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艺术   》 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      Zhou Ruchang

  《石头记》开卷后,还不到正文,只在“引子”、“序幕”中,有叙及此书“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段话的书眉上,甲戌本独有朱批一条,大是要紧——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按:古与“现”通),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按:原误抄为“传”)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按:原误抄为“干”)逐回
  
  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这条眉批,实是对于《红楼》艺术最早的评论者〔1〕,也是非常懂得雪芹笔法的赏析者。后来的评点诸家,总看不这么清楚,说不这么真切。
  
  脂砚此批,有一值得注目之点,即她特别点出:“以至”以下所举列的,乃是“诸奇书”中已见的秘法,雪芹引而申之,大而化之,故曰“亦复不少”。这个事情令浦教授的创立“奇书文体”一说的命题,得到了重要的印证。当然我是按我的读法来断句的。有断为“……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将“奇书”分割为二处了,那样句逗,就把“奇书”传统这层意义消灭掉了。脂砚那时候批书,心目中是继承四大奇书各有批者而发此论的,故愚见以为“奇书”不可读断割裂。
  
  我每读此批,便惊喜感叹,又带着自惭与自馁。惊喜的是批得如此切中肯綮 。感叹的是觉得雪芹之后便无来者。自惭的是人家如不提撕,我就看不清这些笔法的全部神奇。自馁的是如要我讲上一讲,我将怎样把自家的见识文字提升得足以胜任之?那内容太丰富了,如何都讲得出?
  
  然而,面对着这等重大的中国“叙事美学”中的课题,视而不见,置而不论,掩耳盗铃,是对不住中华文化,枉为中国人了,所以又必须努力尝试,来为之做些解说——或者只是揣测之言,扪叩之见,够不上解说,正不妨姑作“燕书郢说”,倒由此引出“义外”(不是意外)的妙绪来,亦未可知。
  
  先说那批语明分两部分:前半是文章结构为主,后半是描写技巧为主。因为后文将有专讲结构的章节,我拟纳归那儿去讲前半,如今只拣后半所列先来试说。仔细一想,千皴万染相当于“积墨”之理,“一击两鸣”略近乎“两声二牍”之妙(也还有精微的分别),“草蛇灰线”之奇,“明修暗度”之致……,在前几章中,都已有了粗略的讲说,暂且以待后文再作补语,如今且就“烘云托月”、“背面傅粉”、“空谷传声”、“云龙雾雨”诸条,稍稍一窥其意度何似。
  
  “烘云托月”已经成了俗常习用的成语,但它本是绘事中的一个手法,也简言而只说“烘托”。本是画艺一法,却被文家借去,成为“描写”的一个妙招儿。月本难绘,只用线勾出一个圆圈代表满月,或者一个弓形代表新月或残月,不是不能让人看懂,只是那太“符号化”了,丝毫不能表现出月的情致意味来。怎么办?于是画师在“勾圈”“画弓”之笨法以外,想出“弃线法”,却另用淡彩浅墨去滃云,在云的中间,空出一个圆月或钩月来,——此是笔只画了云,而象却显了月,此之谓烘云以托月,托者,衬而出之之义也。
  
  烘字在此与“火烤炙”无关,倒是用水调色渲散布染成一片的意思,宋贤范成大写欲雪而转晴的诗,曾说“朝暾不与同云(彤云)便,烘作晴空万缕霞”,写这个“烘”字最为得神了〔2〕。
  
  烘云托月四字常见,清人魏秀仁所著小说《花月痕》第三回书评云:“此回传红卿,实传娟娘也。善读者可悟烘云托月,对镜取影之法也。”此处用它来讲文笔中之一法,确是比喻得极恰。记得明末才人张岱在《琅嬛文集》中说过:你要写泰山,那怎么能够?泰山的气象气魄,无言词可以正写,你只能写泰山的“四周围”,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写好了,得神了,则泰山本身自然也就不写而自显了。这番文论,恰恰就是烘云托月的一个很好的“例证”,因为张岱为泰山写了一篇长文,一字不及泰山“本体”,写的全是它四周的人、事、景、象、买卖的兴旺、香火的规模、游客的盛况……,他的意思是说:没有泰山的伟大,是招不来形不成这种奇观的,而这种奇观就是泰山伟大的写照(今之所谓“反映”)。
  
  在《红楼梦》中,最需要这种手法,因为主体的贾府,实在庞大华贵,虽然比不上是座“泰山”,却真的非同小可,若用正笔“死写”,那是难得写尽,费却十分傻力气也不能引人入胜,不能令人真的领略那种势派。你看雪芹怎么办的?
  
  他先“派”了冷子兴、贾雨村二人在维扬酒座上那么一“演说”是第一笔烘染,很淡的,很“疏”的,有点儿朦胧的远围一烘。然后到黛玉坐轿,从京东门进城,来到宁荣街,写她目击“忽见街北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在那“三间兽头大门”外,“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门之上方有“敕造”的大匾。又见正门是不开的,人们只从角门出入。这是从“近围”第一笔烘染。
  
  黛玉是千金小姐,她永世也无缘立在那大门外,更不会与那“十来个”人打任何交道——这就得留给另个意想不到的人——刘姥姥。(姥姥,北方话外祖母也,古钞只作“老老”,加“女”旁是俗写。“姥”本音读“母”,如“斗姥宫”即其例,没有“斗老宫”的读音。今只能从俗而书。)
  
  毕竟如何“勾勒”这座大府?似乎连雪芹这位奇才也不是不曾费过神思的。在未写刘姥姥之前,他先垫上了两笔:“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夭也有二三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这看似闲文,却正是大笔如椽,总冒了全部书的“涵量”。然后这才写到刘姥姥从拟议商量,到梳洗打扮,真进了城,也来到黛玉所见之处——……找到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禅衣服,……值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
  
  刘姥姥壮了胆子上前打交道,他们耍她,幸有一个年老心肠较好的指点她到府后门上去寻亲——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
  
  请你着眼:这还并未正笔写那荣府一字,然而经这“三染”,已经将一个潭潭大府的气象声势烘托得“合目如见”了!
  
  写府是如此写人,也是异曲同工。比如写刘姥姥要找的周瑞家的,从“情节”上讲似乎只是用她来带领引见,但若只知此“一”,不明其“二”,便呆看了《红楼》艺术之妙处。写周瑞家的身份、言谈、举止、心肠、才干……,不单是为了写她这个“太太的陪房”,正是更为了借下人写她们的主子,——要知道,在那时代大家子挑选亲近的男女仆役侍从,那标准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一般庸材没有“特殊关系”是很难及格被挑中的。写这位大身份的仆妇,也正是一种烘云——还是为了托那主题的“月”。
  
  领悟贵乎举一反三,我就不必也不能逐一絮絮而列陈了。
  
  然后是“背面傅粉”值得先提它一提。
  
  背面傅粉其实大范围也属于供托,只是有了一层正与反的区分。烘云是从旁,旁也是正面。而妙法却又生出一个从“反面”来烘染的奇招儿。
  
  在文章中讲背面,自与绘事不能全同,因为所有比喻都只是“善巧方便”(释家讲经说的技巧)的启示而己。如在《红楼》艺术上讲,则可以看出这种背面傅粉之法约有两式:一式是贬,一式是赞,而两式表里倚辅,相反相成,共臻奇绝。
  
  就拿宝玉作例最是醒自——先是黛玉目中初见时,一段形容,前章论“叠笔”时已引,那段最末的两句是:天然一段风流,全在眉梢;一生万种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下面就引出来那两首“后人”的《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请看此二词,没有一句是“好话”!作者还特为点明“批宝玉极恰”!这“批”,可谓贬之已到极点了。
  
  再看王夫人向黛玉“介绍”的话,那就更妙:“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然后即又是黛玉回忆,早听母亲说过这个表哥如何“顽劣异常”,想象此人不知是怎样一个“惫懒”人物——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人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这么多的话,一色是贬。你再自去检看“莲叶羹”那一回书,傅家两个婆子的对话,就更妙不可言(今不备引)了!
  
  这全属“背面傅粉”的妙法的范围。
  
  再一种则又另有妙趣。我举薛蟠——读者有谁会认为呆霸王薛大傻子能是宝玉这个人的“知音”吗?大约没有。然而说也奇怪,有一回,端午佳节之前,薛蟠送来瓜、藕、猪、鱼四色奇品,说了一句奇语:“……我想了一回,只有你还配吃!……”
  
  所以,莫把薛大爷看“简单”了,他对宝玉,也竟能“相赏于牡牡骊黄之外”呢!
  
  这也还是“背面傅粉”的妙法。是贬是赞,休只死拘字面形迹外表,要品嚼深处的厚味,才得雪芹真意。
  
  再有对凤姐,也是正面背面交互傅染,因为后文还要专论她的事,此处暂且“按下慢表”为是。
  
  这之外,还有一个“空谷传声”。
  
  “傅粉”的时候,不管正背哪面,总还得有“纸”,才分反正面。但“空谷”更奇了,这儿连“纸”也没了,遑论什么正面背面!它借“空际”传音,可谓“四无倚傍”。这神通就更大了。
  
  例子是什么?《红楼梦》中,实在并非绝无仅有。试看冯紫英,说他与“仇”都尉家子弟挥拳打架,伤了对手。却绝口不言来龙去脉,所因何事。又说铁网山打围,又说“不幸中之大幸”。隐隐约约,涵蕴着几多事故,重大关系,一不“勾勒”,二不“皴染”,笔法突兀奇绝。此一例也。
  
  再如,书中只写过宝玉与秦钟的结识交情,未涉任何他人。可是到了后来,忽出一段宝玉与柳湘莲的私谈,提到他惦着为秦钟添坟(坟是土堆起的,经一年风雨,便见颓毁,故每岁清明要重新培修加土,是为添坟),只是有心无力,还让茗烟去上坟,见已添新了,还很纳闷——至此方知湘莲早己办到了。秦、柳二人友情,从未叙过。柳又密语,不日他即将远走高飞,后会难期,二人有依依之感。而对此种种,却再无“交代”。
  
  还有,宝玉怎么私交蒋玉菡?忠顺王府来人寻,方说出城中人十停倒有八停都说是宝玉藏起玉菡了。这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怎怪得贾政又惊又怒又急又怕。然而,书中何尝写过这些?
  
  说这是“补笔”、“倒叙”之法,也许不能算不对;但我要提醒的正是:这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补”,正是空谷传了无限“外音”,关系不是重在已发生的事,——重点是为后文的伏脉而设。
  
  一击两鸣,双峰对峙,得隙便入,脂砚在第五回前幅即一一点出了,今不细述。与“横云断岭”相对峙的,还有一个“云断山连”法,俱见后文,今亦不必一一絮语了。
  
  〔1〕很晚出了一个张新之,即“太平闲人”,前章引浦安迪教授均论文时,曾提到他,他的“红学观点”我不太赞同,但我曾在拙著中指出他对雪芹的文笔有极好的见解。此外难有别家令人印象较深的评艺的批语。
  
  〔2〕这个烘,也许就是“滃”字的讹写。兹不枝蔓。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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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解题第一章 《红楼》文化有“三纲”
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第十一章 怡红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第十七章 两次饯花盛会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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