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11節:科林斯柱      劉心武 Liu Xinwu

  科林斯柱
  他居住了半輩子的鬍同雜院,拆除了,用拆遷款購置了一個兩居室的樓房單 元,住進去以後,真是愜意舒心。 住進沒多久,就有一次老同學大聚會,憶舊之餘,免不了詢新,其中一問必是: “換住處了沒有?”這些年幾乎人人都有搬傢、裝修、配置傢用電器等煩難然而 又歡欣的經歷,他也興致勃勃地告訴同窗搬進了新居,報出地址後,當年同桌的 崔洪亮馬上說:“啊,知道,那片樓都是經濟適用房。”
  回到傢裏,整理部分同學 遞給的名片,這個是總經理,那個是副局長,還有研究員、室主任什麽的,上面 的地址雖然衹是單位的,但這個是什麽大廈,那個是什麽中心,可見每天出入的 都非寒酸之地,傢裏住的麽,可想而知,大概也都跟他不屬同類,比如崔洪亮就 在名片上印出了辦公地點是在恆基中心,又手寫出住宅地址是天鵝湖別墅,那樣 的住房當然既非“經濟”型,也絶不僅僅是“適用”而已。 同窗聚會之後,不知怎麽搞的,住在那新樓裏,他竟不大自在了。總覺得房 間扁、廚衛小、樓道窄、緑地陋,暗中就去想象那天鵝湖別墅,動用了許多影視 裏的資源,卻還是不能形成個明晰鮮麗的圖像。 好在時間的流逝,特別是眼前的日常景象,最能消磨掉偶然的刺激。他也曾 進城去故地重遊,故居那片雖然已面貌大變,但不遠處的鬍同雜院仍是那麽破舊 凋敝,看到那些從院裏走出來到鬍同公共厠所去蹲坑的居民,他就頓時覺得自己 那有抽水馬桶的衛生間簡直就是一隻華貴的白天鵝。他也不時地到他那經濟適用 樓附近的地面去遛彎兒,結果就發現裏外緊貼舊樓搭建的一些小屋裏,租住着一 些外地人,煤氣罐和竈臺就那麽擱在露天裏,一到傍晚煮飯燒菜,雜七雜八的氣 息拌着揚塵撲鼻而來,雖然那些外地的大人小孩似乎其樂融融,他卻為他們一嘆, 並暗自慶幸自傢有墻貼白瓷磚、配有抽油煙機的廚房,鍋裏絶不會落進街巷的塵埃。 更讓他心理復歸於平衡的,是認識了同樓的一位鄰居。他們同齡,也都屬於 提前退休的那個群體。這位芳鄰大個頭,絡腮鬍子,常常在下午三四點鐘出現於 庭院,坐在緑地中的長椅上,而且一定不會是單獨待在那裏,他身旁,一定會坐 着他的老母,那婦人如果不是全盲也是半盲,坐着也還拄着拐杖,雙手都擱在那 拐杖頭上,臉上總漾着一個滿足的微笑。芳鄰姓祝,比他大月份,他喚為祝大哥。 祝大哥顯然是個大孝子,攙扶老母遛彎和並坐曬太陽的形象,也不僅深嵌在他一 個人的眼中、心裏。當然他觀察得更細緻些,他發現,每當祝大哥把老母在那長 椅上安排穩當,自己就會去那邊小賣部要來一瓶啤酒,待自己坐定母親身邊後, 就把那啤酒瓶往腳側一放,時不時地拿起來對着瓶嘴喝一口。 他頭一回跟祝大哥搭話時,對方曾站起來,還請他就坐,但那長椅坐不下三 個人,後來雙方都不計較,祝大哥就那麽坐着,他就把雙臂抱在胸前,稍息姿勢, 很隨意地跟祝大哥閑聊一陣。說是聊,其實開頭基本上是他問,祝大哥簡答, 來就基本上是他侃,祝大哥聽。他很喜歡那樣跟祝大哥一起消磨時間。通過詢問, 他知道祝大哥傢況比他傢艱難,而且祝大哥半輩子當建築工人,活動範圍就在這 座城裏,最遠衹坐火車去過太原,沒坐過飛機,沒碰過電腦。他從與一個諸多方 面比他不足的同齡人接觸中,通過表達同情、代為喟嘆,獲得了一種心理滿足。 那天他在傢裏擺弄老同學贈予的名片,愛人嗔怪他:“那又不是撲剋牌,洗 來洗去地幹什麽?”他說:“你懂什麽,一張名片一條路哩!”愛人撇嘴:“哪條 路你趟得通呢?”他賭氣:“那怎麽着!我就趟一條試試!”他按崔洪亮手寫的 手機號撥了過去,居然一撥就通,而且,老同桌問他有沒有工夫?若肯賞光,一 起吃晚飯!他應邀前往,離傢前得意地跟愛人說:“我們那時候是男校,你放心, 不是老狼唱的那種‘同桌的你’!” 崔洪亮開着輛寶藍色的寶馬車,到他那樓盤外的一傢餐館外等他,相互老遠 就都望見,招手;他都顧不得走斑馬綫,越過馬路往那地方跑去,兩人握手後, 崔洪亮就讓他上車,原來並不是在那傢餐館請他,衹不過是暫藉那停車位而已。 唉,那天的經歷,怎麽說呢,真叫眼界大開,這纔知道什麽叫先富起來,什 麽叫成功人士,什麽叫豪華生活,什麽叫一擲千金,什麽叫貴族氣派,什麽叫夢 想成真……原來,富人階層的生活,已經開化到了那樣的程度! 幾乎是第二天中午,崔洪亮纔又開車把他送到接他的那個地方。當他越過馬 路回到自己住的那個樓盤,他覺得自己的眼珠子仿佛被人調換了,映入眼簾的每 一個細節都令他觸目驚心,真的真的,他對自己說:衹不過是“經濟”罷了, 不過“適用”而已…… 愛人自然追問他究竟是到哪兒荒唐去了,他乜斜着眼睛,一邊往長沙發上躺, 一邊倨傲地說:“你見識過什麽,昨晚我睡的是總統套房,你知道那裏頭的馬桶 蓋上鑲着什麽嗎?”愛人恨恨地說:“喝昏了酒,找小姐去了吧?”他就嘴裏嗤 嗤嗤地發出怪聲,伸直右胳臂,用右手食指朝愛人頻頻點着……愛人且不理他, 管自走開了,他這纔多少表達出了點心裏頭擁擠着要噴溢出來的意思:“你們呀, 懂什麽呀,衹當進個發廊找個小姐就算那個了……唉,真正的富人跟那些個全不 相幹啊!” 酒醒後,愛人也不再抱怨他,生活似乎回歸於以前,但那次從傍晚到第二天 午前的經歷,令他回味無窮,他總想逮個由頭跟愛人念叨念叨:魚翅、鮑魚、燕 窩虛有其名,貴成那樣,卻並不可口,倒是西餐的法式紅酒牛肉,真乃一絶!還 有那個洗浴中心,進到裏頭真以為是到了天方夜譚的幻境裏!浴後去那完全是蔚 藍色情調的咖啡廳,纔知道人傢那些人真用不着找小姐什麽的,哪兒會那麽下作! 有的是大學本科學歷以上的白領女郎,個個有影視明星的美貌,個個影視明星卻 沒有她們那個風度,交談時往往夾雜外語,幽默全在骨子裏頭……人傢講究的是 情感的完全自主,堅决鄙棄含有硬威脅與軟利誘的非自願行為……人傢把珍視傢 庭穩定與享受婚外情緣處理得那麽得體……當然,他也就因此知道,這就是崔洪 亮那種人的日常生活,“同桌的你”每天也就是在這樣一些場合裏,磨合出他的 生意,那天不過是捎帶腳地把他叫上隨喜隨喜,也不把他仔細介紹給那些不斷變 換的人士,更不把那些出將入相的角色嚮他介紹清楚,其實那些男男女女也懶得 把他搞清楚,倒是他冷眼旁觀中窺破了若幹微妙之處,自然也不去點破……噯, 住進總統套房可是真的啊,其實衹不過是寶馬車駛過那傢五星級飯店時,他問了 句“那頂上有總統套房吧?”崔洪亮就順勢把車拐到那飯店去了…… “事如春夢了無痕”,有這麽句古詩吧?但他的這場春夢卻不僅留痕深重,還 弄得他不找個聽他細說端詳的角色就渾身癢癢。終於,他鎖定了祝大哥,接連幾 天下午,他站在祝大哥面前,滔滔不絶地講述他的見聞,祝大哥老母不但目瞽, 耳也聾,但也仿佛從他的講述裏獲得了快樂,臉上的笑紋漣漪般抖動着;祝大哥 聽得專心,不時提起啤酒瓶喝上一大口,再抹抹被鬍子圍住的厚嘴唇;每當他點 題說到:“咱們至多算個小康,人傢那可是大富呀!咱們能見識到的,也就井蛙 那麽多,人傢可真是泱泱海闊憑魚躍、朗朗天高任鳥飛啊!”祝大哥就似乎在微 微點頭,但那雙魚尾深刻的眼睛裏,卻並沒有放射出如他雙眼裏那樣的,燃燒着 的豔羨之光。 那天他重點給祝大哥描繪那總統套房的種種細節,他發現祝大哥聽着似乎有 點心不在焉,他就說:“也是,你哪兒想象得出那裏頭的模樣,離你的生活實在 太遠太遠了啊!那裏頭光客廳就有三個,每個廳的大理石柱子樣式都不一樣,你 瞧,那天我拼命想記住,到底還是沒記真……那中客廳的柱子我覺得最棒,噯, 怎麽跟你形容呢?那柱頂上的花樣,真絶透了,那叫什麽……莫斯科柱?不對,唔, 反正是什麽科……” 祝大哥聽他神侃,絶少插嘴,這回卻忽然接上去說:“是科林斯柱。”
  這淡淡的一句,仿佛炸雷響在耳邊。他愣住了。待祝大哥喝完一口啤酒,他 纔問:“你怎麽會知道?” 祝大哥依然語氣平淡地說:“那大客廳裏的柱子,是愛奧尼亞式;小客廳 裏的,是多立剋式。”
  他幾乎是喊着問:“你去住過?!” 祝大哥說:“哪能呢,沒住過。”
  這天他回到傢裏,忍不住對愛人說:“爆大冷門了!咄咄怪事!” 愛人問那“冷門”以前先諷刺他:“你要能從那富貴夢裏醒過來,纔叫爆冷 門哩!”遂問他究竟爆了個什麽樣的冷門。他就說祝大哥居然知道那總統套房裏 的三種希臘古典柱式,把所在位置和名稱報得那麽精確! 愛人乍聽也覺得奇怪。但把炸醬面弄好,倆人對坐要吃的時候,忽然恍然大 悟地對他說:“對啦,聽物業公司的人說過,祝大哥原是建築行裏少有的高級技 工,這城裏好多豪華建築他都參與過施工,要不是為照顧他媽,他也不會提前退 休啊,饒這麽着,有的建築公司還打着燈籠火把找到咱們這小區,求他去當施工 指導哩!那總統套間的柱子不得有工人去造,他造的怕還不止那些柱子哩!那‘同 桌的你’他們整天享受的那些個房子,哪座不是祝大哥那樣的人造的!祝大哥他 們就是造完了自己不用而已,好比母雞下的蛋,母雞不吃罷了,你跑去跟母雞顯 擺那蛋,母雞沒咯咯咯笑你眼皮薄心眼俗,算是對你客氣!” 也怪,先吃了愛人一番話,再吃那炸醬面,意外地香。那晚他竟破例地連吃 了兩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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