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灯   》 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      Li Luyuan

  话说谭孝移午睡,做下儿子树上跌死一梦,心中添出一点微恙。急想回家,怕儿子耽搁读书。也知内人必请先生,但娄公一去,极难为继。又想王中是精细人,必不得错,但择师之道,他如何晓?又想孔耘轩关切东坦,必有妥办,又想大丧未阕,如何动转?或者程嵩淑、苏霖臣、张类村诸公,代为筹划,又恐筑室道谋,不能成的。左想右算,不得如法。欲将回去,又想保举一事,乃是皇恩广被,因儿子读书小事,辄想放下,那得一个穷庐书愚,竟得上觐龙颜,这也是千载一遇的厚福,如何自外覆载?少不得在读画轩上,日看柏公所送书籍,涤烦消闷。有时柏公来园说些话儿,添些老来识见。
  猛的一日,邓祥、德喜儿飞跑上轩来,说道:“娄师爷来了。”抬起头来,只见娄潜斋已进的房来。正是他乡遇故知,况且是心契意合的至交,更觉欢喜。连邓祥、德喜儿,也都喜的呆了。叙礼坐下,两家家人各磕了头。孝移便道:“昨前阅邸钞,见潜老高发,喜不自胜。已从提塘那里,寄回一封遥贺的书信,未知达否?”潜斋道:“累年多承指示,侥幸寸进,知己之感,铭刻难忘。但弟是十月,即起身来京,所赐尊翰,实未捧读。”孝移道:“为何来京这般早?”潜斋道:“此中有个缘故。原是舍表弟宋云岫,有一宗天津卫的生意,今冬要与伙计们算账,携我同行。家兄也极愿意叫一搭儿来。且盛价王中,挂虑老长兄客寓已久,极力撺掇。多蒙嫂夫人赠赆二十两,曲米街王兄十两,即此鸣谢。还带了一个布缝的包封,一并交纳。”即命跟随的小厮多魁——“这就是旧年老哥到舍下,夸的学织荻帘儿那小孩子,如今也长成人了。”——将包封交与德喜。
  孝移直觉得喜从天降,还疑是梦由心生。遂吩咐烫酒。邓祥早已安排停当,摆酒上来。吃酒中间,孝移问:“如今宋兄在何处?”潜斋道:“前二日,弟已同表弟午时进了京,寻店住下。舍表弟在外边去了半天,不知怎的探听得他的伙计,有些嫖赌的勾当,把本钱亏损。一夜也没睡得着。次日即上天津卫去。临走还说,没得工夫来看谭兄,着实有罪。待天津回京,即行拜谒。托弟先为奉达。弟在店中,并不晓得长兄寓处。长班们到晚间说,长兄在此作寓。他今日引的到门首。弟进来时,他说有一宗吏部紧文书,要去投递。”孝移道:“娄兄可搬到这里同寓。”娄潜斋道:“若地面宽绰可以联榻,自然遵命。”
  孝移即吩咐邓祥道:“你可套车,同娄老爷的人,上店搬取行李到这里来。回来再铺一张床。”邓祥道:“知道。”二人自去办理。娄、谭杯酒往来,问些家中两学生读书功夫。潜斋也问了些各省保举曾否齐集,引见在于何日,守候日久作何遣适的话。酒已吃完,日色西沉,行李搬来,床帐设妥。二人晚间剪烛说话,至鸡鸣时方寝。
  自此二人旅处不孤,各不岑寂,论文说经,顿觉畅快。不觉日月荏苒,早至正旦。虽肴核略具,仍未免动些乡思。到了灯节,两人晚间看灯一回,果然帝都繁盛,有许多想不到、解不来的奇景。转瞬到了二月初一日。孝移礼部过堂,方才晓得通天下保举贤良方正。时已齐集辇毂。回来告于潜斋,潜斋贺道:“面圣在即,不胜代为欣忭。”孝移答道:“文战有期,捷音不日到耳。”自此潜斋进场事务,孝移皆代为经营,不叫潜斋费心。无非俾之静养,以决一胜之意。及到了场期,孝移同至场门新寓。这送场,接场,俱是孝移亲身带人料理。三场已毕,复回读画轩候榜。写出头场文字,孝移看了,预决必定入彀,潜斋谦逊不迭。孝移道:“此举不胜,弟情愿绝口不复论文。你我至交,岂作场前盲赞之态。”潜斋亦知孝移是能文高手,赏鉴不差,本来场中就觉得意,因亦默为自负。
  此时礼部启奏科场事务,并附奏天下保举贤良方正共九十四人,俱已到部,伏请引见之期。奉旨于二月二十五日带领引见。一时礼部预集保举人员,到部演礼,谕以拜跪务要整齐,奏对务要清朗。到了二十五日,礼部司官,带领一班保举人员,午门肃候。嘉靖皇帝御了便殿,一起人员俱按省分挨次而进,十人一班,各奏历履。天颜有喜,目顾阁臣说道:“各省抚臣,遴选尚属详慎,可嘉。”须臾圣驾还宫。礼部引一起人员出朝。
  迟了几日,各长班俱向礼部打听消息,钞出部臣奏议朱批回寓。
  只见上写:
  礼部奏,为遵旨速议事。臣部于二月二十七日申刻,接到内阁奉朱批:“这所保举贤良方正,其如何甄别擢用之处,着该部速议明白具奏。钦此。”臣部钦遵。谨查宣德二年保举之例,在内以中、行、评、博用,在外以通判、同知用;其有年衰病情愿终养者,听其回籍,许以正六品职衔荣身。臣部请照例办理。如蒙俞允,臣部秉公详验,甄别内外,另行启奏,即将各保举年貌册籍,移交吏部,按缺选授。谨奏。
  奉旨:“知道了,依议。”
  却说旨意一下,各省保举人员,有静候验看者,有营运走动者。内中亦有投呈礼部情愿终养者,有自陈年愈五十不能称职者,亦有告病者。孝移也要投递告病呈子。这邓祥、德喜儿正打算随主荣任,办理行头,忽闻这话,急的要不的。长班也极为拦阻。孝移写就呈子,递于潜斋看,潜斋道:“这个如何使得?前代以选举取士,这是学者进身正途。异日展布经纶,未必不由此发脚。况守候年余,今日方被皇恩,如何忽而以病告休,实所不解。”孝移道:“告病原非虚捏。弟自昨年进京,水土不与脾胃相宜,饮食失调,且牵挂家务,心常郁郁,因有胃脘疼痛之症。潜老不信,请问两个小价。”邓祥接口道:“去年八九月,原有两三次胸中不爽快,入冬以来,再也不曾犯着。”潜斋道:“这样说,乃是偶尔小恙,何足介意,为何遽然告病?长兄无非留心家计,其如皇上天恩何。”孝移吩咐家人:“你们外边伺候,我与娄爷说一句话。”邓祥等退避。
  孝移移近潜斋道:“年来阅邸钞,向来海疆不靖。近日倭寇骚动的狠,沿海一带州县,如嘉兴、海盐、桐乡,俱被荼毒。
  原其所始,总由日本修贡入中国,带有番货至内地,由市舶司太监掌之。这太监们那晓得朝廷柔远之道,其贪利无厌,百倍于平人,断断未有不秉权逞威而虐及远人者。即令太监少知自敛,而跟从之厮役,差使之胥皂,又决乎没一个好的。中土无业之民,失职之士,思藉附外以偿夙志。如宋素卿、徐海,麻叶,皆附外之最著者,竟能名传京师;所宠之妓,如王翠翘、绿珠,亦皆雷灌于沿海将军督抚之耳,思贿之以得内应,则倭寇之虐焰滔天可知。看来日本之修贡,非不知来享来王之义,而导之悖逆者,中国之刁民也。贡人之带贩番货,不过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思得中国之美产,以资其用,而必迫之窘之,使怀忿而至于攻劫者,阉寺之播毒也。总之阉寺得志,其势先立于不败之地,官僚之梗直者,若必抗之,则触祸;塌冗者,又必媚之以取容。今竟至于开边衅,而沿海半壁天为之不宁矣!
  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拨人员,兵前听用之举,若说弟有心规避,这效命疆场,弟所不惮,此情固可见信于兄;但行兵自有主将,而必用内臣监军,弟则实难屈膝。此其隐衷一也。况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万一做起去了,遇见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负君,亦负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获罪,全不怕杀头,却怕的是廷杖——这个廷杖之法,未免损士气而伤国体。况且言官无状,往往触怒皇上,昨年因议大礼,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虽武宗时舒殿撰谏阻南巡之事,也不过此。又有四五位科道,为参奏汪太宰,俱行罢斥。内中有位冯道长讳恩者,为人忠正,天下闻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为直切,独被遣戍。背后听的人说,这个太宰汪鋐,奸邪异常,宠任无比。当九卿在阙门会讯冯公之时,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笔,因冯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亲批其颊。像这等光景,忠义何存?将来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祸,履霜坚冰已有兆矣。此其隐衷二也。
  若说留心家事,看来不做官,便当以治家为首务。既做官,则州县以民事为首务;阁部以国事为首务。弟岂庸庸者流,求田问舍,煦煦于儿女间者?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况实在心口儿上,有一块作祟。”
  潜斋知孝移心曲已素,也愁良友郁结。未及回答,忽的一个客进门,潜斋认得,孝移却不认得,行了相见之礼,潜斋道:“这就是舍表弟宋云岫。”孝移虽不认得,却是谊关桑梓,不胜忻然。让坐已妥,彼此略叙寒温。宋云岫便向潜斋道:“真正的,三里没个真信儿。天津这份生意,在咱省听说伙计们伤了本钱,急紧到京,见熟问信,话也恍惚。到了天津,谁知伙计们大发财源。买了海船上八千两的货,不知海船今年有什么阻隔,再没有第二只上来,咱屯下的货,竟成独分儿,卖了个合子拐弯儿利钱。昨伙计算了一算,共长了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两九钱四分八厘。天津大王庙、天妃庙、财神庙、关帝庙,伙计们各杀猪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戏,唱了三天。”谭、娄拱手同声道:“恭喜,恭喜。”宋云岫道:“托福,托福。别的不说,总是二公盘费休愁。只要中进土,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消,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还。”说着早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谭、娄共道:“这个很好。”德喜捧茶上来,宋云岫道:“这是咱家里人么?”谭孝移道:“是。”宋云岫道:“娃娃认得我么?我在曹门大街路北大门楼儿住,我姓宋。”德喜道:“认得。”一面散茶,一面磕下头去。邓祥也磕了头。宋云岫笑道:“转筒好二爷,好二爷。”大家都笑起来。又说道:“你们在这里住,我从沙窝门进京,再找不着。昨日到尤老爷、戚老爷处,才问明白在悯忠寺后街。今日才着门儿。到明日,我请二位老爷到同乐楼看戏。叫你们跟班也看看好戏。”
  娄潜斋道:“表弟如今在京,别有什么事体?”宋云岫道:“别的无事。我当初二十岁,随你表伯在京走过,今年十七年了。
  如今到京里瞧瞧,住上一个月,还要到天津,同伙计张老二,回咱祥符。”谭孝移道:“这里房子宽绰,就搬行李,移在一处何如?”宋云岫道:“我是要到京里看看,各人便宜。”
  须臾,摆上饭来。让坐吃饭。饭完,宋云岫就要起身。德喜道:“宋爷跟的人,还没吃完饭哩。”捧茶上来,宋云岫接茶在手,说道:“我今日出去看条子,拣好班子唱热闹戏,占下座头。不请别人,就是咱三人。我亲自来请,与二位添些彩头,好做官。我异日路过衙门,唱堂戏回敬我,不准推辞。我走罢,我还去看看宋门上荇洲汪老爷去。”孝移道:“明日不能看戏。”潜斋极力撺掇,孝移方才应允。云岫说罢就走,二人送至大门口。云岫上的车,还说道:“只管放心盘缠,现今咱发了财。来时全然不料有这。”乘车而去。
  二人回来坐下,孝移道:“少年豪爽的很!”潜斋道:“这表弟是个最好的。为人心无城府,诸事豪爽。他却不妄交一人,不邪走一步。将来还有个出息。”
  到了次日傍午时,宋云岫来了。恰好二公在寓,进门来拱手道:“我今日来请看戏,江西相府班子,条子上写《全本西游记》。我亲自进同乐楼拣的官座占定。二公只穿便服,娃娃们带上垫子,咱就同去。”立催二公各带一仆,邓祥套车送去。
  云岫坐在车前,一径直到同乐楼下来。将车马交与管园的,云岫引着二公,上的楼来。一张大桌,三个座头,仆厮站在旁边。桌面上各色点心俱备,瓜子儿一堆。手擎茶杯,俯首下看,正在当场,秋毫无碍。
  恰好锣鼓响处,戏开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这唐僧头戴毗卢帽儿,身穿袈裟僧衣,引着三个徒弟——一个孙悟空,嘴脸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闪灼,手脚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只大玃猴。一个猪八戒,长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齿钯子。出语声带粗蠢,早已令人绝倒。一个沙僧,牵着一匹小白马,鞍屉鞦辔,金漆夺目。全不似下州县戏场,拿一条鞭子,看戏的便会意,能“指鞭为马”也。师徒四人,到女儿国界,一个女驿丞,带着两个女驿子接见。孙悟空交与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国,国主要用印,过站还要迎接管待。女驿丞双手接住勘合,回朝转奏国主。这个猪八戒的科诨俳场,言语挑逗,故作挝耳挠腮之状。这众人的笑法,早已个个捧腹。女驿丞回朝,这女主登殿。早奏细乐,先出来四个镇殿女将军,俱是二十四五岁旦脚扮的,金胄银铠,手执金瓜铜锤,列站两旁。又奏一回细乐,四个女丞相出来,俱是三十岁上下旦脚扮的,个个幞头牙笏,金蟒玉带,列站两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见一个女国王出来,两个宫女引着,四个宫女拥着。这六个宫女,俱是十七八岁年纪扮的,个个油头粉面,翠钿仙衣。那两个引的宫女,打着一对红纱灯前导,那后边四个宫女,一对日月扇,一对孔雀幢,紧拥着一个女儿国国王出来。这女主,也不过二十岁,凤凰髻,芙蓉面,真正婉丽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脚,纵然不下侪于曹桧,只可齐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为之夺;环珮宫商,听者耳为之醉。六个宫女围住上场,念了一套《鹧鸪天》引子,才轻移莲步,回转到主位坐下。这女驿丞奏明天朝活佛,路过本国,勘合用印的情事。女王俞允,便与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仪注,传旨,明日迎迓,到柔远厅上筵宴。即着女驿丞投启订期,速回驿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枭首为令。
  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师徒,到柔远厅上摆筵。话要捷说。到了排宴之时,玄奘正坐,左边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席,右边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签相陪。这个场中,猪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摇耳摆腮;眼中却艳女臣,神驰意羡。
  这孙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仪,却又不敢手扯口斥。这个光景,早令人解颐不已。那边席上,女主含着个伉俪之情意,有许多星眼送暖,檀口带酸的情景。这陈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罗蜜多心经》。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再一出,更撩人轩渠处,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水,怀孕临盆。上场时,只见孙悟空搀着大肚母猪,移步蹒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怜。这潜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闷,笑道:“孝老看见豕腹彭亨么?”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见这孙悟空扶八戒坐在一个大马桶上,自己做了个收生稳婆,左右抚摩,上下推敲,这八戒哭个不住,宋云岫道:“怎的不见女儿国女人?”潜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过了女儿国了。”孝移又复大笑。少时肚子瘦了,悟空举起大马桶细看,因向戏台上一倾,倾出三个小狗儿,在台子上乱跑。孝移笑道:“‘三豕’讹矣。”潜斋亦笑。
  原来是戏班子上养的金丝哈叭狗。那看戏的轰然一笑,几乎屋瓦皆震。忽的锣鼓戛然而止,戏已煞却。
  且不说众人拥挤而出,这娄潜斋看谭孝移眉目和怡,神致舒畅,不似前日颦蹙之态。宋云岫道:“人松了,咱也该走罢。”
  一齐动身下楼。德喜儿、多魁儿,夹着垫子。宋云岫道:“就到晋郇馆内吃饭。”孝移也不甚推辞。
  原来孝移在都中柏公花园居住,为甚的有了胃脘作疼之病?
  总缘人生有性有情,情即性之所发。若是遇的事有个趣儿,听的话有个味儿,心中就可以不致郁结。这孝移住在读画轩内,虽有花木可玩,书史可看,毕竟是琴瑟之专一,自非圣人,谁能无闷。况且又有家事在心,鞭长莫及,不免有些闷闷。这娄潜斋是孩童时知己,一眼瞧破,想着破其郁结,所以云岫说请看戏,潜斋便怂恿。及见了戏,却也有些意外开豁。谭、娄纯正儒者,那得动意于下里巴人。此段话说,于理为正论,于书上为卮言。
  单讲宋云岫,邀谭、娄二公到晋郇馆,点了几碟子菜儿,不过是珍错鸡鱼,熏腊腌糟等物,吃了数瓶南酒。德喜儿、邓祥、多魁及宋宅跟的,共成醉饱。开发食饭银两。出的馆门,一向悯忠寺后,一向沙窝门街。彼此致谢,各拱而归。
  谭、娄径向读画轩而来。到了读画轩,早已黄昏,点上烛台,孝移说也有,笑也有,娄公暗喜不置。心中想到:“人生客居在外,最怕的是有病,有病最怕是孤身,今早谭兄外边走一走,便尔精神爽利。”早宽了朋友关心之责。
  次日,二人坐车上沙窝门,访着宋云岫住处,一来回拜,二来致谢。偏偏宋云岫向汪荇洲家赴席。将信儿留于店主,径自回来。
  一日,戚、尤二公,先后来拜。谭公不在寓所,二公俱回。
  隔了数日,戚公具柬春茗,尤公亦差人投帖,谭孝移俱具了辞谢柬儿。娄潜斋问道:“兄言戚、尤二公,情意周密,何以辞他的席面?”谭孝移道:“戚、尤两乡亲,虽切于梓谊,但官场中还有别客。咱的前程低微,那朝贵视之如泛泛,何苦的樽前一身多泥?即令少为垂青,未免都是官场中不腆之仪注,无意之关切,反误了咱两个一日促膝快谈之乐。”娄潜斋极为叹服。自是朝夕谈论,共阅柏公所送诗文,有疑则互质,有赏心处则互证。以待次月放榜,南宫高发。
  谁知到了晓期,礼部放榜,潜斋竟落孙山。潜斋却不甚属意,孝移极代娄公抱屈。自己长班来了,与了三百钱,写了河南娄昭名字,代查败卷。查来时,只见三本卷面,写着“兵部职方司郎中王阅”,大批一个“荐”字。头场黑、蓝笔俱全,二场亦然。到了第三场策上,有两句云:“汉武帝之崇方士,唐宪宗之饵丹药。”这里蓝笔就住了。谭孝移道:“咳,此处吃亏,可惜了一个联捷进士!”闲话中,孝移甚埋怨潜斋策中戆语,殊觉无谓:“总之人臣事君,匡弼之心,原不能已,但要委屈求济,方成得人君受言之美。故如流转圜,君有纳谏之名,而臣子亦有荣于史册。若徒为激切之言,致人君被拒谏之名,而臣或触恶而予杖,或激怒而为杀,纵青史极标其直,实则臣子之罪弥大耳。况潜老以过戆之词形于场屋,既不能邀其进呈,且暂阻致身之路,此何为乎?要之,弟非以结舌冻蝉勖良友也。”潜斋极为谢教。孝移又道:“臣子固不可以戆言激君父之怒,若事事必度其有济,不又为阿谀取容辈,添一藏身之窟乎!”潜斋又极为首肯。
  一二日间,河南回籍举子,也有约娄潜斋偕归的,潜斋以不能遽归谢却。缘潜斋之意,想着留京与孝移作伴。见孝移精神爽豁,心下着实喜欢,自己功名得失,反付之适然。
  忽一日,孝移不吃夜间晚酌,蒙头而睡,说是胸膈作酸。
  德喜儿泡莲粉,不吃;问说烫甜水鸡蛋儿,也摇手不用;只吃了一口元肉砖茶。潜斋问了几遍,总言:“微微作酸,无甚关系,娄兄只管放心。”
  过了一夜起来,孝移说:“告病呈子,我是一定投部哩。”
  潜斋因在外边听说,浙江监军内臣,果有奏请拣发海疆佐贰人员沿海备倭以凭差遣一疏。深服谭公料事不差,尚未敢对谭公说。且深知谭公是留心经济之人,断断不肯规避。但这本系内臣所奏,到浙必要谒见阉寺,出身之始,先难为了此膝一屈。
  恰好谭孝移仍要递告病呈子,娄潜斋是真正经术之士,明决果断,即于本日帮长班的,把呈子投讫。
  尔时天下保举贤良方正人员,告病者共有七人,部批候验。
  大人遂差仪制司司官,照司务厅册子所注各员寓处,亲行检验。
  别处不必详说。单讲到了读画轩,验了万全堂包丸药儿票儿,取具“原任吏部司务厅、房主柏永龄,同乡、河南举人娄昭,结得保举贤良方正、正六品职衔谭忠弼,委系患病,并无捏饰规避情弊”甘结,司官回部禀明,大人即于谭忠弼名下,吩咐注“患病回籍”四字,交与经承书办收存呈词、甘结备案。
  此下单讲谭、娄商量南旋事宜。谭孝移道:“读画轩住了二年,当备房租交与柏公。”潜斋道:“我亦半年,亦当分任僦价。”孝移笑道:“东君该与西席垫备。”潜斋笑向箱中取出一封道:“此嫂夫人之预垫也。”只见邓祥跑来说:“宋老爷来。”二人忙出迎接,宋云岫已到轩中。为礼坐下,道:“我在天津卫,见人家门首插捷报旗,说是京城已开了进士榜。料表兄必然高中,火速进京,到沙窝门街店里,们房有贴的《题名录》,方知表兄抱屈。”孝移道:“策上两句话错了,便成下科高魁。”潜斋道:“自不检点,更有何说。”孝移道:“那忘了检点,就是下科检点张本。”云岫道:“谭先生呢?”潜斋道:“已得正六品职衔,告病回籍。”云岫道:“几日起程?”
  孝移道:“不过三日。”云岫道:“桌面上银子做啥呢?”潜斋道:“主人房租。”云岫道:“就是这些么?”孝移道:“得五六十两。”云岫叫跟的小厮说:“提过褡裢来。”云岫掏出两封,放在桌面上笑道:“我本意是为中进士拿来,难说未曾中进士,就不拿出来么?既是决计要走,我如今与二公办驮轿去。就定于十六日起身。”吃了茶就走,娄、谭留不住,出门坐车走讫。
  这二公回到轩上,叫德喜儿拿褡裢来,装上六十两银子,带两个辞行名帖,径上北院而投。这虾蟆一见,飞告柏公;走的大急,绊了一跤。起来又跑,刚到厅上告说,二公已上阶级。
  柏公急忙出迎,说道:“老者不以筋骨为礼。”一拱而坐。谭公说:“两年搅扰,兼聆教益,这十六日旋里,理应禀辞。”
  娄公说:“遽尔瞻韩,屡蒙见召,尚未暇拜谢。今附谭兄骥尾,同回河南。转盼三年,再来登堂。”柏公道:“二公之事,老朽已知巅末。只是遽尔言旋,情不自胜,却也无可奈何。但再吃我一杯酒儿,少伸微忱。”谭公道:“缱绻二年,无以留别,谨此不腆,老先生胡乱赏人罢。”柏公大笑道:“嘻!二公,我今年八十七岁,我还要这东西做啥呢?我自幼儿就不晓的见钱亲,只晓的见人亲。我做那芝麻大官儿,日日到部里,谨慎小心,把我该办的事赶紧办完,只怕有破绽,惹出处分来。那各司郎中、员外老先生们,尽有实心做官的,我心中虽极为歆羡,却从来不曾妄为攀援,流落到那走声气的路上,叫旁观者夸是官场一把手。官儿虽小,着实怕这‘一把手’三个字。这老先生们,也就有俯念拙诚,忘分下交的。始而略赐颜色,渐渐的也竟成了性命之交。咳!只因我多话了几十岁,如今都谢世而去。算将起来,没人了。内中有几位,俱是君子路上的人,只是见理太执,有受了廷杖死的,有贬窜远方不知所终的。最可恨者,朝中若有了专权的官儿,他们个个俱是糊涂厉害,愚而且狠的。这几位老先生,偏偏要出来和他们兑命。却不知千古之巨奸大憝,将来总没有好结局。何况阉宦。譬之猛虎当道,吃的路断人稀,必有个食肉寝皮之日。这些弄权蛊国的人,将来必有个灯消火灭之时。我若有冯妇本领,就把虎一拳打死,岂不痛快?只因他有可负之嵎,又有许多伥鬼跟着,只有奉身而退,何必定要叫老虎吃了呢?及到老虎没了时,天朗气清,这正是朝廷蒿目四望,想几位留为有余的老成典型,大家整理起来,可怜这君子一边人,早已损之又损,以至于无矣!此岂是祖宗养士数百年之意?”
  说未了,女婢玉兰托盘捧出玫瑰澄沙馅儿元宵三碗,分座递了茶匙。吃完,玉兰托盘接碗已毕,柏公吩咐道:“你叫厨下焦家女人来。”柏公又叫道:“虾蟆过来。”虾蟆站在门边,焦家、玉兰俱到。柏公取过小封银子拆开,乃是八锭儿,笑道:“掠美市恩罢。”与了虾蟆两锭,说:“为你会看狗。”与了玉兰与焦家各三锭。叫虾蟆磕头。“你两个不谢赏,走罢。”遂推大封,叫德喜儿仍自收祝孝移道:“别无可奉,聊作别敬。”
  柏公大笑道:“别敬乃现任排场,弟已告休,二公尚待另日,何必为此?但愿二公再来京时,我若未填沟壑,还到南书房居住,或者也显得‘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若是没了我,只望到门前一问,不敢求脱骖之赠,也不敢望出涕之悲,但曰:‘此吾故馆人之丧也。’那时节老店家九泉之下,就平白添上无数身分。”因指银子道:“这就算弟之赆仪,叫贵管家收住,路上一茶。弟是万万不受的。”谭、娄二公见柏公语言剀切,不敢再让。又略坐一坐,说要收拾行李,告辞起身。柏公相送作别。
  回到读画轩,宋云岫已早坐在那里。跟定两个骡夫,在院里。宋云岫道:“两顶驮轿,我已置办停当。六头骡子,我亦雇觅妥贴。银子已开发明白,只用二位验验他们的行契。他们跟来,只问是十六日起身,那日他们早来这里伺候。到家留他们住一天,赏他们酒钱一吊。路上伺候的好,酒钱再添一吊。到那日我早晨就到。我走罢,还要置两件东西。”说罢出门,骡夫也跟的走讫。
  这谭孝移又坐车到戚、尤二公处辞行。娄潜斋照料邓祥们包装箱笼褡裢。不多一时,孝移回来说:“二公俱上衙门,有伺候皇上宿斋宫事。帖子留下。”到了次日,柏公送到一席,说不能亲往奉杯。晚夕,戚公差人送路菜一瓮,随带包封家信,说不能看行。少时,尤公差人送上好油酥果子一匣,说是路上点心泡茶。各与谢帖及家人犒封儿。
  到启行之日,宋云岫来。跟的人提两把宽底广锡茶壶,说到轿内解渴便宜,省的忽上忽下。两个长班,各来送行,谭公赏银四两,娄公也与了一封。驮轿已到,两长班各扶二公坐讫,回首别了云岫。却见虾蟆大痛,孝移极为恻然。骡夫打了一声胡哨,驮轿走开。邓祥套车,德喜、多魁坐在上面,压住行李相随。霎时出了彰仪门西去。却说这彰仪门,进的,出的,是两样心思。有诗为证:
  洞敞双扇附郭门,来时葵向喜朝暾。
  但逢西出常回看,万里依依恋至尊。
  本夕停骖良乡,投店住下。邓祥等又复检点行囊,务要捆扎妥适,以便长行。娄潜斋怕孝移前症或犯,路上难以行走。
  看时却见孝移细阅壁上写的诗——有旅人诗,女郎题句,也有超群出众的。孝移心旷神怡,极为忻赏,毫无一点病意。潜斋不胜畅快。因想着缕路拣古圣先贤遗迹,忠臣孝子芳踪,与孝移流连一番,足以拨去尘嚣,助些兴致。至于曹瞒、高洋、慕容、石虎的屯占地方,俱以无何有之乡置之,恐其败尚论之兴。
  早已打算停当,这良友关切至情,可谓周到极矣。次日过涿州,黄昏到店。说张桓侯四言诗、《刁斗铭》,桓侯美秀多髯,李义山所谓“张飞胡”的考证,孝移欢然。此后,过庆都县,谒帝尧庙。至赵州桥,说隋匠李椿造,并说俗云张果老骑驴,将压断此桥,鲁班一手撑住,各鼓掌大笑。过洺州,说李文靖故里,娄潜斋还提起写匾事,笔法惭愧先贤。过沙河县,说宗广平《梅花赋》。至邯郸县黄梁梦祠,孝移说:“昨年在京做梦,曾到此处,遇见一个官儿,请我做参谋。”彼此又笑起来。过彰德府,说韩魏公相业。过汤阴,上文王演易台,谒岳忠武祠。
  过卫辉,谒比干墓,看宣圣遗笔。到延津,说黄河故道,遥指浚县大伾山。
  不说沿途考证芳躅。单讲到黄河,船走对岸登崖。二公复上驮轿,遥见铁塔。不多一时,进了古封丘门。德喜引路上萧墙街,多魁引路上文靖祠西边胡同。轿上各谢承携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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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念先泽千里伸孝思 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谭孝移文靖祠访友 娄潜斋碧草轩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第四回 孔谭二姓联姻好 周陈两学表贤良第五回 慎选举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词渔金
第六回 娄潜斋正论劝友 谭介轩要言叮妻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
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第十一回 盲医生乱投药剂 王妗奶劝请巫婆
第十二回 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画眉
第十四回 碧草轩父执谠论 崇有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侨过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饮订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内省斋书生试赌盆第十七回 盛希侨酒闹童年友 谭绍闻醉哄孀妇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细筹悦富友 夏逢若猛上侧新盟第十九回 绍闻诡谋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轩暗沉腹中泪 盛希侨明听耳旁风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绍闻一诺受梨园第二十三回 阎楷思父归故里 绍闻愚母比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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