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惜春抱怨尤氏攛掇太太派令看傢,與上回賈璉心中所想尤氏與惜春不睦,派令看傢,也不中用情事一錢穿成,且為惜春决志出傢根由。
  三姑六婆,大戶人傢不應聽其走動。以妙玉如此之孤潔,尚不免於物議,何況其他?賈府門第雖高,而僧尼道婆往來無忌,便惹出許多惡事,須得包勇大鬧一場,庶幾爽人心目。
  賈璉問包勇,包勇也不言語,最為得體,且省卻無數技節。但有功不賞,亦可見賈政、賈璉不能有心腹傢人。
  妙玉被劫,或甘受污辱,或不屈而死,作者雖闕疑不敘,然讀畫册所題“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塵,可憐金玉質,終是陷泥中”四句,亦可想見其人。
  惜春剪發出傢之念,已不可輓回,與鴛鴦之剪發,事異而情同。
  賈璉開失單頗有斟酌。
  鴛鴦既仙去,如何又附在趙姨身上?此是衆人揣度,所以仍於趙姨口中隱隱說破。
  鳳姐尚在,如何先在陰司告狀?亦是疑鬼凝神情狀。
  賈璉打千回話,輕聲低語,不知所言何事,乃於賈政口中喝破,描寫得情。
  第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一百四、五回為一段,敘小人布散流言,以致寧府被抄;一百六、七、八、九回為一段,寫賈母禱天散財及勉強尋歡,為得病之由,又帶敘賈政復職,迎春物故;一百十回、十一、十二回為一段,敘賈母壽終,鴛鴦殉主、趙姨冥報、妙玉被劫此三人公案,中問夾敘鳳姐患病,惜春剪發,為將來及出傢之由。】
  
  
  
  
  【張新之:
  此回合下回為一大段,為黛玉作報復文字也。奪黛者釵,故上半回以妙玉斷釵之末局;助釵奪黛者鳳,故下半回以趙姨作鳳之收場。上半回其義隱,以其無寶釵一字也;下半回其義顯,以其有璉二奶奶明文也。上半完“色”字,不牟完“財”字,總以收束《易》道也。故文承上回,從鴛鴦、包勇而來,即起下回歸劉老老、巧姐而去。】
  
  
  
  【姚燮:
  寶、妙二人,玉各有瑕,僧尼相會,行所無事焉,初時情絲絆惹,偷兒早已知覺,故敢擄掠。嗚呼,沙吒利之場,於茲再見。螞蟻不鐕無縫街,俚言可采。
  銀已偷盡,早知如收何弗拿些出來,在喪時便用,俾鳳姐不致掣肘,鴛鴦不致怨根乎?命裏窮時衹是窮,徒多兩番懊惱耳。
  此回仍接前回事。】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衆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蕓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傢,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幹兒子,連太太起,裏裏外外的都不幹淨。”鳳姐喘籲籲的說道:“這都是命裏所招,和他們說什麽,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裏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問老爺們纔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裏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蕓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衹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麽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麽見人!說把傢裏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兒,還想活着麽!”鳳姐道:“咱們願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裏。”惜春道:“你還能說,況且你又病着。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攛掇着太太派我看傢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裏呢!”說着,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你快別這麽想,若說沒臉,大傢一樣的。你若這麽糊塗想頭,我更擱不住了。”二人正說着,衹聽見外頭院子裏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們甄府裏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裏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兒老太太的殯纔出去,那個什麽庵裏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裏來,我吆喝着不準他們進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駡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那腰門子一會兒開着,一會兒關着,不知做什麽,我不放心沒敢睡,聽到四更這裏就嚷起來。我來叫門倒不開了,我聽見聲兒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裏有人站着,我便趕走打死了。我今兒纔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裏頭,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麽。”平兒等聽着,都說:“這是誰這麽沒規矩?姑娘奶奶都在這裏,敢在外頭混嚷嗎。”鳳姐道:“你聽見說‘他甄府裏’,別就是甄傢薦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聽得明白,更加心裏過不的。鳳姐接着問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麽姑子,你們那裏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來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他麽,他怎麽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衹得叫他先別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着纔好走呢。”平兒道:“咱們不敢收,等衙門裏來了踏看了纔好收呢。咱們衹好看着。但衹不知老爺那裏有人去了沒有?”鳳姐道:“你叫老婆子問去。”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傢下人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蕓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着發愁。
  且說那夥賊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趕,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裏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一個姑子。那些賊那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因見包勇來趕,纔獲贓而逃。衹不見了何三。大傢且躲入窩傢。到第二天打聽動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裏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衹捨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那個庵裏的雛兒呢?”一個人道:“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裏的什麽櫳翠庵裏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傢什麽寶二爺有原故,後來不知怎麽又害起相思病來了,【東觀閣側批:
  人言(姚燮側批:)未必無因。】【姚燮眉批: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那一個人聽了,說:“咱們今日躲一天,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兒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二十裏坡等我。”衆賊議定,分贓俵散。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衹見賈蕓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籲籲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聽了發怔。邢王二夫人等在裏頭也聽見了,都唬得魂不附體,並無一言,衹有啼哭。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賈蕓回道:“傢裏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傢的,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兒。”賈璉領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趕了回來。賈璉聽了,急得直跳,一見蕓兒,也不顧賈政在那裏,便把賈蕓狠狠的駡了一頓說:“不配擡舉的東西,我將這樣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麽!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着,往賈蕓臉上啐了幾口。賈蕓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賈政道:“你駡他也無益了。”賈璉然後跪下說:“這便怎麽樣?”賈政道:“也沒法兒,衹有報官緝賊。但衹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命裏該窮遭此一劫。】【姚燮眉批:賈母出殯時,邢氏等牢牢把持,不肯多費,試問今日何如?】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傢,再有的在這裏和南邊置墳産的,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兒。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若說金銀若幹,衣飾若幹,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為什麽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裏是怎麽樣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人窮智短,活畫出來。】【姚燮眉批:束手無策光景。】賈璉也不敢答言,衹得站起來就走。賈政又叫道:“你那裏去?”賈璉又跪下道:“趕回去料理清楚再來回。”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裏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他死了問誰?就問珍珠,他們那裏記得清楚。衹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裏頭。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傢的說“明兒怎麽見我們!”賈璉也衹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蕓也不敢再回賈政,斜簽着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趕賈璉。一路無話。
  到回了傢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見了鳳姐惜春在那裏,心裏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裏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屍也驗了。”賈璉吃驚道:“又驗什麽屍?”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夥賊似周瑞的幹兒子的話回了賈璉。賈璉道:“叫蕓兒。”賈蕓進來也跪着聽話。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麽沒有回周瑞的幹兒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蕓說道:“上夜的人說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塗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裏把屍首放在市口兒招認去了。”賈璉道:“這又是個糊塗東西,誰傢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真是糊塗。】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傢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聽了想道:“是,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傢的麽。”林之孝回說:“他和鮑二打架來着,還見過的呢。”賈璉聽了更生氣,【東觀閣(姚燮)側批:
  觸舊事。】【姚燮眉批:與前事筆筆鬥榫,可知此書之妙無一閑泛處。】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們,還敢偷懶?衹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裏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裏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蕓哥兒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那賊是從後夾道子來的。”賈璉道:“裏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爺審問的話回了。賈璉又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裏去了。”賈璉便說:“去叫來。”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裏,若沒有你,衹怕所有房屋裏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數語尚識好人。】【姚燮眉批:然則將如何奬賞之?】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着急。鳳姐也不敢言語。衹見外頭說:“琥珀姐姐等回來了。”大傢見了,不免又哭一場。
  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衹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餘者都沒有了。賈璉心裏更加着急,想着“外頭的棚杠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兒拿什麽還呢!”便呆想了一會。衹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會,見箱櫃開着,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便胡亂想猜,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復又派人上夜。鳳姐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傢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趕出城外。這裏鳳姐又恐惜春短見,又打發了豐兒過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這裏賊去關門,衆人更加小心,誰敢睡覺。且說夥賊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衆,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了些悶香,跳上高墻。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裏頭衹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嘆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為這裏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裏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衹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衹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着,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鹵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裏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着急。衹見一個人拿着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衹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衹是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墻邊,搭了軟梯,爬上墻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計弄了車輛在園外等着,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門,正是開門之時。門官衹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趕出城去,那夥賊加鞭趕到二十裏坡和衆強徒打了照面,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衹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靜室後面,睡到五更,聽見前面有人聲響,衹道妙玉打坐不安。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衹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又不聽見妙玉言語,衹睜着兩眼聽着。到了天亮,終覺得心裏清楚,披衣起來,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心裏詫異,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裏去了?”走出院門一看,有一個軟梯靠墻立着,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昨夜煤氣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來,這麽早叫我們做什麽。”那女尼道:“師父不知那裏去了。”衆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來瞧瞧。”衆人不知,也都着忙,開了庵門,滿園裏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裏去了。”
  衆人來叩腰門,又被包勇駡了一頓。衆人說道:“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嚮,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傢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受用去了。”衆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着下割舌地獄!”包勇生氣道:“鬍說,你們再鬧我就要打了。”衆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着叫開腰門,衆人找到惜春那裏。
  惜春正是愁悶,惦着“妙玉清早去後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衹怕又得罪了他,以後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裏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裏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閑雲野鶴,無拘無束。我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傢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傢已大擔不是,還有何顔在這裏。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後事如何呢?”想到其間,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要想出傢。彩屏等聽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一半頭髮絞去。彩屏愈加着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麽好呢!”正在吵鬧,衹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裏面惜春聽見,急忙問道:“那裏去了?”道婆們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熏着,今早不見有妙玉,庵內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惜春驚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怎麽你們都沒聽見麽?”衆人道:“怎麽不聽見!衹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着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還敢聲喊麽?”正說着,包勇又在腰門那裏嚷,說:“裏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趕了出來罷,快關腰門!”彩屏聽見恐擔不是,衹得叫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於是更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傢商議不必聲張,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裏的死定下一個出傢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將到傢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並說:“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註明。還有那人傢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等侄兒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聽了合意,就點頭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勸老爺早些回傢纔好呢,不然都是亂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裏也是驚心吊膽。”賈璉道:“這是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傢,過兩三日再來。傢人們已經派定了,裏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幹人伴靈,將周瑞傢的等人派了總管,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衆人又哭了一場。
  都起來正要走時,衹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諒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眼睛直竪,把舌頭吐出,反把傢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衆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着馬道婆要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衆人聽見,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着。衹有彩雲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願意的,與趙姨娘什麽相幹,放了他罷。”見邢夫人在這裏,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要問我為什麽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說着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裏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時糊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正鬧着,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着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於是爺們等先回。這裏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麽來,便說:“多派幾個人在這裏瞧着他,咱們先走,到了城裏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兒。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着他害寶玉的事,心裏究竟過不去,背地裏托了周姨娘在這裏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也在這裏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於是大傢都要起身。賈環急忙道:“我也在這裏嗎?”王夫人啐道:“糊塗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你。”說畢,都上車回傢。寺裏衹有趙姨娘、賈環、鸚鵡等人。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傢,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傢下衆人請了安,跪着。賈政喝道:“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竟不能出接,衹有惜春見了,覺得滿面羞慚。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着手說了幾句話。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答,衹紫漲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嘆了口氣,並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蕓吩咐了幾句話。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兒仍跟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着,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並將周瑞供了出來,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賈政聽了大怒道:“傢奴負恩,引賊偷竊傢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衹管跪着不敢起來。賈政道:“你還跪着做什麽?”林之孝道:“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正說着,賴大等一幹辦事傢人上來請了安,呈上喪事帳簿。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吆喝着林之孝起來出去了。賈璉一腿跪着,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一瞪道:“鬍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麽!”賈璉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麽樣?”賈璉又跪下說:“看來不中用了。”賈政嘆口氣道:“我不料傢運衰敗一至如此!況且環哥兒他媽尚在廟中病着,也不知是什麽癥候,你們知道不知道?”賈璉也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叫人帶了大夫瞧去。”賈璉即忙答應着出來,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陳其泰:
  妙玉被劫,大是可憐。然其平昔孤高自喜,而不能斷絶塵緣。內魔既生,外魔安得不至。甚矣慕清名者之必被濁禍也。黛玉輩不諱言情,乃得終保潔清耳。】
  (批下復加夾行批:此批殊誤。妙玉正是黛玉一流人。正如梅花與水仙,各是風神,而其為潔淨則一也。
  )
  (批上復有眉批:妙玉生平,何嘗自居於六根清淨,並未盜虛名也。若如所言,將與寶玉親昵狎褻,乃謂之有真情,而非盜虛名耶。此批誤矣。悔而改之,庶為妙公一白其冤。
  )
  【惜春小女子,鳳姐病婦人,界以看傢重任,本極疏忽。從前王夫人出門,必請人管傢。此番不留尤氏而留惜春,大非情理。作者衹欲渡入藉春怨恨出傢公案耳。沮衹須說尤氏與惜春愈不和睦,時時詬誶是矣。以失盜事而邢夫人不理惜春,尤氏從而譏訕,殊不入情。
  尤氏門風穢污已甚,惜春避之若浼,惟恐同居被人牽連議論。而賈母已死,西府未能久依。自己年尚未笄,勢不得不仍依尤氏。故仔細思量,不如出傢之為幹淨也。心胸真乃精細異常。餘少時看書眼光未到處甚多,隨俗論人處亦不少。如妙玉真是上等人物,而每緻不滿之詞,誤也。孤高自喜,本出傢人身分應爾。若癡情,則女子之本色也。倘妙玉和光同塵,人人見好,固不成其為妙玉。然使見寶玉而漠然忘情,又豈慧美女子之天性乎。觀其在賈府中,非不周旋世故,而不屑作勢利逢迎之態,與園中姐妹雖不往來親近,而品茶時則另款黛玉、寶釵。中秋夜則續黛玉、湘雲所聯之句。寶琴索紅梅,則亦與之。岫煙乞扶亂,則亦應之。至其獨厚惜春,尤見賞識不凡。跡其生平,初何嘗欺世盜名耶
  。且紅樓夢,情書也。無情之人,何必寫之。倘妙玉六根清淨,則已到佛菩薩地位,必以佛菩薩視妙玉,則紅樓夢之書,可以不作矣。夫寶玉之性情,捨黛玉誰能知之。而妙玉獨能相契於微,則亦黛玉之下一人而已。若因衆人所不悅,而亦從而低之。豈非矮人觀場之見哉。我過矣,我過矣。】
  (此條上加眉批:惜春生來質性,可以造到佛菩薩地位。妙公固應讓伊出一頭地。)
  【必欲坐實妙玉落劫,實失真事隱本旨。吾意不如留在寶玉出傢之後。妙玉立時了悟,遂將衣鉢付之惜春,飄然出世而行。途遇警幻仙姑,虛設種種塵劫,幾於不免失身。妙玉入污泥而不染,决然捨身畢命,一脫凡胎,竟登幻境。(上有眉批
  :或作遇甄士隱度之入道,亦可。)如此說來,足悅閱者之目。何必污紙污筆,作此殺風景之文戰。幻出塵劫,必須以寶玉為試誘妙玉之人,萬不忍以王孫公子,俗人暴客,褻我冰清玉潔之妙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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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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