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藉史湘雲來於賈母閑論中敘黛玉夭亡,金桂毒死,及岫煙、寶琴俱有事未嫁,王、甄兩傢情形,惜春、環兄尚未說親等事,此段文章必不可少。若無許多不如意事,寶釵生日,賈母豈至忘懷,直等湘雲提起,然後記得?是藉勢總敘前事,引起後事。
  湘雲說到“有了”二字便臉紅住口,活是新婦光景。
  邢岫煙不來,自是正理;夾寫邢夫人、尤氏心事,周匝細密。
  寶釵心事難言,鳳姐帶病勉支,邢、尤二氏褊淺妬忌,迎春滿腔苦楚,寶玉瘋傻孩氣,衹有史湘雲一人,新婚燕爾,從中助興。一人嚮隅,舉座尚且不樂;何況衆人嚮隅,一人豈能獨樂?此所謂強歡笑”也。
  自鳳姐席中鬧事後,凡有慶賀筵席,必有失意之事。此番寶釵慶壽,為通部慶筵總結。所以賈母因此得病,郎為通部不祥事之總結。
  於迎春口中補出孫紹祖勢利話可醜可笑。
  寶玉擲色第一擲是“臭”,第二擲便是“張敞畫眉”,先臭後香,頗有意思。宜乎寶釵之紅臉也。
  《紅樓》一夢,不久歸結,故於酒令中一提“十二金釵”。
  寶玉因“十二金釵”想起衆姊妹,因衆姊妹想起死黛玉。雖是癡情,卻有次序。鴛鴦擲出“浪掃浮萍”,湘雲接說“白萍吟盡楚江秋”,俱是後文自縊、孀居懺語。寶玉於壽筵未終,忽然私去園中嚮鬼纏緜,不祥殊甚。
  寶玉總見哭聲,是心疑所致,經婆子們一說,竟成實事。宜寶玉之大哭也。
  寶釵慶壽,是強歡笑;寶玉悼亡,是真痛哭。】
  
  
  
  
  【張新之:
  此回合下圓為一大段。木石之破,金玉之成,恨人切骨。故於全書既完之後,山窮水盡,突作奇峰雙插天外,以發明寶玉、金鎖四句篆文,以成書外之書也。書中之寶釵,或就本身,或就影身,駡之、打之、踢之、死之猶不足蔽辜,則必逐使改嫁而後快,因立此篇以斷定將來之一嫁。“不離不棄”,究竟離棄,金鎖有其“繼”矣。書中黛玉,或就本身,或就影身,撮之、合之、輓之、生之終無可如何,則必同歸渺茫而後快,因立此篇以斷定到底之為成。“莫失莫忘”,果不失忘,兩玉其為“恆”
  矣。《恆》,夫婦之道也,“繼”,續匹之說也,是乃作者已自為《續紅樓夢》一部以洩其不平之氣。而
  扶弱抑強,貴陽賤陰,天理人情,即在其內;固不嫌於握拳透爪也。
  凡為續部,成黛自必破釵,試問有何法以破之?生黛又應殺釵,試問有何道以殺之?順固不可,逆又不能,即連篇纍牘,已被本人說畢,況再生黛而改嫁釵,有何趣味?且已屬另一不賢之寶釵,非此書之賢寶叔矣。若把三人合在一處,是乃折辱黛玉,豈能為黛玉報復,而作補恨書耶?費筆費墨,終無是處,閑人惜之。】
  
  
  
  【姚燮:
  賈母說“受得富責,耐得貧賤”二語,雖曰女則,亦實男誡,不同老生常談。
  傢遭耗散而慶生辰,不過破涕為笑耳,尚用銀一百;從前之窮奢極欲,概行托出。
  顰卿善哭,生前有淚而無聲,死後有聲而無淚。瀟湘館上,哭泣兩星,朗然高照。
  此回入寶釵生日,已是丙辰年事。寶釵蓋生於正月二十一日也。】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産並大觀園奏請入官,內廷不收,又無人居住,衹好封鎖。【東觀閣夾批:
  大觀園(姚燮眉批:)凄涼至此,不堪再想(問)。】因園子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此時賈政理傢,又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為賈母疼惜,王夫人等雖則不大喜歡,若說治傢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將內事仍交鳳姐辦理。但近來因被抄以後,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的,如今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絶。風姐也不敢推辭,扶病承歡賈母。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寫書回傢,都言安逸,傢中不必挂念。於是賈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懷。
  一日,史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雲也將那裏過日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傢淚落。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覺悲傷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諸女之苦,迎春為甚。】【姚燮眉批:迎春所嫁非人。】史湘雲勸解一回,又到各傢請安問好畢,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傢這樣人傢被薛大哥鬧的傢破人亡。今年雖是緩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賈母道:“你還不知道呢,昨兒蟠兒媳婦死的不明白,幾乎又鬧出一場大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那夏奶奶纔沒的鬧了,自傢攔住相
  驗。你姨媽這裏纔將皮裹肉的打發出去了。你說說,真真是六親同運!薛傢是這樣了,姨太太守着薛蝌過日,【東觀閣側批:
  六親同運,(姚燮側批:)無一稱意之人。】為這孩子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裏尚未結局,不肯娶親。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尚未滿服,梅傢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傢舅太爺一死,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也是個小氣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饑荒。甄傢自從抄傢以後別無信息。”湘雲道:“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傢麽?”賈母道:“自從嫁了去,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衹是沒有書信,我也日夜惦記。為着我們傢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提親。環兒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傢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裏的時侯更苦些。衹可憐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還是這樣瘋瘋顛顛,這怎麽處呢!”湘雲道:“我從小兒在這裏長大的,這裏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前一樣的熱鬧,不知道怎麽,說說就傷心起來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這裏來了。”賈母道:“如今這樣日子在我也罷了,你們年輕輕兒的人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才好,衹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湘雲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後兒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過壽,大傢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麽樣?”賈母道:“我真正氣糊塗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後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錢來,給他辦個生日。他沒有定親的時侯倒做過好幾次,如今他過了門,倒沒有做。寶玉這孩子頭裏很伶俐很淘氣,如今為着傢裏的事不好,把這孩子越發弄的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兒媳婦還好,他有的時侯是這麽着,沒的時侯他也是這麽着,帶着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倒難為他。”【東觀閣(姚燮)側批:
  安分是福。】【姚燮眉批:可以見其素來涵養比衆不同。】湘雲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東觀閣側批:
  手中也幹了。】【姚燮眉批:謂鳳姐模樣都改,其亦知手中已幹,說話焉能伶俐。】明日等我來引導他們,看他們怎麽樣。但是他們嘴裏不說,心裏要抱怨我,說我有了--”湘雲說到那裏,卻把臉飛紅了。賈母會意,道:“這怕什麽。原來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說說笑笑,再別要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纔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能富貴貧賤皆自在也。】【姚燮眉批:
  惟其能受,是以能耐,其受不起者,皆其耐不起者也。賈母大有學問,不得以老嫗目之,而實姑娘庶乎善繼。】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裏他傢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他傢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傢裏,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不見他有什麽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氣的。你林姐姐那是個最小性兒又多心的,所以到底不長命。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東觀閣(姚燮)側批:
  老祖宗所以福大。】【姚燮眉批:一生心血就此罄盡,是非賈母所知。】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後兒寶丫頭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銀子來,熱熱鬧鬧給他做個生日,也叫他歡喜這一天。”湘雲答應道:“老太太說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來了,大傢敘一敘。”賈母道:“自然要請的。”一時高興道:“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兩天的酒飯。”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
  次日傳話出去,打發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綺都來了。寶釵本沒有知道,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薛姨太太來了,請二奶奶過去呢。”寶釵心裏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他母親。衹見他妹子寶琴並香菱都在這裏,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傢的事情完了,所以來問侯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後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便與李傢姐妹們問好。湘雲在旁說道:“太太們請都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寶釵聽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便說:“妹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不敢的。”正推讓着,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聽見寶釵自己推讓,他心裏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因傢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見湘雲等衆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纔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湘雲笑道:“扯鱢,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量這些人為什麽來?是老太太請的!”寶釵聽了,心下未信。衹聽賈母合他母親道:“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傢裏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今日我給他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太們來大傢說說話兒。”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裏纔安,他小人兒傢還沒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雲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麽!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寶釵低頭不語。寶玉心裏想道:“我衹說史妹妹出了閣是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他,他也不來理我。如今聽他的話,原是和先前一樣的。為什麽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得靦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呢?”
  正想着,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隨後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傢廝見一番。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趕來見見,衹是他攔着不許來,說是咱們傢正是晦氣時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有來,直哭了兩三天。”鳳姐道:“今兒為什麽肯放你回來?”迎春道:“他又說咱們傢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纔放我來。”【東觀閣側批:
  孫紹祖勢利,忘八崽子。】【姚燮眉批:孫紹祖不許迎春歸傢,勢利已極;尋而放歸,勢利更極。】說着,又哭起來。賈母道:“我原為氣得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個悶兒。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鳳姐雖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賈母心裏要寶釵喜歡,故意的嘔鳳姐兒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幾時沒有聚在一處,今兒齊全。”說着回過頭去,看見婆婆、尤氏不在這裏,又縮住了口。賈母為着“齊全”兩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請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不敢不來,心內也十分不願意,想着傢業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采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着不來。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裏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衹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裏頭打混,但不與湘雲寶琴等同席,便在賈母身旁設着一個坐兒,他代寶釵輪流敬酒。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傢喝酒,到挨晚兒再到各處行禮去。若如今行起來了,大傢又鬧規矩,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寶釵便依言坐下。賈母又叫人來道:“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各留一兩個人伺侯。我叫鴛鴦帶了彩雲、鶯兒、襲人、平兒等在後間去,也喝一鐘酒。”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麽就好喝酒去呢。”賈母道:“我說了,你們衹管去,用的着你們再來。”鴛鴦等去了。這裏賈母纔讓薛姨媽等喝酒,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着急道:“你們到底是怎麽着?大傢高興些纔好。”【東觀閣側批:
  此回吃酒大非往日,人既少了,各有心事,婁能高興?】【姚燮側批:果然大非往日。】【姚燮眉批:
  哪能還像往日的樣子,人又少了,各有心事,焉能高興?】湘雲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樣!”鳳姐道:“他們小的時侯兒都高興,如今都礙着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着冷淨了。”
  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麽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來了。不如老太太出個主意,叫他們行個令兒罷。”賈母側着耳朵聽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寶玉聽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後間去找鴛鴦,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罷,何苦來又來攪什麽。”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得叫你去呢,與我什麽相幹。”鴛鴦沒法,說道:“你們衹管喝,我去了就來。”便到賈母那邊。老太太道:“你來了,不是要行令嗎。”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敢不來嗎。不知老太太要行什麽令兒?”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個新鮮頑意兒纔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盤骰子來,大傢擲個麯牌名兒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鴛鴦說:“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兒來,每人喝酒的杯數兒擲出來再定。”衆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着。”鴛鴦便打點兒。衆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數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幺。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回行令,亦勉強一(點)景而已。】於是賈母、李嬸娘、邢王二夫人都該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麯牌名兒,下傢兒接一句《千傢詩》。說不出的罰一杯。”薛姨媽道:“你又來算計我了,我那裏說得上來。”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傢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薛姨媽便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閑學少年。”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了,這叫作‘劉阮入天台’。”李紋便接着說了個“二士入桃源。”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源好避秦。”大傢又喝了一口。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賈母道:“這要喝酒了?”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燕引雛’。衆人都該喝一杯。”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衆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麽呢,‘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閑看兒童捉柳花。”衆人都說好。寶玉巴不得要說,衹是令盆輪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幺,便說道:“這是什麽?”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杯再擲罷。”寶玉衹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寶玉明白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傢兒是誰。”寶玉明知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傢。”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兒。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聽了,趕到李紈身旁看時,衹見紅緑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裏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麽傢裏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復又看看湘雲寶釵,雖說都在,衹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躁的很,脫脫衣服去,挂了籌出席去了。這史湘雲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被別人擲了去,心裏不喜歡,便去了;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衹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杯。”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麽來。”小丫頭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骰子在盆中衹管轉,鴛鴦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了不得!我輸了。”賈母道:“這是不算什麽的嗎?”鴛鴦道:“名兒倒有,衹是我說不上麯牌名來。”賈母道:“你說名兒,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雲,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衆人都道:“這句很確。”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裏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衣服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來。小丫頭子到了新房,衹見五兒在那裏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裏去了?”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道:“我在老太太那裏,太太叫我來找的。豈有在那裏倒叫我來找的理。”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小丫頭沒法,衹得回來,遇見秋紋,便道:“你見二爺那裏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那裏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傢,衹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裏。”珍珠便嚮小丫頭道:“你聽見了?”小丫頭答應着,不便說明,衹得在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衆人也不理會,便吃畢飯,大傢散坐說話。不題。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了出來,正無主意,衹見襲人趕來,問是怎麽了。寶玉道:“不怎麽,衹是心裏煩得慌。何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裏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裏,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瞧瞧他現在這裏住的房屋怎麽樣。”襲人衹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又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衹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寶玉問道:“這小門開着麽?”婆子道:“天天是不開的。今兒有人出來說,今日預備老太太要用園裏的果子,故開着門等着。”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便走了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裏不幹淨,常沒有人去,不要撞見什麽。”寶玉仗着酒氣,說:“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麽。”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衹得跟着。
  寶玉進得園來,衹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修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裏,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桿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館麽!”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都忘了。咱們衹管說話,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回過頭來用手指着道:“這纔是瀟湘館呢。”寶玉順着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嗎!咱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着舊路,竟往前走。
  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衹因襲人恐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用言混過。豈知寶玉衹望裏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氣,故寶玉問他,衹說已走過了,欲寶玉不去。不料寶玉的心惟在瀟湘館內。襲人見他往前急走,衹得趕上,見寶玉站着,似有所見,如有所聞,【東觀閣(姚燮)側批:
  是耶?非耶?】【姚燮眉批:想其凝神側耳者久之。】便道:“你聽什麽?”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着麽?”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麽沒有人!”【東觀閣側批:
  一志[上土下火]不散。】【姚燮側批:
  陰魂不散。】襲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這裏,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衹是這裏路又隱僻,又聽得人說這裏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着,便滴下淚來,說:“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衹是父母作主,並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襲人正在沒法,衹見秋紋帶着些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怎麽領了二爺到這裏來!老太太、太太他們打發人各處都找到了,剛纔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同二爺到這裏來了,唬得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駡着我,叫我帶人趕來,還不快回去麽!”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着急。寶玉沒法,衹得回來。
  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衆人都等着未散。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知你明白,纔把寶玉交給你,怎麽今兒帶他園裏去!他的病纔好,倘或撞着什麽,又鬧起來,這便怎麽處?”襲人也不敢分辯,衹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顔色不好,心裏着實的吃驚。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麽。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裏逛逛,今兒趁着酒興走走。那裏就撞着什麽了呢!”鳳姐在園裏吃過大虧的,聽到那裏寒毛倒竪,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湘雲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麽仙去了。”【東觀閣側批:
  湘雲脾氣爽快,祀如往日。】【姚燮眉批:雲兒口齒還竟不改其舊。】寶玉聽着,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賈母問道:“你到園裏可曾唬着麽?這回不用說了,以後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然大傢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過來,我還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不要為他又鬧出什麽原故來。”衆人聽說,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裏住下。史湘雲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裏去了。餘者各自回去。不題。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噯聲嘆氣。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衹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裏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麽的光景。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回分解。
  
  
  
  
  
  
  【陳其泰:
  幾回寫得雷轟電掣,瓦解冰消。使讀者黯然欲絶矣。此回又作和平之奏,可慰驚魂。然鼕行春令,仍覺滿紙蕭索也。夫一人嚮隅,舉坐不樂。今日得意者,僅一史湘雲耳。衆人皆在愁苦之中。雖有旨酒,誰能和血淚而並咽,雖有佳餚,奚啻剜心肉以自飽哉。況蘅蕪瀟湘,兩賢相厄。有意於林,而已作望夫之石。無心於薛,而強成並蒂之蓮。今也值慶壽之歡娛,聞鬼啼之慘切。一生一死,欲泣欲歌。寶玉苦驚,將誰訴哉。
  雖然死者長已矣,生老獨奈何!傢門之氣勢,頓改前觀。而夫婿之癡情,不忘故劍。命即銜杯稱慶,強歡笑而轉益凄涼。舉案相莊,共綢繆而愈添愁緒。轉覺瀟湘之死,已成太上忘情,而蘅蕪之生,真是有生大患。鬼若有知,方曬窮極機械,圖謀姻事者,墮落苦海,備嘗惡趣,而何哭之。有哭在怡紅意中,不在瀟湘館中也。細心尋味,其妙無盡。】
  
  
  
  
  
  
  【哈斯寶:鳳姐之死在下一回,從史湘雲“獨有二嫂子,連模樣都改了”一語,已點出其瀕死。賈赦遠放在上一回,以迎春“本要趕來見見”一語,補上一筆,交代她未能來。第八回上有給寶釵做生日,第十八回上又有給寶釵做生日,其始其終皆以寶釵生辰為係,這是本書進退都有節度之處。
  呵,老妖婆為何如此可憎1這回又偏親寶釵,疏遠起鳳姐來了。起先嚮史湘雲誇寶釵,貶鳳姐,之後故意傴鳳姐來要寶釵喜歡,這都是不公之事。鳳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無奈罷了。這就叫能人背後有能人,這就叫自作自受,誰說瀟湘無在夭之靈。
  行酒令一段雖句句都有實意,唯獨李紈說的一句,藏意最深。秦民逃避暴政居於桃源,與李紈隱居稻香村又有何異。張敞雖有纔,因為婦畫眉,貽笑至今,故鴛鴦以此譏笑寶玉,很是中的。以“浪掃浮萍”收尾,也是了結之象。
  文章必有餘味未盡纔可謂妙。瀟湘一事,業已煙滅灰飛,還定要掀起餘波,先寫翠竹青蔥,繼寫如聞哭聲,更寫寶玉一付神態,便勾動人心,猶如自己也置身園中,看作者筆法究竟如何!
  本回中有寶玉出傢的根子。要寶玉出傢,不可不留後裔。要留下後裔,便不能不有兩寶恩愛。要兩寶恩愛,不可不使寶玉病有痊愈。要寶玉病愈,不能不做寶釵生日。這便是作者凡寫一事,都不流於平淡,定從遠處發起。
  寶釵得慶次晨,“從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衆人間:寶玉“好麽?”寶釵答:“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麽”,這些話都有暗譏之意。第二天早上給衆人行禮。可說是新媳婦纔來行禮。“晚上好麽?”本應答“極好”。“沒什麽”即是“有什麽”。讀到此處,令人發笑。
  “恐怕我趕不上再見他一面了”,說着掉下淚來,這不是賈母怨探春遠嫁之話麽?可憐我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着眼淚直流,這不是迎春辭別賈母時的傷心話麽?結果,賈母死在探春回門之前,迎春之死又在賈母逝世之前,不料那兩句都應驗了,這是一奇。
  妙玉原是為補足二玉之妙的,為何這時又出場了?這是因為不可沒有餘文,又以此點出惜春出傢之兆。
  鳳姐害病,賈璉說的那幾句話,也同迎春、探春一式。】
   (哈斯寶簡本第三十五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八、一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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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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