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家庭生活場景(4)      餘斌 Yu Bin

  對籠罩着這個傢的“昏睡”、“沉下去”以及“懶洋洋灰撲撲”的氣氛的真切感受,是張愛玲捕捉到的最重要的信息。當她伏在傭人身上從燈紅酒緑的起士林回傢時,她從瞌睡的朦朧與奶油的回味中品嚐到的是懶洋洋的暖意,如同“春日遲遲”的貪睡。同樣是懶洋洋的生活,她現在感覺到的是秋天的蕭條肅殺,日之將喪,暮氣沉沉。前者於朦朧中令人愜意,後者於恍惚中令人沮喪。
  父母離婚後不久,母親又動身到法國去了。張愛玲並不怎樣難過,自小到大,她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時間極其有限,她喜歡母親的傢是因為羨慕那裏的西式的生活氣氛和情調,對母親的依戀倒在其次。母親走了,姑姑還在,姑姑是同父親氣味不投,與她母親一起搬走的,母親的傢就是姑姑的傢,張愛玲看着就高興、就覺得安慰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還在那裏,那裏依然有些她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此時她已在學校裏住讀,平時不大回傢,但姑姑這裏她是願意來的。至少有一段短暫的時間,父母離婚後的孩子未必不幸這類話在她身上是適用的,既然“最初傢裏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現在也不過是回覆到原先的狀態。雖然這一次母親的短暫出現讓她對傢裏舊式生活的窒人氣息生出一種年輕人的誇張的憤激之情,這個傢暫時卻還止於“昏睡”,太平無事,直到她有了一位繼母。
  張愛玲自小便模模糊糊地知道,姨太太、繼母這一類的角色是家庭生活中的侵入者。兩三歲時她父親在外面討了姨太太,有次要領她到小公館去玩,她便不從,在父親懷中亂踢亂打地掙紮,最後是打着纔去的。姨太太是個年歲比她父親大的妓女,潑悍粗野,有堂子裏的習氣,張傢被她鬧得雞犬不寧,她甚至擲痰盂砸破了張愛玲父親的頭,弄到族中人看不下去,逼了她走路。僕人們或者受過她的氣,或者因她的出身、因為正房偏房的意識而愈加對她的做派看不入眼,那一日都稱慶道:“這下子好了!”但是至少在張愛玲的生活中,這位姨太太並沒有構成什麽威脅。相反,因為畢竟是鵲巢鳩占,名不正,言不順,為了想在張傢站穩腳跟,她倒是肯下功夫去培養感情,敷衍張傢的大小姐的。她不喜歡張愛玲的弟弟(大約也有看張愛玲的父親態度行事的成分),因此一力擡舉張愛玲,領她去看跳舞,又為她做最時興的衣裳。有次替張做了件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嚮張討好道:“看我待你多好……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張很當真地說:“喜歡你。”(多年後她對自己因年幼不懂事說出的這句話仍有“耿耿於心”的內疚,那仿佛是“見利忘義”的舉動,是對母親的某種背叛。)
  然而繼母與姨太太是不同的,而且她現在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當她姑姑在夏夜的小陽臺上初次把就要有一位繼母的消息告訴她時,她哭了。舊說部和報上連載的鴛蝴派小說中無數關於後母的故事早已讓她對後母的形象得出了惡劣恐怖的印象,而今她竟要扮演那類故事中飽受虐待的悲苦角色——她簡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衹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這當然衹能是她的“狂想”。後母非她所願地進了門。照她後來的文章判斷,這位後母應該是孫寶琦的女兒《表姨細姨及其它》中說:“我稱我繼母的姐妹‘大姨’、‘八姨’、‘九姨’以至於‘十六姨’。她們父親孫寶琦有八個兒子、十六個女兒。”可知她繼母是孫的女兒。,應該也是位“大傢閨秀”了。但這位閨秀是不帶多少閨秀氣的,也吸鴉片,而且刻毒陰鷙,有變態心理。張愛玲因為住在學校裏,很少回傢,所以雖然一直受到冷漠刻薄的對待,暫時卻還沒有領教到後母的淫威。在傢裏上演的那一幕“後母故事”中,最初的受害者是她弟弟,張愛玲在傢裏看到弟弟和小時帶她的保姆受後母折磨,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傢,也就客客氣氣地敷衍過去。直到她母親第二度從海外歸來,她纔與後母有了正面的衝突,而且正是那場衝突最終使她離開了父親的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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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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