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山水情   》 第十回 出金閶畫鋪得雙真      高濂 Gao Lian

  為想佳人夢寐長,偏於相隔怨參商。金閶買得雙真面,摹擬明珠暗裏藏。隨落日,到尼堂。信音無訴思+惶。題詩鬥室聊傳意,黑夜尋岐泣路傍。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柳兒那日在花園中拾了那把金扇,將來換在糖擔上去了,害着素瓊小姐翻箱倒籠,搜尋不出,幾乎悶死;更連累春桃逼得泣涕漣漣,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幹這樣短壽命的事情。豈知那賣糖的人一總摸了些名人書畫,單條古軸,連這把畫扇,竟爾拿到蘇州專諸巷內收古董的店上,賣了許多銀子,回傢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實,將這些書畫,一一看過,擺列在攤頭上。那個史老實幼時原讀過幾行書,粗粗識幾個字兒,見了這扇上詩句、款兒,就道是閨閣嬌娃有意之筆,在那裏暗喜道:“這柄畫扇,倘遇着了豪華公子,愛這樣情種的,不怕不賣他幾兩銀子。但是原要妝飾得他貴重,使人起眼。”遂把一個五色絞鑲匣子放在裏邊,外邊貼個紅票頭,寫着“昆山鄔氏素瓊畫扇”,竪於櫥內。正是:
  
  價重連城趙壁,須逢識者懷歸。
  
  卻說那杜、衛、吉三人,是日金陵歸傢後,各自去料理諸務。吉傢拜客設宴,興頭得緊。惟衛旭霞在母舅傢住過幾日,忽然思量着那尼庵報信之事,衹說要歸。杜老乃贈他幾兩回傢盤費之資。旭霞拜謝而別,出門來,一徑由金閶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豈知在專諸巷內經過,見得這些店傢書畫古軸擺設得齊整非常,旭霞見了,逐到店上細細看玩,贊嘆不已。又走到史老實古董店前,見攤頭上鋪設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過。直看到店裏去,見挂一個軒轅鏡在內,去照照頭面,見得鏡中照着一口櫥裏,匣上標着“昆山鄔氏素瓊畫扇”八字,暗裏驚駭。
  
  瞥眼轉來,櫥裏實是有個扇匣,明寫着幾個字在上,乃細想道:“前者那雲仙說他是會丹青的。難道是一個宦傢閨女,輕意就肯畫扇出來售與別人?衹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討來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對店中史老實道:“櫥裏這把畫扇,藉來一觀。”史老實道:“這把畫扇,不是輕意藉人看的。兄若要買,拿來看;不要買,單是賞鑒,非是小人得罪,不敢從命。”旭霞道:“老人傢差了。這把扇子,就欺我買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實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規矩,若是貴重古董,一定要先見了銀子,看貨還價。”旭霞遂從袖中取出母舅所贈之銀,交付與他。那史老實收了,遂去啓匣取扇,付與旭霞。
  
  旭霞接過扇來,輕輕揭開,先看落的款,見是“昆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幾字在上,頓覺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畫題是“支硎春曉”回字;更將這詩念過一遍,越發驚駭無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遊了支硎寫景的筆無疑了。但是這首詩,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氣。難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兒在那裏想慕了,我想起來,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該在這店鋪裏了。真個使人莫解!”
  
  仔細一看,竟是嬌嬌滴滴活見的一個素瓊小姐立於紅芳叢裏。此時嚇得魂不附體,癡態迷離,不覺失聲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緣,得復睹嬌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會的時節,豈容盡意顧盼;目下雖雲鏡花水月,究是曩時光景,被我執於手中,親近不已,實是夢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寫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樁難事,不知他何以描得這樣妙絶!更未喻他何以寫就輕盈嬌貌,傍着才人,其中必有蹺蹊緣故。待我再細看那男子的龐兒。”
  
  正想間,那史老實道:“先生這樣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稱足了銀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賞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稱銀便了。”又定睛細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詫異,擡頭起來嚮軒轅鏡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卻與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時,真個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還好!還好!我始初見了這幾句詩,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並的竟是我,補的景又是尼庵前後一派,蒼巒碧澗,紅芳緑樹,是春間會時即景。這段疑心,此時終得釋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顧,怎樣看得真切,背後就摹想出來?真個是絶世無雙的聰明伶俐人也!”
  
  想罷,乃嘆一聲道:“我衛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愛不忘。這樣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實見他衹管自言自語,如醉如癡的看個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該得罪取笑說小店一日這樣主顧遇了兩三個,不要說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着,也沒工夫吃飯。”說罷,竟嚮旭霞手中奪來收好了,藏過匣中,取這銀子放在櫃上道:“相公,若要買就買,不要買請收了銀子。”
  
  旭霞被那史老實劈手奪去,倒嚇了一嚇,乃低聲下氣的道:“老人傢,你是老做生意了,為何恁般性急!敢問要許多價錢?”史老見他像了要買的光景,放下臉來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討虛價?衹要得五兩。”旭霞道:“可讓得些麽?”史老實道:“小老渾名叫做史老實,再不肯說謊價的。”
  
  旭霞此時,惟恐史老實再說出“不賣”兩字來,乃討等子來稱這包銀子,準準恰好五兩,雙手付與史老。史老接在手裏一看,塊塊細絲;略稱一稱,道是不少,心裏暗喜無任,遂去連匣取來,揭落了票頭,授與旭霞道:“相公,就是這個絹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錢銀子,不要輕覷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裏喜不自勝,忙把扇兒藏好匣中,袖了,飛奔的出了閶門。
  
  由楓汶而走,迤邐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徑上山,步至庵前。但見那禪門半開半掩在那邊,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覺得闃寂無人,心裏躊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聲。香火婆子聽得了,走出來見了旭霞,乃道:“原來就是衛相公,怎麽今日來得這樣晚?”旭霞答應過,問道:“你們兩位師傅可在庵裏麽?”婆子道:“今日俱在昆山去了。”
  
  旭霞聽得了這句話,驀地裏嚇得進退無門,心中惶惑了一回,又問道:“有什麽正經去的?”婆子道:“不要說起!近日,我們了凡師傅生出一場急病來,死去還魂。如今要坐關受戒,去化那鄔老夫人,做一齋筵進關。又要去約他還受生這一項,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裏去的,不是我催出門,目下晚了,快快該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進來望你們兩位師父。不道無緣,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裏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們兩個出去時吩咐道:“不論男女,認得的,不認得的,一概不許作主招留過宿。”旭霞聽了這番說話,更見得紅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為要尼姑傳信而來,原欲急於歸去的,豈知為着這把扇子,淹搭了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這裏,不道又是這個局面。那婆子執性得緊,我那裏不去藉宿了,何苦與他歪纏?”對婆子道:“我自去也,你關好了門。”
  
  說罷,遂欲動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徑去了,要他傳示我中解元的信兒,可不竟成虛話?如今不免持素瓊扇上所題之詩和他一首,寫於鬥室壁間;更於款上明寫出折桂意思,待他們來還受生時,少不得那素瓊小姐原要到這室中下榻的,使他見了,一則暗暗傳知折桂消息,二則這把扇兒曉得着落於我,不以我為無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樁美事。”乃對婆子道:“你可曉得有筆硯在那裏?”婆子道:“筆硯想是裏面鬥室中有,相公是認得的。要寫什麽,請進去寫。”旭霞答應一聲,徑自麯麯折折的走到鬥室中去,真個端端正正擺於桌上。喜得硯地中有水,隨研起墨來,蘸飽了筆,捻管細想,步成一絶,書於壁上:
  
  一晤天潢難再逢,相思海樣積於中。
  
  藍田應去求雙壁,莫許牛郎竊駕通。
  
  寫畢,念過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衛彩和答前韻並書”的款,閣了筆。走到外面,見得天色昏黑起來,對婆子道過一聲,走出山來。
  
  此時正是九月下旬,金烏已是西墜,仰見星河燦爛,靜聽落葉凄其,四顧無人,路徑難辨,旭霞不覺心中凄愴起來。正想間,遠遠望見天平拗裏,一盞路燈徐徐下嶺,乃三腳兩步的趨迎上去,劈面撞着一個和尚。旭霞道:“我是讀書人,因天暮途窮,失路無投,正在此凄惶無措。”那和尚舉燈一照,見是一個怯怯書生,啓口道:“居士,你要到那裏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瀆去的,因有事盤桓,路徑又生,走了許多屈路,行至此間。”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雲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應道:“若得師父不棄,提救窮途之苦,當圖銜結以報。”說罷,隨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說出是新科解元。這起和尚們是最勢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餚美酒,將來奉承。旭霞此時,正處枵腹之際,見和尚又是殷殷相勸,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來,又留過朝飯,旭霞作揖而別。出了山門,一徑到木瀆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窮途客況足徘徊,進出無門天涯者。
  
  絶處常逢接引去,嘆為觀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詩兒,後日素瓊看時怎樣舉止,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買扇,罄盡囊中之金換來,我以為值極矣。暗中自有神靈襄助矣,衛生樂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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