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欲仙欲死(4)      餘斌 Yu Bin

  我是喜歡說話,不喜歡寫文章的。兩個人或者幾個人在一道,隨意說話,題目自然會出來,也不必限定字數,面對面的人或是摯友,或是仇敵,親密或是泛泛之交,彼此心中雪亮,而用語言來麯麯表達,也用語言來麯麯掩飾,有熱情,有倦怠,有謙遜,有不屑,總之是有濃厚的空氣。倘是兩個十分要好的人在一道,於平靜中有喜悅,於親切中有一點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從對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又倘是夾在不相幹的人群裏,他知道自己是為誰而說話,知道有誰在替他辯護,也有一種高貴的感覺。
  然而寫文章,是把字寫在白紙上,沒有空氣沒有背景,所以往往變成自說自話。那麽把談過的記錄下來怎樣呢?記錄下來也不過是瓜子殼,雖然撒得一地,可是瓜子仁已經給吃掉了。然而又非寫不可,好吧,就拿瓜子殼出來待客。見《天地》月刊八、九期合刊(1944年5月),署名“蘭成”。
  命意筆緻都追摹張愛玲的路數,雖然沒有張的神采亦且顯得嗦。他在此時對文藝感興趣,寫過不少這方面的文章,而其中觀點幾乎是對張愛玲見解亦步亦趨的演繹。這當然還是細小之處,最重要的是,張愛玲的百無禁忌使他得瞭解脫,影響及於他的思維方式、人生信念,以至於他要說,“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自傳開首的序中就要交待“《今生今世》是愛玲取的書名”,書中又有對張的感激之言,說沒有她,他亦寫不出那部《山河歲月》。《山河歲月》是鬍的一部縱論中國歷史文化與“天下大勢”的書,他避居溫州時曾以化名將其中某些部分寄給梁漱溟看,梁頗為賞識,亦以此有邀他北上之議。鬍對此書的自矜自得,自不待言。而他自謂沒有張愛玲他寫不出這樣一部看似與張風馬牛不相及的書,亦可見張對他的影響之大。
  張愛玲年歲比鬍蘭成小了許多,經歷的事情少,生活的天地狹窄,按照常理,在他們二人的關係中,她應該是受影響更多的一方。事實卻恰好相反。鬍蘭成時常發一通議論過後想想不對,便告張愛玲:“照你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張笑答:“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還是愛聽。”他又能影響她什麽呢?熱戀或許多少改變了一點她的孤僻冷漠,但是至少從人生觀到審美趣味,我們看不到鬍蘭成影響的一絲痕跡。
  然而熱戀中的張愛玲是歡悅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位導師--不管是人生導師還是文學導師,以纔女的身份,她要的是一個能欣賞她、懂得她的知音,以女人的身份,她要的是一個疼惜、呵護她的男人。有研究者不無根據地指出,張愛玲一派內省內傾,恰似“水仙子”型人物,水仙子臨水自照,顧影自憐,心理學範疇的這一概念除自戀之外又有自我膨脹、自我中心、利己、自私等意。李焯雄:《臨水自照的水仙》,見鄭樹森(編):《張愛玲的世界》,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89,103頁。而前面對張的描述相信已能使人對她産生這樣的印象。她不僅孤芳自賞,也希望別人欣賞她。就張愛玲對婚姻戀愛的態度而言,如果是一樁平實的婚姻,她也許不會過多地有這方面的要求,但戀愛與婚姻不同,戀愛是生命的“飛揚”與“放恣”,能夠讓她“放恣”的人應該助她完成臨水自照的心理環境,具體地說也就是應該接受一個出色的欣賞者的角色。欣賞她的什麽?當然是她的全部:她的纔、她的貌、她的喜好、她的趣味、她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
  她最可以驕人的還是她的聰明,鬍蘭成恰是個聰明人,不僅懂得她,還能將她的意思引申發揮。他是一個悟性很高的聽衆,而且還不僅僅是聽衆,因為懂得,他的欣賞贊美之意就格外地令她感到熨帖。與他接談,張愛玲喜之不勝,以至於有時忍不住要說:“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板底也會響。”他是她的崇拜者,又豈是尋常的崇拜者可比?歷史上盡有男人仰慕纔女的佳話,但有幾人似他這般顛倒?20年代有李惟建崇拜黃廬隱,終成佳偶,那人才情稍遜,年歲也比廬隱小,圈內人說笑要戲稱“小男人”,鬍蘭成不比毛頭小夥子,縱不是偉丈夫,也是自有身價的人,何況他又是個兩眼嚮天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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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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