仙人……但也衹能是枉費心機。死後耗費大量的鮑魚,還是難以掩飾屍體的腐臭。這個“費”字用得犀利如刀,表現了詩人對求仙行為的嘲笑和蔑視,把他們愚妄無知的行為,鞭撻得入骨三分,感情色彩很強烈。
  李賀否定神仙長生之說,並不是單純地對人生問題進行空泛探討,它更是具有深刻意義的對現實的針砭。當時,唐憲宗李純“好神仙,求方士”(《通鑒》),為了追求長生不老之藥,竟然到了委任方士為臺州刺史的荒唐地步。皇帝如此,上行下效,求仙服藥、追求長生,成了從皇帝到大臣的普遍風氣。李賀以如此鮮明的態度大唱反調,表現出詩人的正義感和勇氣。
  此詩佳處,不在景緻,不在藻飾,而純以意勝。詩韻隨內容而轉換,每一部分的最後一韻既完成本部分的意思,又承上啓下,銜接渾成,文思縝密。詩人通過豐富的想象和大膽的幻想,創造了獨特的詩的意境。不僅包籠天地,役使造化,而且驅遣幽明,把神仙鬼魅都納入詩行。詩人把“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等日常生活現象,同若木、燭竜一類神話傳說結合起來,用了“食”、“嚼”等帶有人間煙火味的生動貼切的動詞,形成了一種既有生活氣息、又有神秘色彩的獨特的藝術氛圍。再加上青天、黃地、黃金、白玉、碧驢等五色陸離的色彩,真是“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杜牧《李長吉歌詩敘》)而詩人的議論、詩人的感情,全都寄寓於這些瑰詭的形象之中,使詩人對生活的認識,似虛而實,形疏而密,讓讀者置身於這神奇的藝術王國,體味詩人的感情,領會詩人的傾嚮。儘管詩人對神仙長生之說的批判深透盡致,卻又能留有餘意,讓人玩味無窮。詩歌以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呼號句開始,以“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這樣的感嘆句結束,中間敘述句與反問句交替使用,造成感情上的波瀾起伏,迴旋跌宕;隨着感情的變化,語言長短不拘,參差錯落,隨意變態而頗有情緻。方拱乾《昌𠔌集註序》說:“所命止一緒,而百靈奔赴,直欲窮人以所不能言,並欲窮人以所不能解”,李賀正是調動了一切藝術手段,以他獨特的藝術方式,來表達他對生活的獨特感受和獨特認識的。
  (張燕瑾)
  將進酒
  李賀
  琉璃鍾,琥珀濃, 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竜炮鳳玉脂泣,
  羅幃綉幕圍香風。
  吹竜笛,擊鼉鼓; 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 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
  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賀這首詩以精湛的藝術技巧表現了詩人對人生的深切體驗。其藝術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點來談。
  一、多用精美名物,辭采瑰麗,且有豐富的形象暗示性,詩歌形式富於繪畫美。
  此詩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時行樂情景,作者似乎不遺餘力地搬出華豔詞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寫筵宴之華貴豐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濃”、“真珠紅”,廚中餚饌是“烹竜炮鳳”,宴庭陳設為“羅幃綉幕”。其物象之華美,色澤之瑰麗,令人心醉,無以復加。它們分別屬於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貴)、誇張(“烹竜炮鳳”是對廚餚珍異的誇張說法)、藉喻(“琥珀濃”“真珠紅”藉喻酒色)等修辭手法,對渲染宴席上歡樂沉醉氣氛效果極強。妙菜油爆的聲音氣息本難入詩,也被“玉脂泣”、“香風”等華豔詞藻詩化了。運用這麽多詞藻,卻又令人不覺堆砌、纍贅,衹覺五彩繽紛,興會淋漓,奧妙何在?乃是因詩人懷着對人生的深深眷戀,詩中聲、色、香、味無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魯迅),故詞藻能為作者所使而不覺繁復了。
  以下四個三字句寫宴上歌舞音樂,在遣詞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竜笛”,形象地狀出笛聲之悠揚有如瑞竜長吟──乃非人世間的音樂;擊鼓就擊鼓,偏作“擊鼉鼓”,蓋鼉皮堅厚可蒙鼓,着一“鼉”字,則鼓聲宏亮如聞。繼而,將歌女唱歌寫作“皓齒歌”,也許受到“誰為發皓齒”(曹植)句的啓發,但效果大不同,曹詩“皓齒”衹是“皓齒”,而此句“皓齒”藉代佳人,又使人由形體美見歌聲美,或者說將聽覺美通轉為視覺美。將舞女起舞寫作“細腰舞”,“細腰”同樣代美人,又能具體生動顯示出舞姿的麯綫美,一舉兩得。“皓齒”“細腰”各與歌唱、舞蹈特徵相關,用來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陳辭為新語。僅十二字,就將音樂歌舞之美妙寫得盡態極妍。
  “行樂須及春”(李白),如果說前面寫的是行樂,下兩句則意味“須及春”。鑄詞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亂落如紅雨”,這是用形象的語言說明“青春將暮”,生命沒有給人們多少歡樂的日子,須要及時行樂。在桃花之落與雨落這兩種很不相同的景象中達成聯想,從而創出紅雨亂落這樣一種比任何寫風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為驚心動魄的境界,這是需要多麽活躍的想象力和多麽敏捷的表現力!想象與聯想活躍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賀形象思維的一個最大特色。他如“黑雲壓城城欲摧”、“銀浦流雲學水聲”、“羲和敲日玻璃聲”等等例子不勝枚舉。真是“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杜牧《李長吉歌詩敘》)。
  由於詩人稱引精美名物,運用華豔詞藻,同時又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詩歌具有了色彩、綫條等繪畫形式美。
  二、筆下形象在空間內作感性顯現,一般不用敘寫語言聯絡,不作理性說明,而自成完整意境。
  詩中寫宴席的詩句,也許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翰《涼州詞》),“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杜甫《麗人行》),相互比較一下,能更好認識李賀的特點。它們雖然都在稱引精美名物,但李賀“不屑作經人道過語”(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蘭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樣,而用“琥珀濃”取代“美酒”一辭,自有獨到面目。更重要的區別還在於,名物與名物間,絶少“欲飲”、“盛來”、“厭飫久未下”等等敘寫語言,衹是在空間內把物象一一感性呈現(即有作和理性說明)。然而,“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諸物象並不給人脫節的感覺,而自有“盛來”、“欲飲”、“厭飫”之意,即能形成一個宴樂的場面。
  這手法與電影“蒙太奇”(鏡頭剪輯)語言相近。電影不能靠話語敘述,而是通過一些基本視象、具體畫面、鏡頭的銜接來“造句謀篇”。雖純是感性顯現,而畫面與畫面間又有內在邏輯聯繫。如前舉詩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繼出現,就給人酒宴進行着的意念。
  省略敘寫語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時也能啓迪讀者活躍的聯想,使之能動地去填補、豐富那物象之間的空白。
  三、結構奇突,有力表現了主題。
  此詩前一部分是大段關於人間樂事的瑰麗誇大的描寫,結尾二句猛作翻轉,出現了死的意念和“墳上土”的慘淡形象。前後似不協調而正具有機聯繫。前段以人間樂事極力反襯死的可悲,後段以終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過來表露了生的無聊,這樣,就十分生動而真實地將詩人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無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悶揭示出來了。總之,這個樂極生悲、竜身蛇尾式的奇突結構,有力表現了詩歌的主題。這又表現了李賀藝術構思上不落窠臼的特點。
  (周嘯天)
  官街鼓
  李賀
  曉聲隆隆催轉日, 暮聲隆隆呼月出。
  漢城黃柳映新簾,
  柏陵飛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長白, 孝武秦皇聽不得。
  從君翠發蘆花色, 獨共南山守中國。
  幾回天上葬神仙,
  漏聲相將無斷絶。
  “官街鼓”又稱“咚咚鼓”,是一種報時信號。唐製:左右金吾衛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五更二點鼓自內發,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啓,鼓三千撾,辨色而止。(見《新唐書·百官志》)
  這首詩題目是“官街鼓”,主旨卻在驚痛時光的流逝。李賀把自己不具形的思想情感對象化、具體化,創造了“官街鼓”這樣一個藝術形象。官街鼓是時間的象徵,那貫串始終的鼓點,正象是時光永不留駐的腳步聲。
  詩開始就描繪出一幅離奇的畫面:宏觀宇宙,日月跳丸,循環不已;畫外傳來咚咚不絶的鼓聲。這樣的描述,既誇張,又富於奇特的想象。一、二句描述鼓聲,展示了日月不停運轉的驚人圖景;三、四句轉入人間圖景的描繪:宮墻內,春天的柳枝剛由枯轉榮,吐出鵝黃的嫩芽,宮中卻傳出美人死去的消息。這樣,官街鼓給讀者的印象就十分驚心動魄了。它正是“月寒日暖煎人壽”的“飛光”的形象的體現。第五、六句用對比手法再寫鼓聲:千年人事灰飛煙滅,就象是被鼓點“磓碎”,而“日長白”──宇宙卻永恆存在。可秦皇漢武再也聽不到鼓聲了,與永恆的時光比較,他們的生命多麽短促可悲!這裏專提“孝武(即漢武帝)秦皇”,是因為這兩位皇帝都曾追求長生,然而他們未遂心願,不免在鼓聲中消滅。值得玩味的是,官街鼓乃唐製,本不關秦漢,“孝武秦皇”當然“聽不得”,而詩中卻把鼓聲寫得自古已有之,而且永不消逝,秦皇漢武一度聽過,衹是眼前不能再聽。可見詩人的用心,並非在謳詠官街鼓本身,而是着眼於這個藝術形象所象徵的事物──那永恆的時光、不停的逝川。七、八兩句分詠人生和官街鼓,再一次對比:儘管你“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日趨衰老;然而官街鼓永遠不老,衹有它“獨共南山守中國”。這兩句因省略較多,曾引起紛歧的解說。但仔細玩味,它們是分詠兩個對立面。“君”字乃泛指世人,可以包含“孝武秦皇”,卻未必專指二帝。通過兩次對比,進一步突出了人生有限與時間無限的矛盾之不可剋服。詩寫到這裏,意思似乎已表達得淋漓盡致了。但詩人並沒有就此擱筆,最後兩句突發異想道:天上的神仙也不免一死,不死的衹有官街鼓。它的鼓聲與漏聲相繼不斷萬古長存。這裏仍用對比,卻不再用人生與鼓聲比,而以神仙與鼓聲比:天上神仙已死去幾回而隆隆鼓聲卻始終如一,連世人希羨的神仙壽命與鼓聲比較也是這樣短促可悲,那麽人生的短促就更不在話下了。這樣,一篇之中凡三致意。最後神仙難逃一死的想象不但翻空出奇,而且閃爍着詩人對世界、對人生的深沉慨嘆和真知灼見。
  《官街鼓》反復地、淋漓盡致地刻劃和渲染生命有涯、時光無限的矛盾,有人認為意在批判神仙之說。這評價是很不夠的。從李賀生平及其全部詩歌看,他慨嘆人生短促、時光易逝,其中應含有“志士惜日短”的成份。他懷才不遇,眼看生命虛擲,不免對此特別敏感,特別痛心。此詩藝術上的一個顯著特色是,通過異常活躍的想象,把抽象的時間和報時的鼓點發生聯想,巧妙地創造出“官街鼓”這樣一個象徵的藝術形象。賦無形以有形,化無聲為有聲,抽象的概念轉化為可感的形象,讓讀者通過形象的畫面,在強烈的審美活動中深深體味到詩人的思想感情。
  (周嘯天)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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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王績王梵志寒山
上官儀盧照鄰駱賓王杜審言
蘇味道王勃楊炯劉希夷
宋之問瀋佺期郭震李適之
陳子昂賀知章瀋如筠張若虛
張說蘇頲張敬忠張九齡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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