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有如读史。读三千年前的《诗经》,更应当把它当史来读。《诗经》虽不是历史,然而,正如扬之水先生所说的,在五百年间的行吟歌唱之中,它“包含了思想史、社会史、风俗史中最切近人生的一面”。诗思中蕴藉着的人生伦理、信仰道德、价值观念乃至思维方式、情感意志,都是思想史、社会史和风俗史中精纯的一章。
甘棠:两种相思一样情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召南·甘棠
“为有相思能驻景”,男女之间因相爱不得相见而生相思,因相思而使时间停住,光景停留。人与人之间也可能超越爱情,感人恩泽,欲思报而人不在,因为怀念而相思。同样也可使时间永驻,光景停留。两种相思一样情。
后一种相思,唱彻五百年的历史长河。“高高盛盛的甘棠树啊,莫去剪它莫去砍,召伯当年就曾住在那里。高高盛盛的甘棠树啊,莫去剪它莫去折,召伯当年就在那里乘凉。高高盛盛的甘棠树,莫去剪它莫去拔,召伯当年就在那里休息。”
诗人虽然没有交代,“那是一个春天”;也没有告诉我们,那是一个伟人。然而,三千年以降,人们实实在在都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那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情。人们所思念的对象,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甘棠》可能是《诗经》中最早的一首有关个人崇拜的诗。诗中的召伯,是西周初年著名的周、召二公之一,姓姬名奭。召是他的封地。他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辅佐武王灭商,被封于北燕,是春秋时燕国的始祖;周成王即位时尚年幼,他出任太保,与周公旦分陕而治,陕以西归他管理。在召公治下,政通人和,《史记》说是“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因而深受当地贵族和平民的爱戴。传说他曾在一棵甘棠树下办公,晚上也睡在这里,召公死后,后人为了纪念他,舍不得砍伐这棵树。所谓“人惠其德,甘棠是思”。这首诗就是这么来的。
诗人没有交代他的功绩,没有夸耀他的神圣,一种自然素朴的情怀,却始终萦绕着心头,一个凛然不可亵渎的形象,屹然纸上。多少年了,甘棠树上,三月花如白雪,八月果实累累;多少年了,甘棠树下,桃李成蹊,泪眼如花。
三千年前的孔子就特别重视这首《甘棠》。在孔子诗教的生涯中,他评点最多的诗恐怕就是这首《甘棠》了。上博竹简残留的《孔子诗论》就有四处是关于这首《甘棠》的:
第24简中说,“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 第13简、15简,合起来就是,“《甘[棠]》……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甘棠》之爱,以邵公……”第10简称之为:“《甘棠》之报。”如此多的笔墨,集中在一个人,一棵树上,这在孔子不多的言论中是少见的。
孔子为何如此重视它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民性使然”。人性不分贵贱,不分古今。人性使然,百姓敬树如敬人;人性使然,人们爱人如爱德。伟人是怎么形成的?不是靠的威权,不是靠的枪炮,更不是造神造出来的。伟人是人性铸成的光环在他身上的映照,这样的伟人,三千年也罢,三万年也罢,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褪颜色和光环。
有人说,孔子之重视《甘棠》,是因为诗中所唱的召公,行的是文王之教,孔子尊文王而重《甘棠》。是说固有道理,然把孔子之爱《甘棠》当成是爱屋及乌,显然委曲了圣意。
《左传·襄公十四年》傅士鞅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左传·昭公二年》季武子“遂赋《甘棠》”,韩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又,《左传·定公九年》:“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无以劝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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