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民國演義   》 第一百十六回 罷小徐直皖開戰釁 顧大局江浙慶和平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張作霖下榻一宵,越宿起來,已近巳牌,盥洗以後,吃過早點,時將晌午,尚未見曹錕出來。作霖料他有煙霞癖,耐心守候,直至鐘鳴十二下,午膳已進,方見曹老三入門陪客,餚饌等依然豐盛。彼此分賓主坐定,小飲談心。作霖先說及吳佩孚態度,未免過剛,漸漸的談到張辮帥,謂:“帝製罪魁,事過即忘,近或仍作顯官,何必苛待張勳。”卻是說得有理。曹錕與張勳本無惡感,樂得隨口贊成。其實張勳遁居荷蘭使館,靠着徐州會議的約文,抵抗馮、徐。馮、徐恐他露泄機緘,先後未曾過問,所以張辮帥仍得行動自由,逍遙法外。不過他舊有權利,已經喪盡,單靠着從前積蓄,取來使用,斷難久持。因此急奔投路,請托張雨帥設法轉圜。或謂:“從前兩張,曾有婚媾預約。”或謂:“張勳嘗輦巨金出關,為賄托計。”小子依同姓不婚的故例,似乎婚媾一層,未足憑信;如兩張的粗豪,恐亦未必拘此。即如輦金一節,亦未曾親眼相見,不便妄斷。衹張作霖回護張勳,乃是確事,就中總有一綫情誼,牽結而來。自曹老三贊同張議,作霖卻也欣然,所有談論,愈覺投機。
  待午餐已畢,吳佩孚及各省代表陸續趨集,再行會議。討論了若幹時,纔議定辦法六條:(一)是留靳雲鵬繼任總理,撤換財政總長李思浩,交通總長曾毓雋,司法總長朱深。(二)是撤換議和總代表王揖唐。(三)是湘事由和會解决。(四)是和會不能解决各條件,應另開國民大會,公同解决。(五)是邊防西北軍,與南方軍隊,並及各省兵額,同時裁減。(六)是開復張勳原官。吳佩孚瞧這六條辦法,尚未滿意。謂必須罷免徐樹錚。作霖道:“待我入京返報,可將小徐罷去,自然最好了。”當下議决散會。作霖復勾留一宵,至次日辭別回京。看官閱此,應不能無疑:孚威將軍吳佩孚,肯容張勳,何故不容徐樹錚?哪知吳佩孚的心理,但主倒段,小徐為段氏第一腹心,綽號為小扇子,所以必欲罷免;若張勳與段氏,明係仇讎,何妨令復原官,多一個段傢敵手。故張勳開復原官一條,吳氏並無異議。這可見吳氏心理,亦全然為私不為公。
  張作霖既經返京,即將議定辦法六條,面呈徐總統。徐總統閱畢,便語作霖道:“翼青即靳雲鵬表字。定要辭職,我已於昨日批準了。財政、交通、司法三總長當然連帶辭職,可無庸議。此外數條我卻不便作主,須要先通知段合肥,俟他認可,方得照辦。”作霖也知老徐難辦,因即應聲道:“且去與段氏一商何如?”徐總統道:“別人無可差委,仍煩臺駕一行。”作霖又慨然承認,起身即去。段祺瑞方出駐團河,由作霖前去晤談,先說了許多和平的套話,然後將議案取閱。段祺瑞瞧了一周,不由的懊惱起來,再經作霖委婉陳詞道:“據吳佩孚意見,定要解散安福部,撤換王揖唐,罷免徐樹錚,作霖亦曾勸解數次,終不得吳氏退步。公為大局起見,何必與後生小子,爭此異點。否則作霖想作調人,看來是徒費跋涉,不能輓回了。”祺瑞作色道:“吳佩孚不過一個師長,卻這般恃勢欺人,他若不服,盡可與我兵戎相見,我也未嘗怕他呢。”作霖聽了此言,說不下去,衹好返報老徐。老徐再要他麯為周旋,作霖也出於無奈,再往與段氏婉商。偏段氏態度強硬,一些兒不肯轉風,纍得張雨帥奔走數次,毫無效果,乃嚮徐總統前告別返奉。老徐又苦苦輓留,堅囑作霖設策調停。作霖乃再詣保定,勸曹、吳略示通融。吳佩孚勃然道:“不解散安福部,不撤換王揖唐,事尚可以通融,惟不罷免小徐,誓不承認。”曹錕亦說道:“老段聲名,統被小徐敗壞,難道尚不自知麽?”作霖見兩人言論,與段氏大相反對,遂續述段氏前語,不憚一戰。佩孚更朗聲道:“段氏既雲兵戎相見,想無非靠着東鄰的奧援,恫嚇同胞,我輩乃堂堂中國男兒,願率土著虎賁三千人,鵠候疆場,若稍涉慌張,便不成為直派健兒了。”兩派相爭,純是意氣用事。作霖長嘆道:“我原是多此一行。”曹錕便即插口道:“公以為誰麯誰直?”作霖道:“我亦知麯在老段,但我為總統所迫,不得已冒暑馳驅,現雙方同主極端,無法調和,我衹好復命中央,指日出關了。”曹錕又道:“事若决裂,還須請公幫忙。”作霖點首道:“决裂就在目前,願公等盡力指麾,待得一勝,那時再需我老張說和,也未可知,我就此告辭了。”隱伏下文。曹錕復把臂輓留,作霖不肯,且笑語道:“我已做了嫌疑犯,還要留我做甚?彼此相印在心,不宜多露形跡呢。”說畢,匆匆告辭,返京復命。徐總統具悉情形,復與作霖密商多時,方纔定計。越兩日,即由京城新聞紙上,載出徐樹錚六大罪狀,略述如下:
  (一)禍國殃民。(二)賣國媚外。(三)把持政柄。
  (四)破壞統一。(五)以下殺上。(六)以奴欺主。
  文末署名,為首的係是曹錕,第二人就是張作霖,殿軍乃是江蘇督軍李純。又越日,由徐總統發出三道命令,臚列下方:
  (一)特任徐樹錚為遠威將軍。
  (二)徐樹錚現經任為遠威將軍,應即開去籌邊使,留京供職。西北籌邊使,著李垣暫行護理。
  (三)西北邊防總司令一缺,着即裁撤,其所轄軍隊,由陸軍部接收辦理。
  看官聽說,當時徐樹錚久住庫倫,對着南北用兵,本常註意,既聞湘省失守,正擬密調西北軍,分道援湘,但究因相隔太遠,鞭長莫及,且恐直軍中梗,急切不能通過,未免躊躇,忽又得遼東電報,乃是張作霖應召入都,願作調人,他亦預料一着,衹防直、奉兩派相連,壓迫皖係,於是不待中央命令,星夜南回,馳入都門,運動雨帥,願以巨金為壽。並雲:“事平以後,定當擁張為副總統。”作霖前次為小徐所紿,怎肯再為所欺?因此拒絶不答。樹錚見運動無效,復慫恿東鄰,阻止奉軍入關,一面唆使東三省鬍匪,擾亂治安,襲擊作霖根據地。種種秘計,卻是厲害。不料事機未密,所遣密使,竟被奉軍查獲,報知作霖。作霖當然大憤,即電告曹錕、李純,聯名痛斥小徐。曹錕正乞奉張為助,巴不得有此一舉。李純亦素恨段派,與曹錕不謀而合,同日復電,並表同情。作霖便發表聲討小徐的電文,並嚮總統府獻議,請罷免徐樹錚,撤銷西北邊防軍。徐總統尚欲保全皖係面子,但調小徐為遠威將軍,並聞小徐已經來京,仍有留京供職的明文。惟將小徐的兵權,一律撤盡。敘入此段,為下文作一註腳。小徐不禁着忙,急赴團河見段合肥,涕泣陳詞道:“樹錚承督辦謬愛,藉款練兵,效力戎行,今總統誤信二三姦人,免樹錚職,是明明欲將我皖係排去,排去皖係,就是排去督辦,樹錚一身不足惜,恐督辦亦將不免了。”膚受之愬。
  段祺瑞被他一激,禁不住怒氣上衝,投袂起座道:“我與東海交好,差不多有數十年,彼時改選總統,我願與河間同時下野,好好把元首位置,讓與了他,哪知他年老昏瞶,竟出此非法舉動,彼既不念舊情,老夫何必多顧,就同他算帳便了。”說至此,即出門上車,一口氣驅入京都,徑至總統府中,見了老徐,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兒,面目上含着怒容,更覺令人可怖。徐總統從容答道:“老大哥何必這般憤怒?又錚籌邊使,本與籌邊督辦,一事兩歧,犯那重床疊屋的嫌疑,今將又錚調任,無非掩人耳目,暫塞衆謗,一俟物議少平,便當另予位置,目前暫令屈居將軍府,閑散一二月,想亦無妨。”老段聞言,怒仍未解,且反唇相譏道:“曹錕、吳佩孚,擁兵自恣,何勿罷免?乃必罷徐樹錚。”徐總統復道:“曹吳兩人,剋復長沙,鎮守湘南,全國輿論,一致推崇,若將他無故罷免,必致輿情反對,說我賞罰不明。況有功加罰,將來如何用人?難道曹、吳等果肯忍受,不致反動麽?”老段見話不投機,悻悻起座道:“總統必欲寵任曹、吳,儘管寵任,休要後悔!”說着,拂袖自去。好似鄉麯武人,但事搶白,不顧體裁。老徐送了幾步,見老段全不回頭,衹好嘆息而返。
  段祺瑞既出總統府,復回至團河,與小徐商决發兵,即由小徐帶了衛隊,入逼公府,迫令罷斥曹、吳,一面調動邊防軍第一第三第九各師,用段芝貴為總司令,嚮保定進發,與曹、吳一决雌雄。京、保一帶,戰雲驟起。張作霖聞報,匆匆回奉,也去調兵入關,援應曹、吳。可憐京城內外的百姓,紛紛遷避,一夕數驚,這豈不足殃及池魚,無辜遭害麽?徒喚奈何。
  京中方擾攘不安,東南亦幾生戰事,險些兒亦飽受虛驚,說將起來,也是與直、皖兩派互生關係。江蘇督軍李純,原是直派,署浙江督軍盧永祥,乃是皖派,永祥本為淞滬護軍使,自調署浙督後,仍念念不忘淞滬,但淞滬係江蘇轄境,李純欲收為己有,獨永祥謂舊有護軍使一職,不歸江蘇節制,應仍劃出區域,由自己兼管。這問題互相抵觸,爭論不休。仍然是直皖之爭。吳淞司令榮道一,與李、盧二督俱有師生情誼,特出為調停,漸得兩方諒解,共保旅長何豐林充任。事早就緒,不意中央忽下一明令,特任盧永祥為浙江督軍,裁撤淞滬護軍使,改設淞滬鎮守使,即命何豐林調任。何豐林雖係李督門徒,但得此護軍使一席,全然由盧督幫護,一力造成,若叫他改任鎮守使,是要歸江蘇節制,不但官職上顯有升降,就是盧、何兩人聯絡的作用,亦盡付東流,何豐林原不甘受屈,盧永祥亦豈肯幹休?當下由永祥授意豐林,令豐林代發通電道:
  恭讀大總統命令,特授盧永祥為浙江督軍,淞滬護軍使着即裁撤,改設鎮守使,調任何豐林為淞滬鎮守使,此令等因。當此南北爭持之際,國是未定,人心未安,政府失其重心,大局日趨危險,淞滬地方重要,未便驟事更張,除電呈大總統外,現仍以盧永祥兼任淞滬護軍使名義,由豐林代行,維持現狀。謹此電聞,即請查照為荷。
  何豐林復自發一電,轉嚮中央辭職,文雲:
  大總統國務院參陸部鈞鑒:恭讀大總統令,淞滬護軍使一缺,着即裁撤,改設淞滬鎮守使,調任何豐林為淞滬鎮守使此令等因。奉令之下,惶悚莫名。伏念淞滬地方重要,綰轂東南,自民國四年裁並上海、鬆江兩鎮守使,特設護軍使一職,直隸中央,當時設官分職,用意至為深遠。數年以來,迭經事變,用能本其職權,隨機應付。至去歲盧督調任後,學潮震蕩,工商輟業,人心搖動,閭裏虛驚,豐林一秉成規,幸免意外。現方南北相持,大局未定,忽奉明令,改設鎮守使,職權驟縮,地方既難維持,事機尤多貽誤,對內對外,鹹屬非宜。豐林奉職無狀,知難胜任,惟國傢官製,必須因地製宜,不能因人而設。惟有退讓賢路,仰懇大總統準予免去淞滬鎮守使一職,以重舊製而維大局,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兩電既發,復囑第四師第十師全體軍官,拍電到京,籲請收回成命,並任何豐林為淞滬護軍使。京中方為了直、皖决裂,兩下裏備戰洶洶,連徐總統俱吉兇未卜,尚有何心顧及東南?一時未及答復,何豐林越疑到李純身上,以為中央命令,定是李督嗾使出來,彼乘直、皖交爭的時候,要想收回淞滬,擴充地盤,所以有此一舉,遂不待探明確信,即電緻李督一書,語多憤懣,並有解鈴係鈴、全在吾師等語。一面商令吳淞司令榮道一,亦拍電詰問李純,內有:“同人等群相詰責,無詞應付,私心揣測,亦難索解,非中央欺吾師,即吾師欺學生”雲雲。當由李純電復何豐林,略謂:“中央命令,如果由兄指使,兄無顔見弟,無顔為人。”語本明白痛快,偏何豐林尚未肯信,聯同浙督盧永祥,暗地戒嚴,密為防禦。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浙滬各軍,既四處分佈,如臨大敵,免不得謠言百出,傳入江蘇。李純也不得不疑,並因直、皖紛爭愈競愈烈,恐滬軍亦趁勢襲擊江蘇,為此先事預防,特派兵分佈蘇州、昆山一帶,並掘毀黃渡至陸傢浜一帶鐵道,阻截滬軍。何豐林聞滬寧鐵路被蘇軍拆斷,越覺師出有名,遂也派軍直上,與蘇軍相犄角。彼此列陣相持,摩拳擦掌,專待廝殺。衹江蘇一班士紳,已嚇得心驚膽裂,慌忙奔走號召,結合各界團體,呼籲和平。再加外交團保護僑民,力為調解,電文絡繹,送達江浙。李純本無心開戰,對着南北紛爭,尚日日把和平二字,挂諸齒頰,怎有江、浙毗連反緻輕自開釁?若盧、何二人目的但在淞滬,得能將淞滬一方,仍歸掌握,此外自無他望。結果是李督讓步,盧、何罷休,總算雙方訂約,江蘇不侵淞滬,淞滬也不犯江蘇,撤退兵備,易戰為和。江浙人民,幸得苟安。後來中央亦收回成命,特任何豐林為淞滬護軍使,這還是李督軍愛惜蒼生的厚惠。小子有詩詠道:
  綰領軍符貴保邦,如何仗戟自相撞?
  罷兵獨為寧人計,贏得仁聲滿大江。
  東南幸不鏖兵,北京難免戰禍,欲知誰勝誰負,且至下回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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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戰爭,無一非為私利而起,南北之戰,公乎私乎?顧南方猶得以護法為藉口。若直皖之戰,全為私利起見,小徐之欲擴張安福部勢力,私也;即吳佩孚之反對小徐,不惜一戰,亦安得謂為非私?一則挑撥段氏,一則煽動曹使,各求逞志而已,與國傢之凋敝,民生之痛苦,固視若無睹焉。張雨帥亦好動不好靜,本以調人自居,反緻激成戰禍,是豈不可以已乎?若淞滬護軍使一職,貽禍者為袁項城,袁因鄭汝成有功於己,特劃淞滬一隅,俾鄭自主。而鄭竟死於非命。及盧何之與李純齟齬,幾至宣戰,微李純之顧全東南大局,甘心讓步,江浙人民,寧有幸乎?國民苦兵革久矣,好戰者民之賊也,主和者民之望也,觀乎江浙之言和,安得不感念夫李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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