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秘密之花   》 (11)      海男 Hai Nan

  那次野營拉練,確實讓我們享受到了“追求唯美的工具,一隻夢幻的魔杖的地方”所帶來的喜悅,正如我們當時所預料到的,有一天,當我們老了,或者不用等待那麽久,我們就會回味我們的野炊,回味那片沙灘。當我們躺在沙灘上時,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張床像它那樣發出微熱,發出夢囈,發出芳香,讓我們感受夢幻繚繞的睡眠。
  1973:黃軍裝
  1973年,最流行的服裝也許就是黃軍裝了。當金官公社開始召兵入伍時,幾個穿黃軍裝的解放軍住進了公社招待所,那是幾個年輕的軍人。在那個時候,他們也許是我見到過的最為英武的男人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院子裏,面對着兩棵紫藤樹竪起了兩根竹桿,用來攀爬鍛煉。毫無疑問,那一切吸引了我的小哥哥,那時候,我的小哥哥有兩個理想,第一是做華羅庚式的數學家,第二是做間諜;而我呢,衹想當一名軍人。
  然而因為年齡的關係,我是不可能應徵入伍的。如果我那一年可以應徵入伍,那麽我還會是海男,還會用寫作的方式解决我生活的問題嗎?那時,雖然我不能應徵入伍,但我卻期待着有一件黃軍裝,哪怕是一頂黃色軍帽也好啊。
  當時,我正手捧一本《青春之歌》閱讀,1973年的我已經開始讀大量的課外書,我總是跑到校圖書館從封起來的紙箱中尋找書籍。因為圖書管理員跟小哥哥是朋友,所以他允許我在那些貼滿了封條的紙箱裏尋找到了《青春之歌》、《小城春秋》、《野火春風鬥古城》等書籍。
  有一位年輕的軍人看到了我手捧《青春之歌》閱讀的情景,他大概也是一個書迷吧,在那種年代,閱讀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在我坐在那棵被風吹拂的紫藤樹下看書時,年輕軍人走近了我,驚訝地問我在看什麽書。微風吹拂着那本早已發黃的書籍,年輕軍人一陣驚喜,他說他早就聽說這本書好看了,他問我能不能藉他看看。解放軍是我那時最為崇拜的人,我當然願意把書轉藉給他。從那時起,我把每一本我讀過的書都藉給他看,直到他徵兵結束,離開金官公社。臨走前,他送給了我一頂黃緑色軍帽,或許他是一位敏感的人,他已經從我的雙眼中看見了我的期待,因為每一次跟他見面,我總是盯着他頭頂上的軍帽看。他好像是一位貴州籍軍人,年齡二十五歲左右。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他的名字。
  那是他臨行前的頭一天下午,我依然坐在那棵紫藤樹下看書。我對文學的迷戀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坐在紫藤樹下,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閱讀,並展開了心靈的想象。年輕的軍人走過來,他遞還給我剛看完的前蘇聯小說《混沌》,並把一頂軍帽戴在了我頭上,從那一刻開始,那頂軍帽就真正屬於我了,我雖然不能應徵入伍,卻擁有了一頂屬於自己的軍帽,那時候的我的快樂難以言喻,我開始整日地戴着那頂黃軍帽,仿佛自己也是解放軍隊伍中的一員。
  然而,這顯然還不夠,我還期待着一件黃軍裝。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在金官公社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羅菊。她出現在我身邊時,就穿着一件黃軍裝,兩根粗粗的黑辮子垂在腰際,代表着那個時代最為摩登的形象。1973年,羅菊纔十九歲,我們認識後不久,她就把一件黃軍服送給了我。羅菊的一個姐姐在部隊,所以她理所當然地可以毫不費力地穿上軍裝。
  我戴着軍帽,穿着黃軍裝,好像已經實現了穿上戎裝的美好願望。上小學時我是紅小兵副隊長,初、高中時代則是學生團委會副書記,那也許是我人生世俗史中最高的頭銜了,所以我穿着時髦的黃軍裝,與那時候的氣氛比較吻和。那是一個革命的時代,浪潮洶涌起伏的時代,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麽,更無法知道在未來的某個時間裏,我會是一個用語言表達內心世界的人。
  緑色的軍裝包裹着我開始成長的身體,我醒目地活躍在學校的各個領域,然而另一種可能性已悄然地潛入我的身體,其中,就有石榴樹在綻放時給予我的某種成長的啓示,現在,我似乎伸出手就能觸摸到門口那棵石榴樹了。而那時,那棵石榴樹似乎是我的靈魂。除了尋找自我的靈魂之外,我也在尋找着另一種靈魂。
  每年春天開始時,石榴樹就綻開緑葉。經過了幾場細雨,我就可以看見石榴樹的花蕾。我把石榴樹當做我的另一種靈魂,這在那時是一種孤獨的,令人傷感的决定,仿佛黑暗中我已經預測到那棵樹會出現在我未來的記憶深處,會使一個女孩的成長史長出枝葉。
  在一個春夜之後,那棵樹長滿了油緑色樹葉,葉子變得愈來愈緑,我確信那是為了讓我在沉鬱的時刻看到未來的某個時刻,那會是我小說中的時刻:“我已確信,與其說女人的才智使一棵石榴樹的光芒照射了這個女人短暫的一生,不如說是這個女人敏感的生命創造了一棵石榴樹長遠的命運。我不知道她最後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但就她投入井欄的那一刻,這個優美的女人在她最後的日子也沒有停止過瘋狂,像那棵石榴樹一樣地瘋狂。”
  從學校返回傢中時,我會站在石榴樹下,那也許纔是真正的自我,即使穿着黃軍裝,我也在尋找那種除了“革命”情緒之外的另外一種心靈語言。庭院裏,有我的石榴樹,那是鼕天,但那凋零的生命依舊表現出了一種執著的柔韌,它在迎風嗚咽的同時像在演奏奇怪的音樂。寒風竭力搖晃着石榴樹,但是,石榴樹就是不肯倒下。我曾經在鼕天的無數個時刻看見它要倒下,但到了春天,它生命中藴含的生機卻又在我眼前脫穎而出。顯然,石榴樹的空間衹有我能夠走進去。這種內心世界註定我要回到自我之中去,而那時的我,卻醒目地穿着黃軍裝,戴着黃軍帽,嚮往着集體式的熱血奔涌的時刻,我那成長中的心智雖然躁動着,卻被我隱匿在水底,沒有浮現出來的機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資料來源】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1)(2)(3)(4)(5)(6)(7)(8)(9)(10)(11)(12)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