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愧對自然      林少華 Lin Shaohua

  傢住麥島,背靠浮山,清晨爬山幾乎成了我白天粉筆灰晚上爬格格生活中惟一的休閑和樂趣。但有兩個爬山最佳時節我不得不忍受有山爬不得的痛苦。
  一是槐樹花盛開的時候。多美的槐樹花啊!遠望如緑海碧波中的白帆,近觀如身披婚紗的少女。我散步的山路上又恰好長着大小許多槐樹,細看之下,那一串串玲瓏剔透的乳白色小鈴鐺噙着一顆顆晶瑩的露珠,晨風吹來,清香四溢,賞心悅目,沁人心脾,別提有多愜意了!然而不出一兩天,她們便慘遭摧殘:或枝丫凌亂,或骨斷皮連,或披頭散發,或攔腰折斷,地面殘枝敗葉,一片狼藉——有人大摘特摘槐樹花或吃或賣去了。我親眼見到一個男子爬上樹去猛砍樹枝,頃刻間樹就身首異處,叫他別砍了他也不理。還有一次見一個衣着頗為入時的中年婦女正往樹上揮舞鐮刀,我忍不住上前勸阻,不料她娥眉倒立,一字一板地甩過一句:“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得得!眼不見心不煩,衹好等槐樹花開完了再爬山。
  二是金秋送爽候鳥南飛時節。爬山路上,鳥兒或三兩啁啾樹間,或單衹驚起草叢,或成群掠過晴空,心頭不禁生出難以言喻的歡欣和遐思。然而偏偏有人以網鳥為樂趣。一次正壯着膽子“偷”拆鳥網時突然冒出一個壯漢滿臉兇氣朝我揮拳頭。不用說,論筆頭他不是我的對手,論拳頭我顯然敵不住他。百無一用是書生,趕緊灰溜溜逃下山去。如此這般,衹好等鳥飛完了再爬山。
  最佳爬山時節卻有山爬不成,眼睜睜望山興嘆,滋味真是痛苦。痛苦之餘,我開始思忖現代人是不是太傲慢太自私太貪婪太殘忍了,是不是有負自然愧對自然。
  古人可是打心眼裏珍惜和熱愛自然風物的。當西方人還一門心思在大理石上搗鼓維納斯性感而豐腴的裸體的時候,晉齊二謝就已灑脫地吟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和“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的山水佳句了。愛花者,如蘇東坡的“衹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惜鳥者,如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大氣者,如李太白的“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山水詩文,名篇疊出,如繁星在天,璀璨奪目,表現出古人善待自然的博愛情懷和“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而今人不知何時轉而崇尚“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開始嚮大自然大開殺戒。湖泊是大地的眼睛,而六百裏滇池活活被糟蹋成了渾濁發臭的白內障;草原是大地的肌膚,而人們僅僅因為“發菜”與“發財”諧音便將呼倫貝爾大草原挖得體無完膚風沙四起,如今正因“鼕蟲夏草”可用來滋補身體而在青海高原草場掘地三尺;江河是大地的乳汁,而今長江幹流的污染段已達73%,東坡先生的“捲起千堆雪”成了對白色污染驚心動魄的描摹;森林是涵養乳汁的源泉,而今砍伐的刀斧已嚮唐古拉山逼近,致使江河雨季濁浪排空檣傾楫摧,旱季河床見底四野嗷嗷待哺;動物是人類的朋友,而今無數飛禽走獸落入人口,有的餐館甚至把美麗的孔雀關在籠子裏任人點殺……
  應該說,我們這個民族一嚮講知恩圖報,卻不知何故,惟獨對大自然這個無私供養我們的最大恩人恩將仇報!試想,假如天空沒有飛鳥衹有波音747,地上沒有花木衹有摩天大樓,水中沒有遊魚衹有塑料瓶,晚間沒有星光衹有霓虹燈,那將是一個多麽乏味而恐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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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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