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11節:慄 子(2)      蕭乾 Xiao Qian

  如今,她又睜開眼睛了。對於一個苦命寡婦,天是沒有黎明的。每一個黎明對她都是個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陰暗角落裏有個安謐。這時,她側過身來了,耳下壓着的是一束已褪去烏黑光澤的頭髮。她揉了揉那還印着淚痕的眼睛。如果一個人在初醒的時候更容易露出本相,這是一個心腸軟不會算計的婦人,微微凸出的眼泡,清癯的顴部,都是愁苦的標志。她手背上爬滿的青筋印記着她四十多年來在人世間的操勞。
  一個誤了婚期的柔弱女子嫁給一個决心獨身而被家庭強迫聘娶的冷酷男人,該是多麽不幸啊!這個一輩子不肯噗哧笑一聲的怪人對於"塵世"太沒興趣了。他坐立時腰板永遠挺得筆直,雙手半搭在膝頭上,時刻 不 忘 保 養 浩 然 之氣。看着姦臣當道,朝廷無能,洋鬼子又咄咄逼人,一口氣噎在肝髒,悶鬱成疾,竟爾不老而終。偏偏在他辭世之前,也許是秉承聖人之道,留下了這麽條根。那個早年失怙事兄如父的弟弟跪在他死榻前流着淚說:"哥哥,您放心嫂嫂,我錯待了她一點點,天打雷劈。將來生下女兒由我聘,生下男的咱們傢裏又多一支。您供給我得了秀纔,我得叫他中學堂畢業。"
  恨洋人入骨的病人在臨終時還含含糊糊地說:"可別送--洋學堂。"
  於是,那孤癖一世的哥哥便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不上三年,叔子偏偏得了癆病。在一個黃昏,他靠在躺椅上說:"嫂嫂,我去了,哥哥的恩我沒報完。宗良(前妻的大兒子 ) 已成了人,樂子的書可耽誤不得的。"於是,這個弟弟也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叫作宗良的侄子是在另一個城裏做師範教員。按月把一筆小收入寄給那個總管的繼母之後,什麽事便無從過問了。五年來,居然大傢還在一個房頂下呼吸,這多虧婦人逆來順受的好功夫。
  孩子這時有些蠕動了,但他並不睜開眼皮。他扁着嘴唇咦咦地作着一種吃奶時代遺留下來的嚅囁。這時,那小禿葫蘆裏又溫習起昨天在私塾裏淘氣的事了。自從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戲棚裏看了那出《五子鬧學》,他無時無刻不在跟學伴計議着惡作劇的策略。然而交上惡運,逢到煞神時,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卻永是樂子他自己。
  婦人輕手輕腳地跨下炕沿。房裏冷得像冰窖,窗外,嚴鼕的寒風在呼嘯着。臉盆裏是冰,水甕裏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淚水也給凝成冰的了。忽然,婦人唉呀一聲:"樂子,爺爺給您由隆福寺買來的寶貝魚缸可凍裂了!"
  快八十歲的爺爺是孩子的外祖父。
  這話可比鞭子還靈。禿葫蘆即刻由被筒,由遐夢裏鑽了出來,身子在炕上佝僂成一匹受驚的幼獸,滴溜着一對淘氣眼睛嚮條案上張望。
  "不行,"看見他的竜睛魚凍僵,他噘起嘴來了。"媽,你得賠我。你得給我買去!"於是,在被筒裏,兩衹小腳鴨就搗蒜一般地踹蹬起來了,震得磚炕起了咚咚的響聲。
  婦人忙湊近炕沿,低聲說:"樂子,乖,講點兒理!是媽給凍的嗎?媽要有這本事就不在這兒了。等媽求舅舅給你買去。誰教房裏沒有火--"剛說到這裏,婦人咽住了。她意識到這話落在有火爐房裏妯娌的耳裏不受聽。
  然而孩子卻接過來了:"要火爐,媽,夜裏我凍醒了,睜着眼直打哆嗦……"
  其實,這是一片謊言。婦人把棉被、夾被、褲襖,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全給他蓋上了。打哆嗦的卻是那勾起八年辛酸的婦人。在黑暗裏,傾聽着孩子平勻舒坦的呼吸,她對生命默默地發着愣。
  這時,婦人趕忙攏住孩子的頭,青筋凸起的手在那禿葫蘆周圍撫摸起來了。"孩子,要火爐,等你長大了,掙白銅爐子咱們暖。你爸爸從前就點那麽一座白銅爐子,爐邊上還烤着風幹慄子,還睡個大肥貓呢。他晚上回來總不愛點燈,一個人坐在那裏烤火,偶爾對火苗嘆一口氣。我給他送碗茶,他都不許我走近。你爸真是個怪人--"說到這裏,母子兩個都似乎浸沉在過去的日子裏了。孩子這時咬了手指肚,卻在推想過去的好日子。譬如上元佳節房檐下裏裏外外挂着多少燈:有沙子燈,走馬燈,羊燈,還有冰燈。他小心窩裏盡後悔生得太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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