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代 南明史   》 第二十六章 1654年會師長江的戰略設想      顧誠 Gu Cheng

  第一節張名振、張煌言三入長江之役
  舟山失守以後,魯監國朱以海南下福建廈門。當時,部下的兵將還相當不少。鄭成功把魯監國的兵敗來會,看成是建立自己獨霸東南沿海局面的良機。邵廷寀記載:“鄭芝竜之北也,遺書戒成功曰:衆不可散,城不可攻;南有許竜,北有名振,汝必圖之。”①這件事可靠程度如何,姑不置論,但鄭成功自從起兵以來基本上是按照鄭芝竜的路子走的,即以閩海為根據地,對浙江以北、廣東以西沿海武裝不管是屬明還是屬清,一概視作異己力量,千方百計加以兼併。
  魯監國政權既然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基地,飄泊無所,糧餉無源,客觀上形成投奔鄭成功的勢態。這樣,在魯監國的文官武將中就出現了分化,有的轉入鄭成功部下,如閩安侯周瑞等人;有的則以寓客自居;定西侯張名振和監軍張煌言始終衹願同鄭成功保持同盟關係。這在以永歷為“共主”的大前提下,自然是說得過去的。實際上雙方的隔閡以至疑懼在許多史籍中都有蛛絲馬跡可尋。史載張名振“至廈門見延平王鄭成功,成功大言曰:‘汝為定西侯數年,所作何事?’名振曰:‘中興大業。’成功曰:‘安在?’名振曰:‘濟則徵之實績,不濟則在方寸間耳。’成功曰:‘方寸何據?’名振曰:‘在背上。’即解衣示之,有‘赤心報國’四字,長徑寸,深入肌膚。成功見之愕然,悔謝曰:‘久仰老將軍聲望,奈多憎之口何/因出歷年謗書盈篋。名振立命火之。於是待名振以上賓,行交拜禮,總製諸軍”①。這個記載衹是反映了鄭成功和他的部將對張名振的猜忌,以至於“謗書盈篋”,而說鄭成功讓張名振“總製諸軍”則不符合事實。親鄭文人記載鄭成功命張名振管水師前軍②,意思是把張名振變成鄭軍部將。以恢復明朝為己任的張名振當然不願屈從鄭氏。正是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張名振、張煌言决定率軍北上,憑藉自己的實力(即原魯監國的軍隊)開闢抗清鬥爭的新局面。
  1653年(順治十年,永歷七年)八月,張名振和監軍兵部侍郎張煌言帶領五六百艘戰船嚮北進發,來到長江口的崇明一帶沙洲。崇明城中的清軍兵力有限,不敢出戰,被圍長達八個月。張部明軍以崇明和附近沙洲為基地,如清方一分檔案中所說:“築圩耕種,近城十裏之外,賊衆充斥。百姓菜色相望,饑饉難支。為我用者懨懨待斃,為賊用者欣欣嚮榮。”“崇明産米之鄉皆在平洋山前東、西阜沙,今被賊踞。”①張名振部明軍的進駐崇明沙洲衹是為長江戰役作準備,並不意味着已經進入長江。正如清朝兵部題本中所說:“若夫蘇屬之有崇明,猶浙屬之有舟山也,俱孤懸海外,彈丸獨峙,……”②次年(1654,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張軍三次進入長江作戰,這就是有名的“三入長江”之役。
  關於張名振等三入長江之役,在南明史籍中記載最為混亂,連年月也衆說紛紓近人許浩基在所撰《鄭延平年譜》中“永歷七年癸巳三月張名振、張煌言請師之長江”條下特別加上按語,說:
  名振與煌言凡三入長江,而未知初入長江為何年?又不知題詩祭陵為何年?各書紀載紛歧,莫知所據。《魯春秋》、《東南紀事》俱作壬辰(1652);《海東逸史》作癸巳(1653);《小腆紀年》作癸巳初入長江,而甲午(1654)題詩祭陵;《臺灣外紀》、《海上見聞錄》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逸史》、《明季南略》則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指全祖望)撰蒼水碑雲,癸巳鼕入吳淞,明年軍於吳淞,會名振之師入長江,遙祭孝陵。甲午再入長江。蓋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書明年,下復係甲午,誤甚。謝山猶恍惚其詞,後人更難推測矣。①
  依據清朝檔案,參之以張煌言詩文,再以當時親身見聞者的記載補充,可以斷定張名振、張煌言三入長江之役都在甲午年(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公元1654年,但其第三次在十二月,按公歷推算已至1655年)。經過情形如下:
  1653年(順治十年)秋,張名振、張煌言統軍乘船由福建北上,九月到達長江口。這在清方檔案中有準確記載,是年九月海上明師“聯■突入黃浦港口”,當地百姓紛紛響應。清總兵王燝緻江寧巡撫周國佐手札中說:“海邑人民聽其愚惑,上海之衙役挾持縣令竟欲開門揖盜。胥役人等公然包網。民心若是,內變堪虞。”又引上海知縣閻紹慶的告急稟文說:“上海皆樂賊來,全無一人守城,終日持刀嚮知縣項下逼之通賊,知縣死在須臾,皂快為甚,等語。……”周國佐不得不親自帶領軍隊趕赴上海②。張名振等統率的明軍屯駐於崇明島一帶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處,安營紮寨,積極聯絡內地的復明勢力,並沒有立即發動長江戰役①。
  1654年(順治十一年)正月十七日起,張名振、劉孔昭、張煌言等部明軍乘船分批進入長江口,衝過狼山(今江蘇南通市南面沿江重鎮)、福山(與狼山隔江相對)、江陰、靖江、孟河、楊捨、三江、■山(今鎮江市境)等清軍江防汛地,二十一日到達瓜州②。明軍在金山上岸,繳獲清軍防江大炮十位和火藥、錢糧等物。張名振、劉孔昭、張煌言等帶領五百名軍士登金山寺,朝東南方向遙祭明孝陵,題詩寄慨,泣下沾襟:
  予以接濟秦藩,師泊金山,遙拜孝陵,有感而賦。
  十年橫海一孤臣,佳氣鐘山望裏真。
  鶉首義旗方出楚,燕雲羽檄已通閩。
  王師枹鼓心肝噎,父老壺漿涕淚親。
  南望孝陵兵縞素,看會大纛纛竜津。
  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張名振同誠意伯題並書。①
  張名振部海師在鎮江停留了兩三天②。清江南總督馬國柱同駐南京的滿、漢官員會商後,緊急派提督管效忠領兵由浦口、六合增援儀真(今儀徵)、瓜州;阿思哈哈番尼堪領兵由竜潭救鎮江。明軍在清軍到達之前,回舟東下。三月初六日,張部明軍四五百號在揚州府屬呂四場登岸,擊敗防守清軍,繳獲大河營守備印③。這就是初入長江之役。
  三月二十九日,張名振等率水師六百餘艘再入長江,四月“初五日已至■山”,初七日乘順風溯流而上,過京口(鎮江境內),直抵儀真①,在儀真城外江中焚毀????船數百艘。計六奇記:“四月初五日,海艘千數復上鎮江,焚小閘,至儀真,索????商金,弗與,遂焚六百艘而去。”②順治十一年七月山西道御史鬍來相揭帖中說:“今春鎮江????艘被焚,岸市被掠,而財賦之區奚容致此,是防嚴未密,申飭不切耳。”③同年十一月初六日工科給事中張王治在題本中說:“即如四月間,海賊直犯儀真,未能先事綢繆,遂致焚燒????艘數百號,折耗課賦商本數十萬,遲延至今未見兩淮運司設策畫謀,作何補救。坐視商疲課絀,則悠忽慨可見矣。”④清江南當局急忙調兵遣將,對深入長江的明朝海師進行襲擊。張名振等人在儀真停留的時間很短,就返航東下,撤回崇明一帶的沙嶼稗沙、平洋等處⑤,是為二入長江。
  五月十八日,張名振因兵、餉不足,親自南下浙江溫州買米七船,又到福建廈門面見鄭成功,要求提供兵員、火藥、器械。這時他的部分兵將仍留駐於崇明一帶沙嶼。①鄭成功答應派忠靖伯陳輝統水兵五千、陸兵一萬、大船近百艘北上支援②;張名振認為不虛此行,回舟北返。九月初六日,張名振部進抵上海縣城下,清朝上海知縣嚇得癱瘓於地,城中百姓喧傳張軍乃“王者之師”,“有執梃而阻遏官府者,有包戴網巾者,有訛言惑衆者,有恐喝官府者”③。清江寧巡撫周國佐火速領兵來援,以屠城相威脅,纔穩定了上海局勢。十二月,張名振等率軍乘船四百餘艘溯江而上,過■山,十八日由三江營駛過焦山,直抵南京郊外的燕子磯。清朝官員驚呼“咫尺江寧,勢甚披猖”,江南江西總督馬國柱、提督管效忠指揮駐守南京的滿、漢兵棟奮勇截殺”,“乘勝追至三江口外,非此一舉則大江南北岌岌乎殆矣”④,可見對東南半壁震動之大。大約在這年底至次年初,張名振的舟師纔緩緩東下,退出長江①。順治十二年(1655)五月清朝新任江南總督馬鳴珮在奏疏中寫道:“上年十二月間,賊■由海入江,十八日至朱傢咀,焚擄江西糧艘,……惟是朱傢咀雖在江寧府上元縣境內。……朱傢咀堂奧也,鎮江、瓜州門戶也,今賊深入堂奧,豈能飛越而至。”又說:“朱傢咀失事乃賊入犯京口第三次也。”②這就是三入長江之役。
  在考定張名振、張煌言率領海師三次進入長江的年月以後,下面可以逐節展開討論這次戰役的戰略意圖和各方配合的情況。
  ①邵廷寀《東南紀事》捲十《張名振傳》。
  ①翁洲老民《海東逸史》捲十二《張名振傳》。鄭達編輯的《野史無文》捲十收《張名振傳》記:乙酉年(1645)“六月初十日,名振刺‘赤心報國’四字於背,自石浦帶兵三千,合新募萬人,十七日至蕭山。”此文未註明作者,推測為張名振之監軍金鐘所撰。查繼佐《罪惟錄》捲十二之下《張名振傳》雲,辛卯(1651)“名振既間關監國,為之乞援國姓思明州。國姓責以無功,名振乃露背所刺‘盡忠報國’字樣,矢不二。成功心動……”瀋光文《輓定西侯》詩中有“留將背字同埋土”句,註云“背上刺有‘忠心報國’四字”,見侯中一編《瀋光文斯庵先生專集》(臺灣文海出版社出版瀋雲竜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七十四輯)。張名振效法嶽飛刺字於背,確有其事,但前二字有三種不同記載。
  ②楊英《先王實錄》。
  ①順治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兵部尚書噶達洪等題本殘件,見《明清史料》丁編,第一本,第九十四頁。
  ②順治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兵部尚書噶達洪等題本,見《鄭成功檔案史料選輯》第七十二頁。
  ①吳興許杏霞堂刊《鄭延平年譜》。許浩基的說法頗有代表性。他把初入長江列在癸巳年(順治十年,1653)三月,並雲張名振於此時至金山“題寺絶壁”;次年甲午(順治十一年,1654)“正月,張名振再入長江”,至於第三次入長江則避而不談。直到目前各種史著對“三入長江”的時間仍然說不清楚。
  ②順治十年九月江寧巡撫周國佐“為洋寇乘勢鴟張,海邑人心煽惑,微臣謹率旅親臨,以寢邪謀,以鞏地方事”揭帖,影印件見《明清檔案》第十七册,A17—161號。
  ①有的史著認為張名振部明軍到達崇明沙洲就是“三入長江”的開始,這是不對的。崇明諸沙洲位於長江出海口,明清雙方都把它們看成沿海屏障,而不當作內地。如順治三年二月二十九日江南總督洪承疇揭帖中說:“蘇州府屬八州縣,惟崇明縣設在海外。”見《明清史料》甲編,第六本,第五○三頁。
  ②順治十一年三月初七日兵部尚書噶達洪等“為塘報海寇突犯京口等事”題本,見《鄭成功檔案史料選輯》第七十六—七十九頁;順治十一年五月“江寧巡撫周國佐揭帖”,見《明清檔案》第十九册,A19—181號,同件又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二本,第一八二頁;順治十二年三月江南總督馬國柱“為沿海失事頻仍等事”揭帖,見《鄭成功檔案史料選輯》第一一六—一二三頁。
  ①登金山賦詩見計六奇《明季南略》《張名振題詩金山》條,商務印書館版在捲十,中華書局版在捲十六,詩末句中華本作“會看大纛禡竜津”,應從中華本。張名振題詩時間在後記中明言“甲午孟春月”,即順治十一年正月。同年清江南江西總督馬國柱題本殘件中說:“臣於本年正月二十二日據鎮江副將張諴塘報,海寇船衹數百衹乘風上犯,傍岸而來,到金山西馬頭,請發援兵策應等情。”見《明清史料》丁編,第二本,第一一九頁。清工科給事中翁自涵在順治十一年五月揭帖中也說:“賊登金山頂橫槊賦詩,假仁假義,煽我人心。”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二本,第一七九頁。張煌言《張蒼水集》第二編《和定西侯張侯服留題金山原韻六首》,當係同行時所作。
  ②《明季南略》中華書局版捲十六《張明正題詩金山》(明正當作名振)條記,計六奇親身見聞:正月“二十三日上午,予以候試江陰,因詣北門遙望,見旌旗蔽江而下,彼此炮聲霹靂,人人有懼色。”顯然,這是明軍回舟東下。但他在這一條裏記張軍正月“十三日抵鎮江,泊金山”,“二十日明正等白衣方巾登山”,次日復登山,遙祭孝陵,設醮三日,掠輜重東下,似乎明軍在金山停留長達十天,與清方檔案不符。
  ③《漕運總督瀋文奎殘題本》,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二本,第一九四頁。
  ①順治十一年五月十一日到安徽巡撫李日芃揭帖,見《明清史料》甲編,第四本,第三三七頁。
  ②計六奇《明季南略》捲十六。張名振入長江兵力據清方奏報為六百餘艘,計六奇寫作“千餘”,估計偏高。
  ③《明清史料》己編,第二本,第一九三頁。張名振軍在儀真焚燒????船事在四月初旬,鬍來相大約是風聞入告,誤寫作“今春”。
  ④張王治《工垣諫草》下册,“為????法關係甚重,謹陳責成之法以垂永久事”題本。此書前有魏象樞、韓詩順治十二年寫的序,約為順治年間刻本。
  ⑤順治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江寧巡撫周國佐“為賊艘入江窺漕等事”題本,見《鄭成功檔案史料選輯》第九十二—九十三頁;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兵部尚書噶達洪等題本,見《鄭成功滿文檔案史料選譯》第四十二—四十三頁。
  ①張名振五月間南下浙江、福建時,清江南總督馬國柱、江寧巡撫周國佐上疏“鋪敘誇張,居功自飾”。其實,清廷也知道張名振“忽爾開■南下,明有狡謀”。“逆賊仍踞稗沙等處,應行令該督、撫、鎮嚴加防守,……勿得稍有懈弛,緻墮狡謀”。見《明清史料》甲編,第四本,第三四五頁,順治十一年九月江寧巡撫周國佐揭帖。
  ②順治十一年九月十一日江南總督馬國柱題本,見《鄭成功滿文檔案史料選譯》第五十—五十四頁。
  ③姚廷舜《歷年記》中,見《清代日記匯鈔》。
  ④《明清史料》己編,第三本,第二二一頁缺名殘揭帖;同書第二二二—二二三頁江南江西總督殘揭帖。按,這兩個殘件均無年月,但二二二頁殘揭帖內有“十二□十八日辰時”,必為十二月十八日。
  ①南明永歷朝廷任命的“督撫浙江軍務兼恢剿閩、直”右僉都御史陳璧當時正隱蔽於江蘇常熟,在《甲午五十除夕》詩中雲:“未知天命將何似,莫問樓船海上軍。”自註:“是月聞海兵進京口。”甲午除夕日他衹說海師進至京口,還沒有得到退出長江的消息。見《陳璧詩文殘稿箋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排印本,第二十九頁;參見魯可藻《嶺表紀年》捲四。
  ②順治十二年五月江南總督馬鳴珮殘揭帖,見《明清史料》己編,第三本,第二三五頁。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內容簡介序論
凡例第一章 明朝覆亡後的全國形勢
第二節 大順政權在政治上和軍事上的失誤第三節 吳三桂叛變與山海關之戰
第四節 清軍占領北京和大順軍西撤第五節 畿南、山東、晉北地方官紳
第二章 弘光朝廷的建立第二節 朱由崧的監國和稱帝
第三節 四鎮的形成和跋扈自雄第四節 弘光朝廷內部黨爭的激化
第五節 清廷接管畿南、山東等地和第六節 1644—1645年河南的形勢
第三章 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第二節清廷對南明弘光政權態度的變化
第三節 左懋第為首的北使團第四節 弘光朝廷的軍政和財政
第五節 弘光朝廷的腐敗第六節 清廷對大順和南明用兵策略的變化
第四章 大順政權的覆亡第二節 陝北戰役和大順軍放棄西北
第三節 李自成的犧牲和大順政權的失敗第五章 弘光政權的瓦解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