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11節:一隻野貓      梁實秋 Liang Shiqiu

  動物含義甚廣,應該把人類也包括進去。防止虐待動物,曷不親親而仁仁,先從防止虐待人類始?有時候人虐待人,無所不用其極,我們古時刑法就有許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禮·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究竟還是明文規定的法則,像紂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為取樂之資。肥胖的董卓死後,守屍的人在他肚臍裏面插上燈捻,點燃起來,光照數日,幸而這是死後,生前若是落在人手裏必定有更難堪的處置。外國人的殘虐,也不讓人。加爾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間小室,十八呎寬,十四呎長,僅有兩個小窗,東印度公司的守軍一百四十六人被叛軍禁閉在裏面,一夜之間渴熱難當,僅有二十三人幸免於死,時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歷史上有名的所謂“黑洞”事件。
  沒有什麽事情比戰爭更殘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麽許多人好戰,所求不遂,便揮動幹戈,使得愛和平的也不能不起來自衛。約翰孫博士有一篇文章(《閑遊者》第二十二期)藉兀鷹的對話寫人類的愚蠢,人類是唯一的一種動物:大規模地互相殘殺並不把對方的肉吃下去,衹是拋在戰場上白白地喂兀鷹,不知那是所為何來。防止虐待動物,而不防止人類的互相廝殺,不曉得為什麽要這樣地厚於彼而薄於此!
  一隻野貓
  流浪街頭無人豢養的貓,叫做野貓。通常是瘦得皮包骨,一身漬泥,瞪着大眼嗥嗥地叫,見人就跑。英語稱之為街貓,以別於傢貓,似較為確切,因為野貓是另一種東西,本名lynx,我們稱之為山貓,大概也就是我們酒席上的果子狸。
  稀髒邋遢的孩子,在街上鬼混,我們稱之為野孩子。其實他和良傢子弟屬於同一品種,不是蠻荒的野人的子遺,衹是缺乏教養失去了家庭溫暖的可憐的孩子。貓也是一樣。躑躅街頭嗷嗷待哺的貓,我也似乎不該叫它為野貓,衹因一時想不起較合適的名稱,暫時委屈它一下稱之為野貓吧。
  一般的野貓,其實是馴順的,而且很膽怯。在垃圾堆旁的野貓都是賊目鼠眼的,一面尋食,一面怕狗,更怕那些比狗更兇的人。我們在街上看見幾衹野貓,憐其孤苦伶仃,頂多付諸一嘆,焉能廣為庇護使盡得其所?但是如果一隻野貓不時地在你大門外出現,時常跟着你走,有時候到了夜晚蹲在你的門前守候着你,等你走近便叫一聲“咪噢”而你聽起來好像是叫一聲“媽”……恐怕你就不能不心動一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菁清最近遇到了這樣的一隻野貓。白毛,大塊的黑斑,耳朵是黑的,尾巴是黑的,背上疏疏落落地有三五大塊黑,顯着粗豪,但不難看,很髒,但是很胖,也許本是傢貓而被遺棄的,也許它善於保養而獵食有道。它跟了菁清幾天,她不能恝置不理了,俯下身去摸摸它,哇,毛一縷縷地粘結在一起,剛鬣鬅鬙,大概是好久不曾梳洗。
  “我們把它抱到傢裏來吧?”菁清說。
  我斷然說:“不可。”
  我們傢已經有白貓王子和黑貓公主,一雌一雄,其飲食起居以及醫藥衛生之所需,已經使我們兩個忙得團團轉,如果善門大開,寒傢之內勢將喧賓奪主。菁清聽了沒說什麽,拿一鉢魚一盂水送到門口外,就像是在路邊給過往行人“奉茶”的那個樣子。
  如是者數日,野貓每日準時到達門口領食,更難得的是施主每日準時放置飲食於固定之處待領。有時吆喝一聲,它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欣然領受這份嗟來之食。
  有好幾天不見貓來。心想不妙,必是遭遇了什麽意外。果然,它再度出現時,尾巴中間一截血淋淋的毛皮盡脫,露出一段細細的似斷未斷的骨頭。它有氣無力地叫。我猜想也許是被哪一傢的彈簧門夾住了尾巴。菁清說一定是狗咬的。本來尾巴沒有用,老早就該進化淘汰掉的,留着總是要惹麻煩。菁清說:“以後教它上樓到我們房門口來吃吧。”我看着它的血絲糊拉的尾巴,也衹好點點頭。從此這衹貓更上一層樓,到了我們的房門口。不過我有話在先,我在這裏畫最後一道綫,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登堂入室是絶不可以的。菁清說:“這衹貓,總得有個名字,就叫它‘小花子’吧。”憐其境遇如乞食的小叫花子,同時它又是一身黑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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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貓話(1)第2節:貓話(2)第3節:黑貓公主第4節: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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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貓的故事第10節:虐待動物第11節:一隻野貓第12節:小花
第13節:一條野狗第14節:白貓王子五歲第15節:當今世上 白貓王子六歲第16節:白貓王子七歲
第17節:曬書記 割膽記(1)第18節:曬書記 割膽記(2)第19節:曬書記 割膽記(3)第20節:放風箏(1)
第21節:放風箏(2)第22節:演戲記第23節:相聲記第24節:臺北傢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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