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碧岩錄   》 捲第十      釋圓悟 Shi Yuanwu

  ⊙碧岩錄第九十一則
  垂示雲:超情離見,去縛解粘,提起嚮上宗乘,扶竪正法眼藏,也須十萬齊應八面玲瓏,直到恁麽田地,且道還有同得同證同死同生的麽?試舉看。
  舉,????官一日喚侍者:“與我將犀牛扇子來。”侍者雲:“扇子破也。”官雲:“扇子既破,還我犀牛兒來。”侍者無對。投子云:“不辭將出,恐頭角不全。”雪竇拈雲:“我要不全的頭角。”石霜雲:“若還和尚即無也。”雪竇拈雲:“犀牛兒猶在。”資福畫一圓相,於中書一牛字,雪竇拈雲:“適來為什麽不將出?”保福雲:“和尚年尊,別請人好。”雪竇拈雲:“可惜勞而無功。”
  ????官一日喚侍者“與我將犀牛扇子來”,此事雖不在言句上,且要驗人平生意氣作略,又須得如此藉言而顯。於臘月三十日,著得力,作得主,萬境皂然,睹之不動,可謂無功之功,無力之力。????官乃齊安禪師。古時以犀牛角為扇,時????官豈不知犀扇子破,故問侍者,侍者雲:“扇子破也。”看他古人,十二時中常在裏許撞著磕著。
  ????官雲:“扇子既破,還我犀牛兒來。”且道他要犀牛兒作什麽?也衹要驗人知得落處也無。投子云:“不辭將出,恐頭角不全。”雪竇雲:“我要不全的頭角。”亦嚮句下便投機。石霜雲:“若還和尚即無也。”雪竇雲:“犀牛兒猶在。”資福畫一圓相,於中書一“牛”字,為他承嗣仰山,平生愛以境緻接人明此事。雪竇雲:“適來為什麽不將出?”又穿他鼻孔了也。保福雲:“和尚年尊,別請人好。”此語道得穩當,前三則語卻易見,此一句語有遠意。雪竇亦打破了也。
  山僧舊日在慶藏主處理會道:“和尚年尊老耄,得頭忘尾,適來索扇子,如今索犀牛兒,難為執侍。故云:“別請人好。”雪竇雲:“可惜勞而無功。”此皆是下語格式,古人見徹此事,各各雖不同,道得出來,百發百中,須有出身之路,句句不失血脈。如今人問著,衹管作道理計較,所以十二時中,要人咬嚼教滴水滴凍,求個證悟處。看他雪竇頌一串雲:
  犀牛扇子用多時,問著原來總不知。
  無限清風與頭角,盡同雲雨去難追。
  犀牛扇子用多時,問著原來總不知。人人有個犀牛扇子,十二時中,全得他力,為什麽問著總不知去著?侍者投子,乃至保福,亦總不知,且道雪竇還知麽?
  不見無著訪文殊,吃茶次,文殊舉起玻璃盞子云:“南方還有這個麽?”無殊雲:“尋常用什麽吃茶?”著無語。若知得這個公案落處,便知得犀牛扇子有無限清風,亦見犀牛頭角崢嶸。四個老漢恁麽道,如朝雲暮雨一去難追。雪竇復雲,若要清風再復,頭角重生,請禪客各下一轉語。問雲:“扇子既破,還我犀牛兒來。”時有一禪客出雲:“大衆參堂去。”這僧奪得主傢權柄,道得也殺道,衹道得八成,若要十成,便與掀倒禪床。
  爾且道:“這僧會犀牛兒不會?若不會卻解恁麽道?若會雪竇因何不肯伊?為什麽道拋鈎釣鯤鯨,衹釣得個蝦蟆,且道畢竟作麽生?諸人無事,試拈掇看。
  ⊙碧岩錄第九十二則
  垂示雲:動弦別麯,千載難逢。見兔放鷹,一時取俊。總一切語言為一句,攝大千沙界為一塵。同死同生,七穿八穴,還有證據者麽?試舉看。
  舉,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雲:“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世尊未拈花已前,早有這個消息,始從鹿野苑,終至拔提河,幾曾用著金剛王寶劍。當時衆中,若有衲僧氣息的漢,綽得去,免得他末後拈花,一場狼藉。世尊良久間,被文殊一拶,便下座,那時也有這個消息。釋迦掩室,淨名杜口,皆似此這個則已說了也。如肅宗問忠國師造無縫塔話。又如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之語。看他嚮上人行履,幾曾入鬼窟裏作活計。
  有者道:“意在默然處。”有者道:“在良久處,有言明無言底事,無言明有言底事。”永嘉道:“默時說說時默。”總恁麽會,三生六十劫,也未夢見在。爾若便直下承當得去,更不見有凡有聖。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日日與三世諸佛,把手共行。後面看雪竇自然見得頌出:
  列聖叢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
  會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
  “列聖叢中作者知”,靈山八萬大衆,皆是列聖,文殊普賢,乃至彌勒,主伴同會,須是巧中之巧,奇中之奇,方知他落處。雪竇意謂,列聖叢中,無一個人知有。若有個作傢者,方知不恁麽。何故文殊白槌雲:“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雪竇道:“法王法令不如斯”,何故如此?當時會中,若有個漢,頂門具眼,肘後有符,嚮世尊未升座已前,覷得破,更何必文殊白槌。
  《涅槃經》雲:“仙陀婆一名四實,一者????,二者水,三者器,四者馬。有一智臣,善會四義,王若欲灑洗,要仙陀婆,臣即奉水,食索奉????,食訖奉器飲漿,欲出奉馬,隨意應用無差。”灼然須是個伶俐漢始得。衹如僧問香嚴:“如何是王索仙陀婆?”嚴雲:“過這邊來。”僧過,嚴雲:“鈍置殺人。”又問趙州:“如何是王索仙陀婆?”州下禪床,麯躬叉手。當時若有個仙陀婆,嚮世尊未升座已前透去,猶較些子。世尊更升座,便下去,已是不著便了也,那堪文殊更白槌。不妨鈍置他世尊一上提唱,且作麽生是鈍置處?
  ⊙碧岩錄第九十三則
  舉,僧問大光:“長慶道因齋慶贊,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禮拜。光雲:“見個什麽便禮拜?”僧作舞,光雲:“這野狐精。”
  西天四七,唐土二三,衹傳這個些子,諸人還知落處麽?若知免得此過,若不知依舊衹是野狐精。有者道,是裂轉他鼻孔來瞞人。若真個恁麽,成何道理?大光善能為人,他句中有出身之路。大凡宗師,須與人抽釘拔楔,去粘解縛,方謂之善知識,大光作舞,這僧禮拜,末後僧卻作舞,大光雲“這野狐精”,不是轉這僧,畢竟不知的當。爾衹管作舞,遞相恁麽,到幾時得休歇去。大光道野狐精,此語截斷金牛,不妨奇特。
  所以道,他參活句,不參死句。雪竇衹愛他道“這野狐精”,所以頌出。且道“這野狐精”,與“藏頭白海頭黑”,是同是別?“這漆桶”,又道“好師僧”,且道是同是別?還知麽,觸處逢渠。雪竇頌雲:
  前箭猶輕後箭深,誰雲黃葉是黃金?
  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沉。
  “前箭猶輕後箭深”,大光作舞是前箭,復雲“這野狐精”是後箭。此是從上來爪牙。“誰雲黃葉是黃金”,仰山示衆雲:“汝等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記吾言,汝等無始劫來,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難頓拔,所以假設方便,奪汝粗識,如將黃葉止小兒啼,如將蜜果換苦葫蘆相似。”古人權設方便為人,及其啼止,黃葉非金,世尊說一代時教,也衹是止啼之說。“這野狐精”,衹要換他業識,於中也有權實,也有照用,方見有衲僧巴鼻。若會得,如虎插翼。
  “曹溪波浪如相似”,倘忽四方八面學者,衹管大傢如此作舞,一嚮恁麽,“無限平人被陸瀋”,有什麽救處?
  ⊙碧岩錄第九十四則
  垂示雲:聲前一句,千聖不傳,面前一絲,長時無間。淨裸裸赤灑灑露地白牛,眼卓朔耳卓朔金毛獅子,則且置,且道:作麽生是露地白牛?
  舉,《楞嚴經》雲:“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雲何非汝?”
  《楞嚴經》雲:“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雲何非汝?”雪竇到此,引經文不盡,全引則可見,經云:“若見是物,則汝亦可見吾之見。若同見者,名為見吾。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雲何非汝?”辭多不錄。
  阿難意道,世界燈籠露柱,皆可有名,亦要世尊指出此妙精元明,喚作什麽物,教我見佛意。世尊雲,我見香臺。阿難雲,我亦見香臺,即是佛見。世尊雲,我見香臺則可知,我若不見香臺時,爾作麽生見?阿難雲,我不見香臺時,即是見佛。佛雲,我雲不見,自是我知,汝雲不見,自是汝知。他人不見處,爾如何得知?
  當我收斂我的眼睛不看外物的時候,你怎麽看不到我那斂着的眼睛時的見性呢?你如果看得見我那斂着的眼睛不看外物時的見性(指視覺),那你所看到的,當然就不是我那閉眼不看的物象,而是看到了我的見性;如果你看不到我斂着眼睛不看不看外物時的見性,當然見性就不是物體了。既然如此,那不就是你的妙明真心嗎?”
  古人云,到這裏,衹可自知,與人說不得。衹如世尊道:“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雲何非汝?”若道認見為有物,未能拂跡。吾不見時,如羚羊挂角,聲響蹤跡,氣息都絶,爾嚮什麽處摸索?”經意初縱破,後奪破。雪竇出教眼頌,亦不頌物,亦不頌見與不見,直衹頌見佛也。
  全象全牛翳不殊,從來作者共名模。
  如今要見黃頭老,剎剎塵塵在半途。
  “全象全牛翳不殊”,衆盲模象,各說異端,出《涅槃經》。僧問仰山:“和尚見人問禪問道,便作一圓相,於中書牛字,意在於何?”仰山雲:“這個也是閑事,忽若會得,不從外來;忽若不會,决定不識。我且問爾,諸方老宿,於爾身上,指出那個是爾佛性,為復語的是,默的是?莫是不語不默的是?為復總是,為復總不是?爾若認語的是,如盲人摸着象尾。若認默的是,如盲人摸着象耳。若認不語不默的是,如盲人摸着象鼻。若道物物都是,如盲人摸着象四足。若道總不是,拋本象落在空中。如是衆盲所見,衹於象上名邈差別。爾要好,切莫摸象,莫道見覺是,亦莫道不是。”祖師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爭得染塵埃。”又云:“道本無形相,智慧即是道。作此見解者,是名真般若。”明眼人見象得其全體,如佛見性亦然。
  全牛者出《莊子》。皰丁解牛,未嘗見其全牛,順理而解,遊刃自在,更不須下手,纔舉目時,頭角蹄肉,一時自解了。如是十九年,其刃利如新發於硎,謂之全牛。雖然如此奇特,雪竇道,縱使得如此,全象全牛與眼中翳更不殊,“從來作者共名模”,直是作傢,也去裏頭摸索不着。自從迦葉,乃至西天此上祖師,天下老和尚,皆衹是名摸。
  雪竇直截道:“如今要見黃頭老”,所以道,要見即便見,更要尋覓方見,則千裏萬裏也。黃頭老,乃黃面老子也,爾如今要見,“剎剎塵塵在半途。”尋常道:“一塵一塵剎,一葉一釋迦。”盡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塵,衹嚮一塵中見。當恁麽時,猶在半途,那邊更有半途在,且道在什麽處?釋迦老子,尚自不知,教山僧作麽生說得?
  ⊙碧岩錄第九十五則
  垂示雲:有佛處不得住,住著頭角生;無佛處急走過,不走過,草深一丈。直饒淨裸裸赤灑灑,事外無機機外無事,未免守株待兔。且道總不恁麽,作麽生行履?試舉看。
  舉,長慶有時雲:“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不道如來無語,衹是無二種語。”保福雲:“作麽生是如來語?”慶雲:“聾人爭得聞。”保福雲:“情知爾嚮第二頭道。”慶雲:“作麽生是如來語?”保福雲:“吃茶去。”
  長慶保福在雪峰會下,常互相舉覺商量。一日平常如此說話雲:“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梵語阿羅漢,此雲殺賊。以功能彰名,能斷九九八十一品煩惱,諸漏已盡,梵行已立,此是無學阿羅漢位。三毒即是貪嗅癡。根本煩惱,八十一品,尚自斷盡,何況三毒!長慶道:“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大意要顯如來無不實語。《法華經》雲:“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又云:“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世尊三百餘會,觀機逗教,應病與藥,萬種千般說法,畢竟無二種語。
  他意到這裏,諸人作麽生見得?佛以一音演說法則不無,長慶要且未夢見如來語在,何故?大似人說食終不能飽。保福見他平地上說教,遂問:“作麽生是如來語?”慶雲:“聾人爭得聞。”這漢知他幾時在鬼窟裏作活計來也。保福雲:“情知爾第二頭道。”果中其言,卻問師兄作麽生是如來語,福雲:“吃茶去。”槍頭倒被別人奪去了也。
  大小長慶,失錢遭罪,且問諸人,如來語還有幾個?須知恁麽見得,方見這兩個漢敗缺。仔細檢點將來,盡合吃棒,放一綫道與他理會。有的雲保福道得是,長慶道得不是。衹管隨語生解,便道有得有失,殊不知,古人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如今人不去他古人轉處看,衹管去句下走,便道長慶當時不便用,所以落第二頭。保福雲:“吃茶去。”便是第一頭。若衹恁麽看,到彌勒下生,也不見古人意。若是作傢,終不作這般見解。跳出這窠窟,嚮上自有一條路。爾若道“聾人爭得聞”有什麽不是處,保福雲“吃茶去”有什麽是處,轉沒交涉。
  是故道,他參活句,不參死句。這因緣與“遍身是通身是”因緣一般,無爾計較是非處,須是爾腳跟下,淨裸裸地,方見古人相見處。五祖老師雲:“如馬前相撲相似,須是眼辨手親。”這個公案,若以正眼觀之俱無得失處,辨個得失。無親疏處,分個親疏。長慶也須禮拜保福始得。何故這個些子,巧處用得好,如電轉星飛相似。保福不妨牙上生牙,爪上生爪。頌雲:
  頭兮第一第二,臥竜不鑒止水,
  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
  棱禪客棱禪客,三月禹門遭點額。
  “頭兮第一第二。”人衹管理會第一第二,正是死水裏作活計。這個機巧,爾衹作第一第二會,且摸索不著在。雪竇雲:“臥竜不鑒止水。”死水裏豈有竜藏?若是第一第二,正是止水裏作活計。須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方有竜藏。正似前頭雲“澄潭不許蒼竜蟠。”不見道:“死水不藏竜。”又道:“臥竜長怖碧潭清。”所以道無竜處有月波澄,風恬浪靜;有竜處無風起浪,大似保福道“吃茶去”,正是無風起浪。
  雪竇到這裏,一時與爾打迭情解頌了也。他有餘韻,教成文理,依前就裏頭,著一隻眼,也不妨奇特。卻道“棱禪客棱禪客,三月禹門遭點額。”長慶雖是透竜門底竜,卻被保福驀頭一點。
  ⊙碧岩錄第九十六則
  舉,趙州示衆三轉語。
  趙州示此三轉語了,末後卻雲:“真佛屋裏坐。”這一句忒殺郎當。他古人出一隻眼,垂手接人,略藉此語,通個消息,要為人。爾若一嚮正令全提,法堂前草深一丈,雪竇嫌他末後一句漏逗,所以削去,衹頌三句。泥佛若渡水,則爛卻了也,金佛著渡爐中,則熔卻了也,木佛若渡火,便燒卻了也,有什麽難會?雪竇一百則頌古,計較葛藤,唯此三頌直下有衲僧氣息。衹是這頌也不妨難會,爾若透得此三頌,便許爾罷參。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
  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偽?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這一句頌分明了。且道為什麽卻引神光?二祖初生時,神光燭室,亙於霄漢。又一夕神人現,謂二祖曰:“何久於此,汝當得道時至,宜即南之。”二祖以神遇遂名神光。久居伊洛,博極群書,每嘆曰:“孔老之教祖述風規。”近聞達摩大師住少林,乃往彼晨夕參扣。達摩端坐面壁,奠聞誨勵,光自忖曰:“昔人求道,敲骨出髓,刺血濟饑,布發掩泥,投崖飼虎,古尚若此,我又何如?”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大雪,二祖立於砌下,遲明積雪過膝,達摩憫之曰:“汝立雪於此,當求何事?”二祖悲淚曰:“惟願慈開甘露門,廣度群品。”達摩曰:“諸佛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無有是處。”二祖聞誨勵,嚮道益切,潛取利刀,自斷左臂,致于達摩前。
  摩知是法器,遂問曰:“汝立雪斷臂,當為何事?”二祖曰:“某甲心未安,乞師安心。”摩曰:“將心來,與汝安。”祖曰:“覓心了不可得。”達摩雲:“與汝安心竟。”後達摩為易其名曰慧可。後接得三祖燦大師,既傳法隱於舒州皖公山。屬後周武帝破滅佛法沙汰僧,師往來太湖縣司空山,居無常處,積十餘載無人知者。宣律師《高僧傳》,載二祖事不詳。三祖傳云,二祖妙法不傳於世,賴值末後依前悟他當時立雪。所以雪竇道:“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偽。”立雪若未休,足恭諂詐之人皆效之,一時衹成雕偽,則是諂詐之徒也。
  雪竇頌泥佛不渡水,為什麽卻引這因緣來用?他參得意根下無一星事,淨裸裸地方頌得如此。五祖尋常教人看此三頌,豈不見洞山初和尚有頌示衆雲:“五臺山上雲蒸飯,古佛堂前狗尿天,剎竿頭上煎餡子,三個鬍孫夜簸錢。”又杜順和尚道:“懷州牛吃禾,益州馬腹脹。天下覓醫人,灸豬左膊上。”又傅大士頌雲:“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又云:“石人機似汝,也解唱巴歌。汝若似石人,雪麯應須和。”若會得此語,便會他雪竇頌:
  金佛不渡爐,人來訪紫鬍。
  牌中數個字,清風何處無。
  “金佛不渡爐,人來訪紫鬍。”此一句亦頌了也。為什麽卻引人來訪紫鬍?須是作傢爐鞲始得。紫鬍和尚,山門立一牌,牌中有字雲:“紫鬍有一狗,上取人頭,中取人腰,下取人腳,擬議則喪身失命。”凡見新到便喝雲:“看狗!”僧纔回首,紫鬍便歸方丈,且道為什麽卻咬趙州不得?
  紫鬍又一夕夜深於後架叫雲:“捉賊,捉賊。”黑地逢著一僧,攔胸捉住雲:“捉得也,捉得也。”僧雲:“和尚,不是某甲。”鬍雲:“是則是,衹是不肯承當。”爾若會得這話,便許爾咬殺一切人,處處清風凜凜。若也未然,牌中數個字,决定不奈何。若要見他,但透得盡方見,頌雲: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竈墮。
  杖子忽擊著,方知辜負我。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竈墮。”此一句亦頌了。雪竇因此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竈墮。嵩山破竈墮和尚,不稱姓字,言行叵測,隱居嵩山。一日領徒,入山塢間,有廟甚靈,殿中唯安一竈,遠近祭祀不輟,烹殺物命甚多。師入廟中,以拄杖敲竈三下云:“咄汝本磚土合成,靈從何來?聖從何起?恁麽烹殺物命。”又乃擊三下,竈乃自傾破墮落。須臾有一人,青衣峨冠,忽然立師前設拜曰:“我乃竈神,久受業報,今日蒙師說無生法,已脫此處,生在天中,特來致谢。”師曰:“汝本有之性,非吾強言。”神再拜而沒。
  侍者曰:“某甲等久參侍和尚,未蒙指示,竈神得何徑旨,便乃生天?”師曰:“我衹嚮伊道,汝本磚土合成,靈從何來?聖從何起。”侍僧俱無對。師雲:“會麽?”僧雲:“不會。”師雲:“禮拜著。”僧禮拜。師雲:“破也,破也,墮也,墮也!”侍者忽然大悟。後有僧舉似安國師,師嘆雲:“此子會盡物我一如。”竈神悟此則故是,其僧乃藴成身,亦云破也墮也,二俱開悟。且四大五藴,與磚瓦泥土,是同是別?
  既是如此,雪竇為什麽道:“杖子忽擊著,方知辜負我?”因甚卻成個“辜負”去?衹是未得拄杖子在。且道雪竇頌木佛不渡火,為什麽卻引破竈墮公案?老僧直截與爾說,他意衹是絶得失情塵意想。淨裸裸地,自然見他親切處也。
  ⊙碧岩錄第九十七則
  垂示雲:拈一放一,未是作傢,舉一明三,猶乖宗旨。直得天地陟變四方絶唱,雷奔電馳雲行雨驟,傾湫倒嶽甕瀉盆傾,也未提得一半在。還有解轉天關能移地軸的麽?試舉看。
  舉,《金剛經》雲:“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
  《金剛經》雲:“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衹據平常講究,乃經中常論。雪竇拈來頌這意,欲打破教傢鬼窟裏活計。昭明太子科此一分,為能淨業障。教中大意說此經靈驗,如此之人先世造地獄業,為善力強未受,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此經故能消無量劫來罪業,轉重成輕轉輕不受,復得佛果菩提。據教傢,轉此二十餘張經,便喚作持經,有什麽交涉。
  有的道,經自有靈驗。若恁麽,爾試將一捲放在閑處看,他有感應也無?法眼雲:“證佛地者,名持此經。經中雲:‘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且道喚什麽作此經?莫是黃捲赤軸底是麽?且莫錯認定盤星。”
  金剛諭於法體堅固,故物不能壞,利用故,能摧一切物。擬山則山摧,擬海則海竭,就諭彰名,其法亦然。此般若有三種,一實相般若,二觀照般若,三文字般若。實相般若者即是真智,乃諸人腳跟下一段大事,輝騰今古,迥絶知見,淨裸裸赤灑灑者是;觀照般若者即是真境,二六時中,放光動地,聞聲見色者;文字般若者即能詮文字。即如今說者聽者,且道是般若不是般若?
  古人道:“人人有一捲經。”又道:“手不執經捲,常轉如是經。”若據此經靈驗,何止轉重令輕,轉輕不受,設使敵聖功能,未為奇特。不見龐居士聽講《金剛經》,問座主曰:“俗人敢有小問,不知如何?”主雲:“有疑請問。”士雲:“‘無我相無人相’,既無我人相,教阿誰講阿誰聽?”座主無對,卻雲:“某甲依文解義,不知此意。”居士乃有頌雲:“無我亦無人,作麽有疏親?勸君休歷座,爭似直求真。金剛般若性,外絶一纖塵。我聞並信受,總是假稱名。”此頌最好,分明一時說了也。
  圭峰科《四句偈》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此四句偈義,全同證佛地者,名持此經。”又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此亦是四句偈。”晦堂雲:“話墮也不知。”
  雪竇於此經上指出,若有人持此經者,即是諸人本地風光本來面目。若據祖令當行,本地風光本來面目,亦斬為三段。三世諸佛十二分教不消一捏,到這裏設使有萬種功能,亦不能管得。如今人衹管轉經,都不知是什麽道理,衹管道我一日轉得多少,衹認黃捲赤軸巡行數墨,殊不知全從自己本心上起,這個唯是轉處些子。大珠和尚雲:“嚮空屋裏堆數函經,看他放光麽?”衹以自傢一念發底心是功德,何故?
  萬法皆出於自心。一念是靈,既靈即通,既通即變。古人道:“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鬱鬱黃花,無非般若。”若見得徹去,即是真如。忽未見得,且道作麽生喚作真如?《華嚴經》雲:“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爾若識得去,逢境遇緣,為主為宗。若未能明得,且伏聽處分。雪竇出眼頌大概,要明經靈驗也。頌雲:
  明珠在掌,有功者賞。
  鬍漢不來,全無伎倆。
  伎倆既無,波旬失途。
  瞿曇瞿曇,識我也無?
  “明珠在掌,有功者賞。”若有人持得此經,有功驗者,則以珠賞之。他得此珠,自然會用,鬍來鬍現,漢來漢現,萬象森羅,縱橫顯現,此是有功勳。法眼雲:“證佛地者,名持此經。”此兩句頌公案畢。
  “鬍漢不來,全無伎倆。”雪竇裂轉鼻孔,也有鬍漢來,則教爾現,若忽鬍漢俱不來時,又且如何?到這裏,佛眼也覷不見,且道是功勳是罪業,是鬍是漢?直似羚羊挂角,莫道聲響蹤跡,氣息也無,嚮什麽處摸索?至使諸天捧花無路,魔外潛覷無門。
  是故洞山和尚一生住院,土地神覓蹤跡不見。一日廚前拋撒米面,洞山起心曰:“常住物色,何得作賤如此?”土地神遂得一見,便禮拜。雪竇道,“伎倆既無”,若到此無伎倆處,波旬也教失途。世尊以一切衆生為赤子,若有一人,發心修行,波旬宮殿,為之振裂,他便來惱亂修行者。雪竇道,直饒波旬恁麽來,也須教失卻途路無近傍處。雪竇更自點胸雲:“瞿曇瞿曇,識我也無?”莫道是波旬,任是佛來,還識我也無?釋迦老子尚自不見,諸人嚮什麽處摸索?復雲:“勘破了也。”且道是雪竇勘破瞿曇,瞿曇勘破雪竇?具眼者試定當看。
  ⊙碧岩錄第九十八則
  垂示雲:一夏嘮嘮打葛藤,幾乎絆倒五湖僧。金剛寶劍當頭截,始覺從來百不能。且道作麽生是金剛寶劍?貶上眉毛,試請露鋒芒看。
  舉,天平和尚行腳時參西院,常雲:“莫道會佛法,覓個舉話人也無。”一日西院遙見召雲:“從漪。”平舉頭。西院雲:“錯。”平行三兩步。西院又云:“錯。”平近前。西院雲:“適來這兩錯,是西院錯,是上座錯?”平雲:“從漪錯。”西院雲:“錯。”平休去。西院雲:“且在這裏過夏,待共上座商量這兩錯。”平當時便行,後住院謂衆雲:“我當初行腳時,被業風吹到思明長老處,連下兩錯,更留我過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麽時錯,我發足嚮南方去時,早知道錯了也。”
  思明先參大覺,後承嗣前寶壽,一日問:“踏破化城來時如何?”壽雲:“利劍不斬死漢。”明雲:“斬。”壽便打。思明十回道斬,壽十回打雲:“這漢著甚死急將個死屍抵他痛棒。”遂喝出。其有一僧,問寶壽雲:“適來問話的僧,甚有道理。和尚方便接他。”寶壽亦打,趕出這僧。且道寶壽亦趕這僧,唯當道他說是說非,且別有道理,意作麽生?後來俱承嗣寶壽。
  思明一日出見南院,院問雲:“甚處來?”明雲:“許州來。”院雲:“將得什麽來?”明雲:“將得個江西剃刀,獻與和尚。”院雲:“既從許州來,因甚卻有江西剃刀。”明把院手掏一掏,院雲:“侍者收取。”思明以衣袖拂一拂便行。院雲:“阿剌剌,阿剌剌。”
  天平曾參進山主來,為他到諸方,參得些蘿蔔頭禪在肚皮裏,到處便輕開大口道,我會禪會道,常雲:“莫道會佛法,覓個舉話人也無。”屎臭氣熏人,衹管放輕薄。且如諸佛未出世,祖師未西來,未有問答,未有公案已前,還有禪道麽?
  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因世尊拈花,迦葉微笑,後來阿難問迦葉:“世尊傳金蝠外別傳何法?”迦葉雲:“阿難。”阿難應諾。迦葉雲:“倒卻門前剎竿著。”衹如未拈花阿難未問已前,甚處得公案來?衹管被諸方鼕瓜印子印定了便道:我會佛法奇特,莫教人知。天平正如此,被西院叫來連下兩錯,直得周++惶怖分疏不下,前不構村後不迭店。有者道:“說個西來意,早錯了也。”殊不知西院這兩錯落處,諸人且道落在什麽處?
  所以道,他參活句不參死句。天平舉頭,已是落二落三了也。西院雲“錯”,他卻不薦得當陽用處,衹道我肚皮裏有禪,莫管他,又行三兩步。西院又云“錯”,卻依舊黑漫漫地。天平近前,西院雲:“適來兩錯,是西院錯,是上座錯?”天平雲:“從漪錯。”且喜沒交涉,已是第七第八頭了也。西院雲:“且在這裏度夏,待共上座商量這兩錯。”天平當時便行,似則也似,是則未是。也不道他不是,衹是趕不上,雖然如是,卻有些子衲僧氣息。
  天平後住院謂衆雲:“我當初行腳時,被業風吹到思明和尚處,連下兩錯,更留我度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麽時錯,我發足嚮南方去時,早知道錯了也。”這漢也殺道,衹是落第七第八頭,料掉沒交涉。
  如今人聞他道“發足嚮南方去時,早知道錯了也”,便去卜度道,未行腳時,自無許多佛法禪道;及至行腳,被諸方熱瞞,不可未行腳時,喚地作天,喚山作水,幸無一星事。若總恁麽作流俗見解,何不買一片帽戴,大傢過時,有什麽用處?佛法不是這個道理。若論此事,豈有許多般葛藤。爾若道我會他不會,擔一檐禪,繞天下走,被明眼人勘破,一點也使不着。雪竇正如此頌出:
  禪傢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着。
  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
  錯錯,西院清風頓銷鑠。
  “禪傢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着。”這漢會則會,衹是用不得,尋常目視雲霄,道他會得多少禪,及至嚮烘爐裏纔烹,原來一點使不着。五祖先師道:“有一般人參禪,如琉璃瓶裏搗糍糕相似,更動轉不得,抖擻不出,觸着便破。若要活潑潑地,但參皮殼漏子禪,直嚮高山上,撲將下來,亦不破亦不壞。”
  古人道,設使言前薦得,猶是滯殼迷封,直饒句下精通,未免觸途狂見。“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雪竇道,堪悲他對人說不出,堪笑他會一肚皮禪,更使些子不著,“錯錯”,這兩錯,有者道,天平不會是錯。又有的道,無語的是錯,有什麽交涉。殊不知這兩錯,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是他嚮上人行履處。如仗劍斬人直取人咽喉命根方斷。若嚮此劍刃上行得,便七縱八橫,若會得兩錯,便可以見“西院清風頓銷鑠。”雪竇上堂,舉此話了,意道錯。我且問爾,雪竇這兩錯,何似天平錯,且參三十年。
  ⊙碧岩錄第九十九則
  垂示雲:竜吟霧起,虎嘯風生。出世宗猷,金玉相振。通方作略,箭鋒相拄。遍界不藏,遠近齊彰,古今明辨,且道是什麽人境界?試舉看。
  舉,肅宗帝問忠問師:“如何是十身調禦?”國師雲:“檀越踏毗盧頂上行。”帝雲:“寡人不會。”國師雲:“莫認自己清淨法身。”
  肅宗皇帝,在東宮時,已參忠國師,後來即位,敬之愈篤,出入迎送躬自捧車輦。一日緻個問端來,問國師雲:“如何是十身調禦?”師雲:“檀越踏毗盧頂上行。”國師平生一條脊梁骨硬如生鐵,及至帝王面前,如爛泥相似。雖然答得廉纖,卻有個好處。他道:“爾要會得,檀越須是嚮毗盧頂寧+頁上行始得。”他卻不薦,更道:“寡人不會。”國師後面忒殺郎當落草,更註頭上底一句云:“莫錯認自己清淨法身。”所謂人人具足,個個圓成。看他一放一收,八面受敵。
  不見道:“善為師者,應機設教,看風使帆。”若衹僻守一隅,豈能回互。看他黃檗老善能接人,遇著臨濟,三回便痛施六十棒,臨濟當下便會去。及至為裴相國,葛藤忒殺,此豈不是善為人師。
  忠國師善巧方便,接肅宗帝,蓋為他有八面受敵的手段。“十身調禦”者,即是十種他受用身。法報化三身,即法身也。何故?報化非真佛,亦非說法者。據法身,則一片虛凝,靈明寂照。
  太原孚上座,在揚州光孝寺,講《涅槃經》,有遊方僧,即夾山典座,在寺阻雪,因往聽講,講至三因佛性、三德法身,廣談法身妙理,典座忽然失笑。孚乃目顧,講罷令請禪者問雲:“某素智狹劣,依文解義,適來講次,見上人失笑,某必有所短乏處,請上人說。”典座雲:“座主不問,即不敢說。座主既問,則不可不言。某實是笑座主不識法身。”孚雲:“如此解說,何處不是?”典座雲:“請座主更說一遍。孚曰:“法身之理,猶若太虛,竪窮三際,橫亙十方,彌綸八極,包括二儀,隨緣赴感,靡不周遍。”典座曰:“不道座主說不是,衹識得法身量邊事,實未識法身在。”孚曰:“既然如是,禪者當為我說。”典座曰:“若如是,座主暫輟講旬日,於靜室中端然靜慮,收心攝念,善惡諸緣一時放卻,自窮究看。”
  孚一依所言,從初夜至五更,聞鼓角鳴,忽然契悟,便去叩禪者門。典座曰:“阿誰?”孚曰某甲。典座咄曰:“教汝傳持大教,代佛說法,夜半為什麽醉酒臥街?”半曰:“自來講經,將生身父母鼻孔扭捏,從今日已後,更不敢如是。”看他奇特漢,豈衹去認個昭昭靈靈,落在驢前馬後。須是打破業識,無一絲毫頭可得,猶衹得一半在。
  古人道:“不起纖毫修學心,無相光中常自在。”但識常寂滅底,莫認聲色。但識靈知,莫認妄想。所以道:“假使鐵輪頂上旋,定慧圓明終不失。”達摩問二祖:“汝立雪斷臂,當為何事?”祖曰:“某甲心未安,乞師安心。”摩雲:“將心來,與汝安。”祖曰:“覓心了不可得。”摩曰:“與汝安心竟。”二祖忽然領悟。且道正當恁麽時,法身在什麽處?
  長沙雲:“學道之人不識真,衹為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如今人衹認得個昭昭靈靈,便瞠眼努目弄精魂,有什麽交涉?衹如他道“莫認自己清淨法身”,且如自己法身,爾也未夢見在,更說什麽莫認?教傢以清淨法身為極則,為什麽卻不教人認?不見道:“認著依前還不是。”咄,好便與棒。
  會得此意者,始會他道“莫認自己清淨法身”。雪竇嫌他老婆心切,爭奈爛泥裏有刺。豈不見洞山和尚接人有三路,所謂玄路、烏道、展手。初機學道,且此三路行履。僧問師:“尋常教學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洞山雲:“不逢一人。”僧雲:“如何行?”山雲:“直須足下無私去。”僧雲:“衹如行鳥道,莫便是本來面目否?”山雲:“梨因什麽顛倒?”僧雲:“什麽處是學人顛倒處?”山雲:“若不顛倒,為什麽認奴作郎。”僧雲:“如何是本來面目?”山雲:“不行鳥道。”須是見倒這般田地,方有少分相應,直下打迭教削跡吞聲,猶是衲僧門下沙彌童行見解在。更須回首塵勞,繁興大用,始得。雪竇頌雲:
  一國之師亦強名,南陽獨許振嘉聲。
  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盧頂上行。
  鐵錘擊碎黃金骨,天地之間更何物。
  三千剎海夜沉沉,不知誰入蒼竜窟。
  “一國之師亦強名,南陽獨許振嘉聲。”此頌一似個真贊相似。不見道至人無名,喚作國師,亦是強安名了。國師之道,不可比倫,善能恁麽接人,獨許南陽是個作傢。“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盧頂上行。”若是具眼衲僧眼腦,須是嚮毗盧頂上行,方見此十身調禦。佛謂之調禦,便是十號之一數也。一身化十身,十身化百身,乃至於百億身,大綱衹是一身,這一頌卻易說。
  後頌他道莫認自己清淨法身,頌得水灑不着,直是難下口說。“鐵錘擊碎黃金骨”,此頌“莫認自己清淨法身”,雪竇忒殺贊嘆他,黃金骨一錘擊碎了也。“天地之間更何物”,直須淨裸裸赤灑灑,更無一物可得,乃是本地風光。一似“三千剎海夜沉沉”,三千大千世界香水海中有無邊剎,一剎有一海,正當夜靜更深時,天地一時澄澄地,且道是什麽?切忌作閉目合眼會。若恁麽會,正墮在毒海。“不知誰入蒼竜窟?”展腳縮腳,且道是誰?諸人鼻孔一時被雪竇穿卻了也。
  ⊙碧岩錄第一百則
  垂示雲:收因結果,盡始盡終,對面無私,元不曾說,忽有個出來道,一夏請益為什麽不曾說,待爾悟來嚮爾道,且道為復是當面諱卻,為復別有長處,試舉看。
  舉,僧問巴陵:“如何是吹毛劍?”陵雲:“珊瑚枝枝撐着月。”
  巴陵不動幹戈,四海五湖多少人舌頭落地,雲門接人正如此,他是雲門的子,亦各具個作略。是故道:“我愛韶陽新定機,一生與人抽釘拔楔。”這個話正恁麽地也。於一句中,自然具三句,函蓋乾坤句,截斷衆流句,隨波逐浪句,答得也不妨奇特。
  浮山遠錄公雲:“未透底人,參句不如參意;透得底人,參意不如參句。”雲門下有三尊宿,答吹毛劍俱雲“了”,唯是巴陵答得過於了字,此乃得句也。且道,“了”字與“珊瑚枝枝撐着月”,是同是別?前來道“三句可辨,一鏃遼空”,要會這話,須是絶情塵,意想淨盡,方見他道“珊瑚枝枝撐着月”。若更作道理,轉見摸索不着。
  此語是禪月懷友人詩曰:“厚似鐵圍山上鐵,薄似雙成仙體纈。蜀機鳳雛動蹶蹩,珊瑚枝枝撐着月。王凱傢中藏難掘,顔回饑漢愁天雪。古檜筆直雷不折,雪衣石女蟠桃缺。佩入竜宮步遲遲,綉簾銀簟何參差。即不知驅竜失珠知不知。”(此為貫休《還舉人歌行捲》)巴陵於句中,取一句答吹毛劍,則是快劍刃上吹毛試之,其毛自斷,乃利劍,謂之吹毛也。巴陵衹就他問處,便答這個話,頭落也不知。頌雲: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礱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別,別,珊瑚枝枝撐着月。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古有俠客,路見不平,以強凌弱,即飛劍取強者頭,所以宗師傢,眉藏寶劍,袖挂金錘,以斷不平之事。“大巧若拙”,巴陵答處,要平不平之事,為他語忒殺傷巧,返成拙相似,何故?為他不當面揮來,卻僻地裏,一截暗取人頭,而人不覺。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會得則如倚天長劍,凜凜神威。古人道:“心月孤圓,光吞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復是何物?”此寶劍或現在指上,忽現掌中。昔日慶藏主說到這裏,竪手雲:“還見麽?”也不必在手指上也。雪竇藉路經過,教爾見古意,且道一切處不可不是吹毛劍也。所以道:“三級浪高魚化竜,癡人猶戽夜塘水。”
  《祖庭事苑》載《孝子傳》雲:楚王夫人,嘗夏乘涼抱鐵柱感孕,後産一鐵塊,楚王令幹將鑄為劍,三年乃成雙劍,一雌一雄。幹將密留雄,以雌進於楚王。王秘於匣中,常聞悲鳴,王問群臣,臣曰:“劍有雌雄,鳴者憶雄耳。”王大怒,即收幹將殺之。幹將知其應,乃以劍藏屋柱中,因囑妻莫耶曰:“日出北戶,南山其鬆。鬆生於石,劍在其中。”妻後生男,名眉間赤,年十五問母曰:“父何在?”母乃述前事,久思惟剖柱得劍,日夜欲為父報仇。楚王亦募覓其人,宣言:“有得眉間赤者厚賞之。”眉間赤遂逃。俄有客曰:“子得非眉間赤邪?”曰:“然。”客曰:“吾甑山人也,能為子報父仇。”赤曰:“父昔無辜,枉被荼毒。君今惠念,何所須邪?”客曰:“當得子頭並劍。”赤乃與劍並頭,客得之進於楚王,王大喜。客曰:“願煎油烹之。”王遂投於鼎中。客詒於王曰:“其首不爛。”王方臨視,客於後以劍擬王頭墮鼎中,於是二首相嚙,尋亦俱爛。川本無此楚王一段。
  雪竇道此劍能“倚天照雪”。尋常道倚天長劍光能照雪,這些子用處,直得“大冶兮磨礱不下”,任是良工拂拭也未歇。良工即幹將是也,故事自顯。雪竇頌了,末後顯出道:“別別”,也不妨奇特,別有好處,與尋常劍不同,且道如何是別處?“珊瑚枝枝撐着月”,可謂光前絶後獨據寰中,更無等匹,畢竟如何?諸人頭落也!老僧更有一小偈:
  萬斛盈舟信手喀,卻因一粒甕吞蛇。拈提百轉舊公案,撒卻時人幾眼沙。
  後序
  雪竇頌古百則,叢林學道詮要也,其間取譬經論或儒傢文史,以發明此事,非具眼宗匠時為後學擊揚剖析,則無以知之。
  圓悟老師,在成都時,予與諸人請益其說,師後住夾山道林,復為學徒扣之,凡三提宗綱,語雖不同,其旨一也,門人掇而錄之,既二十年矣,師未嘗過而問焉,流傳四方,或緻榧駁,諸方且因其言以其道不能尋繹之,而妄有改作,則此書遂廢矣,學者幸諦其傳焉。
  宣和乙已春暮上休,++人關友無黨記。
  重刊圓悟禪師碧岩集疏
  雪竇《頌古百則》,圓悟重下註腳,單示叢林,永垂宗旨,經也;學人機鋒捷出,大慧密室勘辨,知無實詣,毀梓不傳,權也。此書諸佛正眼,列祖大機,兩經鉗錘,一無瑕秣,茲欲與大慧長書並駕,同《圜悟心要》兼行,揭杲日於迷途,指南於慧海,快然一睹,開彼群愚,相與圓成,不無利益,幸甚。
  右伏以,十七歲便悟雲門睦州,可道是口頭三昧,二百年不見碧岩雪竇,忽遭渠手下一交,怎忘得弓冶裘箕,莫斷卻兒孫種草,隨人去腳跟後轉,誰下得釣竜鈎,有個具眼目的來,不看作係驢橛,此事當如筏喻,他時自會筌忘。傢傢門戶透長安,前者呼後者應,種種因緣歸大數。昔之廢今之興,莫怪山僧口多,終是老婆心切。不讀東土書,安知西來意,重興一代宗風。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便有十分消息,持同文印。讀無盡燈謹疏。
  圓悟老祖居夾山時,集成此書,欲天下後世知有佛祖玄奧,豈小補哉。老妙喜深患學者不根於道,溺於知解,由是毀之,謂其父子之間矛盾,可乎?今辱中張居士重為板行,果何謂哉。覽者宜自擇焉。
  大德壬寅中秋,住天童第七世法孫比丘淨日拜手謹書。
  圓悟禪師,評唱雪竇和尚頌古一百則,剖决玄微,抉剔幽迭,顯列祖之機用,開後學之心源,況妙智虛凝,神機默運,晶旭輝而玄扃洞照,圓蟾升而幽室朗明,豈淺識而能緻極哉。後大慧禪師,因學人入室,下語頗異,疑之,纔勘而邪鋒自挫,再鞠而納款自降,曰:“我《碧岩集》中記來,實非有悟。”因慮其後不明根,專尚語言以圖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然成此書,火此書,其用心則一,豈有二哉。辱中張明遠偶獲雪堂刊本及蜀本,校訂訛舛,刊成此書,流通萬古,使上根大智之士,一覽而頓開本心,直造無疑之地,豈小補雲乎哉。
  延綁丁已迎佛會日,徑山住持比丘帝陵拜書以為後序。
  儒門子貢極有功於東傢聖人,藉令良馬見鞭影而奔,皆如瞠若乎後之顔子,吾聖師遊乎何言之天久矣,靈山會上,四衆海集,世尊拈花宗旨,諸人罔措,獨迦葉尊者,微為之破顔,與吾教中一唯之外口耳俱喪,同一頓徹懸悟,當時曾參,不直下剖擊忠恕之秘鑰,豈惟門人之惑滋甚,千載之下,何以氣一貫之迷雲乎。異時成都佛果圓悟老禪,笏夾山丈室,拈提雪竇《頌古百則》,其大弟子杲上座,懼學人泥於言句,辜負從上諸祖,取老和尚舌頭,一截並付烈焰,煙而揚之拉++堆,自以巨壑太虛投置毫滴,如古德德山賣弄油糍婆前,此疏鈔已埃冷而無餘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花落碧岩,陽坡如綉。歷過去劫,死灰復燃。不知何許,許多葛藤,一一從辱中張居士手栽無影樹子上,全體敗露,直得般若無說諸天雨花,百七八十年,衲僧驀地橫穿鼻孔,從前不曾嗅底寶熏,一旦水涌雲蒸,於八萬四千毛孔,悉普悉遍,可謂甚深希有,難值難遇之事。已而居士二子得心疾,或謂,勤寶經杲上座毀板,居士不當拾遺燼,而日月光景之故,受如是報,居士者疑其說,以質於予。
  予謂,圓悟門人人人而杲上座,碧岩自碧,何得有說,杲上座見月亡指,遂乃追尤古佛,毒燎亙天。倒卻剎竿,不放一綫。彼未嘗識月者,誰將乘一指而示之。或者又謂,杲上座火此書,盟之社鬼者深重,居士二子之患正坐此。予謂,當杲上座灼然秉炬時,煉得故紙通紅,何緣密室通風,老勤巴命門舌根,別自有不壞處,一星迸散,明月空山,張居士那裏得這消息來,把天然一段西蜀錦機,依舊織作舊日花樣,意者主林神陰為之地,訶護至今,料亦是此書合出世因緣時節。清涼池上,針芥相逢,則書寫讀誦,為人演說之功,應獲殊勝福德。何況金石刻鏤,展轉流佈。居士二子之心疾根本,本不在此。客作漢妄以情識卜度,居士緣其目前不足計拔之禍福,亦以情識卜度之,是相隨赴火坑也,豈不冤哉。
  冥驗記,沛國周氏,三子並喑。一日有客造門曰:“君可內省宿愆。”忽猛憶兒時見燕巢三子,伺其母出,各以一蒺藜吞之,斯須共斃,母還悲鳴而去,常自悔責。客曰:“君既知悔責,罪今免矣。三子即皆能言。然則居士二子之病風喪心,得無亦有可悔恨之事乎?談般若者:“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即為消滅。”居士能於此有省,縱無始劫來所造諸業,當應時消滅,即君二子之心疾,當如周氏三子之應時能言,可以不疑。
  世尊住世,四十九年,六百函文字,覆藏遍界。若從杲上座之說,萬年一念,更蹤跡什麽?嚮上禪林無限尊宿,有兩句最端的,曰:“任爾即心即佛,我但非心非佛。”今而後有謗如來正法輪者,君但應之曰:“任汝說杲上座的是,我衹說勤老師的是。”若不如是,即恐燎卻面門,四百四病一時發矣,將如居士二子心疾何。不見古人道,養子方知父母恩,居士學佛知恩,臨老懺悔,他日作傢爐鞲,跳出丈六金身,不知還見勤老師真個揚眉竪拂否。若還一句薦得,嚮道佛祖有誓,罪不重科,莫殃及他傢兒孫好。雖然如是,且得沒交涉,是年延綁丁巳中元日,海粟老人馮子振題。
  碧岩集行於世者數版,捲套多多,到上學徒盛笈,非便也。故予欲成小字,縮行省紙册,有年所矣。安政丁巳秋,篤信檀士戮力捨財,喜資上木,即命剞劂氏,事既竣焉,喜捨刊粹製本賤價,固予初志也。若夫碧岩麯節,先哲序跋善美盡盡,予何言乎。簡省刻成,故書詹言於策端,爾安政六年歲在己未秋七月初吉。
  敕住華園玉桃庵主萬寧玄匯敬識。(錄自《續藏經》第二編第二十二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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