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一百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Cao Xueqin

  【王希廉:
  鸳鸯殉主,固是义气,亦是怨气。贾赦虽已远去,邢夫人应胆虚心战。
  凤姐睡倒,秋桐一看便去,平见即属丰儿回明邢王二夫人,一笔不漏。
  鸾鸯自缢时,寻取所剪头发揣入怀中,顿使前事刺人心目,文笔灵警异常。秦氏多情而淫,何能超出情还,归入情天?痴情一司,恐尚未能卸事。况秦氏生前递无看破凡情影响,此说似属无根。慧心人须将册中题画及该当悬梁等语前后细参,此中有作者隐语真情,借笔写影深文,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宝玉、宝钗一样行礼,两样心事。
  强聘彩霞,是来旺之子;引路上盗,是周瑞乾儿。俱是凤姐信用之人,安得不招物议?
  何三说看乾妈情儿上,不知周瑞家与何三有何情分,是作者暗笔。
  妙玉是夜忽在惜春处住宿,以激被盗窥见,为明日被劫之由。数固有定,文亦有意。
  此时包勇进来,盗不踹门,专为保全惜春而说。】
  
  
  
  
  【张新之:
  此回合上回为一大段。全书以《周易》明消长。食《复》卦,故以贾复为之祖,处处抱定此意,斯千变万化,历出不穷,到此回一齐收拾矣。上半下半,不容分析。“鸳鸯”是全《易》卦图,“狗彘”是《剥》《复》卦象也。捕来廿一史严分忠佞之途;编成十二钗,慎辨贞淫之界。鸳鸳归去,还太极于睛虚;狗彘招来,见天心游地府。故故西风力诎,遥遥北静王回。黑炭头执根来欤!红娘子借车去矣。九州海外,孤雁天边。是为花绣从看,到底金针不度。】
  
  
  
  【姚燮:
  鸳鸯自尽时,灯光惨淡,隐隐逢人之候,事在皇急遽,心犹从容暇豫,一绺鬓发,殷殷怀好,应怜结者之无人。
  金鸳鸯跟贾母西去,虽云自缢,却算善终;紫鹃致恨,不从姑娘于地下,厥后随藕榭出家亦得堕善趣,皆丽竖中翘楚。高飞遐举,谁伍藩篱之鷃?
  妙玉回身走去,婆子若不坚求,则妙玉必不进去;不进去则贼不见,不见则不劫,不劫则不死,飞来横祸,皆由婆子。可知凡有坚求者,必当坚却之。
  此回接上回是一时事。】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此时(凤姐)却有悔心,却(倒)不比从前,而无如人之不信何!】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极写鸳鸯(之真心哭贾母,只此一人耳)。】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琥珀、鸳鸯是平日老祖宗贴身服事之人,故一干人同哭,始见鸳鸯不在也。】【姚燮侧批:可疑可怪。】【姚燮侧批:
  谁知此时鸳鸯姑娘已正命矣。】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东观阁侧批:猜得鸳鸯。】【姚燮眉批:
  写出鸳鸯心事。】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东观阁(姚燮)侧批:
  见识特高。】【姚燮眉批:鸳鸯遭此等事,真真不值受折磨一层其次也。】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东观阁侧批:
  特得鸳鸯全果章担。】【姚燮眉批:高堂大院中缢鬼可以出入自由,具见其气运衰败。】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东观阁侧批:
  写得怕人。】【姚燮侧批:可怕。】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东观阁侧批:
  从容处合。】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姚燮侧批:
  从容。】【姚燮眉批:写得有步骤。】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不负老太太一生恩养。】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东观阁侧批:[一]语喝破。】【姚燮眉批:
  迷迷离离。】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东观阁(姚燮)侧批:
  全旨结(揭)出。】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三教同源),俱经蒙之。】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太太哪里能料?】【姚燮侧批:谁要你开口。】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东观阁(姚燮)侧批:
  袭人原不过一贱婢,岂能比宝姑娘乎?】【姚燮眉批:宝玉心想处处瞒不过宝钗,不特此一端也。】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何必如此,有愧鸳鸯。】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东观阁侧批:
  等(姚燮侧批:)什么呢?】【姚燮眉批:
  便是算什么,又怎么样?】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东观阁侧批:
  戳得他的心更喜欢。】【姚燮眉批:识得心更觉喜欢。】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东观阁侧批:
  去是道。】【姚燮侧批:正论的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东观阁侧批:
  宝玉好。】【姚燮侧批:想吃胭脂否?】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言何谓也?】【姚燮眉批:大家一拜何至不得超生?邢太太有余恨未平耶。】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东观阁(姚燮)侧批:
  宝钗知理(礼)。】【姚燮眉批:
  直使邢氏无地可容,只怕邢氏体会不出来。】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东观阁(姚燮)侧批:
  我也合意。】
  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东观阁(姚燮)侧批:
  何三是此题波澜。】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东观阁侧批:
  周瑞家的可见不干净,从何三口中说出。】【姚燮侧批:此言不便说明,读者意会之可也。】【姚燮眉批:
  周瑞家的不干净,何三自说乃为凿槽嵌榫。】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姚燮(东观阁)侧批:
  为劫妙玉(入海)张本。】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东观阁(姚燮侧批:
  特写)包勇。】【姚燮眉批:
  疾从包勇落墨。】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东观阁侧批:
  英雄闲散。】【姚燮眉批:
  包勇闷来一睡,英雄闲散,无聊之极。举凡宁、荣两府上上下下,俱不如其眼孔,何况这些姑子。】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四姑娘在家,故妙玉来访。】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必发气,要下海了。】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东观阁侧批:
  婆子不坚求,妙玉不进来,则强盗亦无由见其头色,婆子乃妙玉之祸根也。】【姚燮眉批:谁知婆子此想后
  来竟为小失大。】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东观阁侧批:
  下棋误事。】妙玉本自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东观阁侧批:
  洁清偏蒙不洁。】【姚燮眉批:洁清者收场偏反。】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东观阁(姚燮)侧批:
  只思(怕)打坐不成。】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
  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姚燮(东观阁)侧批:
  已(看)见二美矣。】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东观阁侧批:
  未写包勇。】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东观阁(姚燮)侧批:
  赫赫有神。】【姚燮眉批:包二爷可谓名称其实。】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极写神力。】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东观阁(姚燮)侧批:
  勇哉包勇!】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以击贼为事。】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一瞧,好像周瑞的干儿子。【姚燮(东观阁侧批:周瑞家的心)肝肉。】【姚燮眉批:
  不是他是谁!但不信如何原故,竟偏偏是他,又害他干妈哭一场。】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陈其泰:
  此回为了结妙玉,及惜春出家起案也。盗劫皇,叙来妙极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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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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