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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十一回 完丹訣飛舉誇神竜 披畫册沉淪憫雌風
佚名 Yi Ming
話說探春、湘雲同至稻香村來尋李紈,二人各有要說的話,探春為的是賈蘭的親事,此時一班朝貴見賈蘭少年新貴,又是如此門第,那些愛女待字的都搶着要想結親。其中有兩傢最闊的,一傢是王相國的孫女,王相國久居樞府,從前做司道的時候卻是由榮國公一手提拔出來的,又做過工部堂官,與賈政也甚相得。知賈蘭未娶,忙托人來賈府提親,賈政不便推卻,衹說蘭兒是個孤孫,這件事要聽憑他母親决定的,那一傢是虞尚書,有三個女兒,大姑娘早已嫁了。還有兩個庶出的姑娘都很才貌,聽賈府選擇一個。賈政與他並無深交,也衹含糊答覆。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說起,叫她和李紈仔細商量。當下見着李紈,便將兩親事都說了,又道:"太太因為二哥哥的親事自己沒敢出主意,全聽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結果。這回叫你仔細斟酌,背地裏還要問問蘭兒,看他是什麽意思。"李紈道:"蘭兒的意思不知怎麽樣,我心裏可不想做什麽闊親。若娶了一個闊姑娘,什麽事都不會做,我倒要服侍她去,那不是娶媳婦,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這兩傢據我看還是王傢,他傢裏雖闊,傢風還好,那虞傢就難說了。兩個小的沒聽說起,他那個大姑娘也嫁了一個進士,外間都說她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說給你,你再打聽吧。"李紈道:"這也不是幾句話的事,我問了蘭兒再回太太會。"湘雲道:"這該我說啦,我是找社主來的。大嫂子衹顧做老太太,把詩社的事都擱下了。咱們社裏舊規矩,每月舉行兩次,擬定日期,風雨無阻。後來就漸漸鬆懈了,那回顰兒主持的桃花社就沒有開成。如今重新興起,也衹賞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璉二爺的生日,又是蘭哥兒中了,蕙哥兒洗三。大傢都忙着,沒人提倡。剛纔我們走過荇葉渚,那荷葉都大了,眼看就開荷花,想訛你一個小小東道,大傢賞荷做詩,你嚮來不請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還不該請請客麽?"李紈道:"這點小事我還供給得起,請你們二位做提調,該多少錢,我拿出來就是了。"探春道:"我還替你想了,咱們不必勞動大廚房,一則那邊開銷大,二則傢裏許多人,請這個不請那。也不好,等荷花開了,衹叫柳嫂子預備一桌可吃的,再開一壇酒,單約作詩的幾個人。就是琴妹妹來京,搭上寶姐姐,也不過七八個人,又省錢,又有趣,你說好不好?"李紈道:"省錢是小事,人太多了,倒減了清興。這個主意很好,咱們訂哪一天呢?"湘雲道:"若等荷花開了總還得半個月,說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麽?"探春道:"藉着賞荷是個題目,日子到那時候再定吧。"又閑談了一會兒,探春、湘雲還要去看寶釵,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說寶玉、湘蓮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爐坍壞,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堅定,然後將渺渺真人所授內丹真訣從頭煉起,真是刻苦潛修,言笑不苟。轉瞬又滿了百日,此時茫茫大士雲遊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導他們不曾同去。一日寶玉和湘蓮出山採藥,見日影偏西,連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鬆怪石,也無心玩賞。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陽漸漸收沒,螟煙四起,已近黃昏。剛越過一層山峰,忽見一蛇從高鬆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見尾。遍身赤色,似有麟甲閃動。那兩衹眼睛炯炯有光,直嚮自己身上射來。回身欲避,又沒有岔路可走。湘蓮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鴛鴦劍,寶玉連忙攔住。說道:"我們修道的人,不可動一點機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們各憑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二人行至樹前,那蛇卻掉頭去遠,並不相犯。又走了半裏,經過一片鬆林,望着林裏黑沉沉的,似有無數怪物。湘蓮笑道:"這裏不要再出什麽故事。"一言未了,腥風突起,一隻紋身白額的巨虎從鬆林下直竄出來,相距衹有一丈多遠。二人又嚇了一跳,湘蓮縮身欲退,寶玉笑道:"怕什麽的,我倒要看看這老虎是怎麽長相。"拉着湘蓮,直嚮鬆林走去。那虎見了人,倒低頭垂尾,嚮身旁一擦過去。走得甚快,轉瞬間已看不見了。寶玉笑對湘蓮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蓮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麽?俗語說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就是這個道理。"寶玉道:"說起來也容易,頭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豁的出去,衹把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還有什麽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走,已回至青埂峰石洞,進了石室,參見師父。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閱道書,對寶玉、湘蓮微笑道:"你二人受驚了。"寶玉天分聰明,便悟到是師父藉此幻相,點醒自己。忙即跪拜,謝師父指引。湘蓮也隨同拜謝。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靈兮。恍兮,惚兮,何虎之突兮。蛇虎菲紛,臨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懾何竟。"寶玉、湘蓮聽了字字領悟,渺渺真人又對湘蓮道:"以雲入道,汝在彼先,以雲定慧,彼以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堅。何有於萬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寶玉道:"爾慧定,能外爾軀,入火不熱,入水不德。"寶玉即時大悟,同湘蓮回至自己住室。湘蓮道:"寶兄弟,今兒虧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師父責罰了。"寶玉笑道:"我有什麽定慧,不過比你悟性強點。咱們內丹已成,元神不散,這軀殼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給毒蛇猛獸?他們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幫了忙啦!你這點沒有看透,剛纔嚇得那個樣兒,豈不可笑。"湘蓮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過了幾天,採藥齊了,便重新安設爐鼎,將采來各藥或作元黃,或作鉛汞,仔細勻配一番。封泥煉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師父,即日堅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藥,授與湘寶二人,說道:"此丹塗在眼上,百鬼走避,可為爾等守爐之助。"二人領了下來,自那日起,即在爐前坐定,晝夜堅守。這回卻欲前次不同,內魔既除,外魔自遠。三日後便現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後已煉成一半,青色漸漸的坎離調合,爐火真純。渺渺真人看過幾次,深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紅雲護着,又見青禽丹鳳來往飛翔,渺涉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圓滿之日,便來幫着他們啓爐取丹。練成的共有九種,第一種就是丹華,餘者還有神符丹、神丹、還丹、餌丹、煉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種,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遊戲人間,一切皆可任意,其中更有無窮妙用。後來那些尋夢香換顔丹也是由此而化,從此寶玉、湘蓮便脫離凡骨,證為真仙了。渺渺真人知他們大道已成,遊行無礙,也時常帶寶玉、湘蓮至十洲三島遊覽。那天正在瀛洲島上散步,見海山一碧,睛日流金,頓覺神怡心曠。忽然半空裏掉下一條白竜,橫臥道上,不知有多少尋丈。真人騎在竜背,招手相喚。寶玉、湘蓮也趕忙騎上,一霎間,那白竜鱗爪飛動騰空而起,耳邊但聽得一片風聲,已直升在煙霄之上,宛然就像騰雲駕霧似的。低頭一看,惟見大地荒荒,那青埂峰衹似青煙一點。初時竜身甚穩,上到半空,飛騰更快,有時昂頭搖尾,騎在背上不免轉側顛簸。眼看就要摔下,寶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卻也並無危險。湘蓮道力稍次,暗自驚心,幸虧經過寶玉指點,也還支持得住。中間過了幾重高城,見一座仙山,青翠奪目,山上許多奇樹,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瑤水碧,也不知是花是葉。渺渺真人逐一指給他們看,說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侖。"又過一處有三重圓水,那水都是黃金顔色,中間有宮殿閶闔。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涼風山。山上玉樹皓如冰雪,覺得天風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許多丈便是懸圃,也有許多宮殿式的房子。"渺渺真人悄誡寶玉、湘蓮道:"此地去天已近,你們切要警惕,一涉塵念,竜背上便坐不穩,即時墮落了。"寶玉、湘蓮目眩神驚,連忙答應。一時上至天衢,白竜歇住。真人引他們下了竜背,步入天府。衹見紫宮絳闕,氣象清嚴。進了好幾重門,纔至正殿。殿中所列金床玉幾,陸離耀目,都非人間所有,卻不見有人看守。寶玉問道:"既到此間,我們須否上去謁見玉帝?"真人道:"上謁有時,且待來日。"又引他二人從殿右闕門穿過去,便是天宛。遙見銀波晃漾,琪樹參差,天池畔尚有許多翠閣丹棟。真人道:"此處須有玉旨,方可賜遊,我們且回去吧。"一路走回,那白竜還候在那裏。重又騎上,悠忽下降。竜背上震蕩更甚,湘蓮幾乎呼喊出來。幸虧功夫不大,已到青埂峰鬆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竜便不見了。真人笑對寶玉道:"此遊何如?"寶玉笑道:"弟子昔在塵世,也會發過幻想,要將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煙,一陣大風吹得無形無跡。剛纔在竜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飛煙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為何物了。"真人微笑點頭,各回石室靜坐。
看官你道寶玉、湘蓮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將從前的柔情癡意一劍斬斷了麽?自從盤古開闢以來,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諸天上別有一個情天,那釋氏宗旨歸於虛無寂滅。到了拈花微笑的時候,尚不能脫去情禪,何況道傢功夫本是從性情上做起的,從來哪有無情的能成仙呢?那天夜裏寶玉見月色清皎,便約湘蓮同至洞外鬆林間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塊臥石上坐禪。寶玉道:"這裏夜景真好,比那回來看斜陽,還要幽靜。"湘蓮道:"日子真快,一晃兒又是兩個年頭,我自從得道之後,回想從前的事都如隔世。就連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寶寶道:"從前圈在洞裏,恨不能出來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師父遍遊三山五嶽,一直上到天宮,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覺着平常得很,可見得境隨心變,並沒有一定的。世間的人營營擾擾爭那些雞蟲得失,衹由所見不廣罷了。"湘蓮道:"寶兄弟,你如今看得這麽透徹,那情字一關想想必早打破了?"寶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經不易,怎能夠絶情呢。其實這個情字本非兒女之私,即如得道以來,那些風月私情早被竜上的天風吹得幹幹淨淨。有一天見着瀟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當面說個明白,衹要她不恨我就算心願完了,從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煙,也一無牽挂。難道這還有別的想頭麽?"湘蓮道:"我的見解本來不如你,也衹想把對不住人的心事能夠表白一番。這一點還相差不遠。"寶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見與不見,容不容我們表白,也都是一樣的。世間同床異夢的多着呢,哪裏說得上個情字,還不如始終不見,留着這點未了之情,倒是個天長地久的。"說話間,一陣風起,吹得鬆枝動搖不定。寶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劍,那個白猿又來了。"湘蓮笑道:"你還當我是從前的柳老二麽?"寶玉道:"白猿是說着玩的,你看這月光如此可愛,何防就此舞回劍呢?"於是二人各抽佩劍,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劍光迎着月光,初時似兩條白虹來回迎距,彼此還看得見人,舞到酣時似飄風閃電一般,化做千百條白蛇,全不見一些人影。刷的一聲兩劍同時收住,湘寶二人同回石室去了。這裏寶玉、湘蓮說着太虛幻境,哪知幻境人也正說着他們呢。
那日黛玉在絳珠宮悶坐無聊,偏偏迎春、鴛鴦諸人都沒有來,金釧兒又到秋悲司尋人說話去了,衹晴雯在身邊。見她懨懨愁緒,便說道:"二姑娘到這裏來過多少趟,姑娘還沒瞧她去呢,今兒沒事,我跟姑娘去一趟吧。在傢裏老悶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懶的,你要去衹管去吧。"睛雯道:"我去了,姑娘更悶得慌,不要悶出病來,還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許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細瞧瞧,那上頭都說的是什麽?衹當看閑書解悶兒。"這句話纔把黛玉說動了,抿抿頭,換件衣服,就扶着睛雯緩步出來。沿路看那朱樓飛閣,緑樹清溪,都有瀟灑出塵之致。黛玉覺得心目一爽,笑對睛雯道:"這地方真不錯,我來的時候沒有心事看他,就跟衆仙女出來逛逛也衹顧說話兒,總沒得細看,今兒纔領略到了。"睛雯笑道:"我勸姑娘出來玩玩,姑娘還懶得動呢?這麽好的地方,老圈在傢裏,不是自找憋悶麽?"說着,又走到二層門內。那兩邊配殿都有匾額,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見前面一個人也嚮那邊走着,似乎是鴛鴦。睛雯叫一聲:"鴛鴦姐姐!"鴛鴦回過頭,見是她們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來了,這真是難得的事。你們上哪裏去啊?"黛玉道:"我們想去找二姐姐。鴛鴦姐姐若沒事,咱們一塊去吧。"鴛鴦也正要去尋迎春,就和黛玉等同走,一時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額,就是這三個字。兩邊柱上尚有對聯,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心中想到:"這對子宛然兩句好詩,不知是否警幻手筆。"進入門內,見正殿五間,朱扃深掩,畫棟鈎連,左右各有配殿。從殿旁有門過去,另有一個偏院。院內花木幽靜,正是屋三間,便是迎春住處。司棋先瞧見,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鴛鴦姐姐她們都來了。"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進房內。那房子雖不甚大,卻收拾得非常潔淨。壁上挂着李易安寫的詩屏,吳彩鸞的五言小對,案上瓶花硯石,佈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來身子倒很好?可以出來玩玩。"黛玉道:"在傢裏也是悶着,出來又懶。"指着睛雯道:"還是她攛掇我來的呢。"鴛鴦道:"是要出來散散的好,我也因為心裏不大痛快,纔想着出來的。"迎春道:"鴛鴦姐姐,你有什麽不痛快?"鴛鴦道:"其實也不關我的事,前兒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璉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剛要走,仙姑又打發人來,說不用去啦,璉二奶奶因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經提歸地府去了。你想這麽個要強的人,弄到那麽糟,我們要救也救不了她,怎麽不難過呢?"黛玉道:"這個話小蓉大奶奶早已說過,要想勸她自己懺解,也沒有說到,就說到她也不會聽的,可有什麽法子呢?"睛雯道:"鴛鴦姐姐真是好心眼兒,見老虎死也要哭兩聲。她若怕受罪,就不該幫那傷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傢已經受着罪,也怪可憐的,還叨騰那些做什麽,好歹是咱們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還有個瞪眼幹瞧着的麽。"少時司棋沏了新茶送上來,黛玉喝着,問迎春道:"她也住在這兒麽?"迎春道:"說起司棋來也很可憐的,她為那姓潘的拼着一死,始終也沒得見着。見了好象遇着親人,再也不肯回去。我衹好和警幻說了,留她在這裏。到底是用慣了的,比別人貼心。"黛玉想起册子來,又說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麽,我想看看那上頭說鳳姐姐的事怎麽說的。"迎春道:"咱們到正殿上去瞧吧,那裏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將正殿的門開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鴛鴦、睛雯也跟着過去,衹見殿上擺着許多櫥,櫥上各有封條。迎春檢出金陵十二釵正册,翻給黛玉看,頭一頁畫的是兩棵枯樹,挂着一圍玉帶,樹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釵。幅旁題着四句詩,黛玉念來,是:"可嘆停機德,誰憐詠絮纔。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裏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心想這上頭分明隱着我和寶姐姐的名字,怎麽我們倆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頁,細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覺狐疑。想到:"她分明嫁了寶玉。我和寶玉塵緣已斷,豈有同歸一個之理?難道後來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贈風月真鏡,從正面照去我們三個分明同在一起,跟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題句為什麽又有可嘆誰憐的話?仿佛是替我們惋惜,更不可解。正在展轉凝思,迎春見她發愣,笑道:"這些册子若仔細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個大概吧。"黛玉要想放下,又捨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見那第二幅畫的香櫞,似指元妃。第六幅畫惡狠撲一美女,似指迎春。這都是已驗的了。第四幅畫的雲水,詞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雲飛。"仿佛指湘雲說的。第五幅畫着泥中美玉,題句是:"俗潔可曾潔,雲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其餘都猜不出。後面還有一幅,畫着冰山上一隻雌鳳,心想必是鳳姐,看那題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嚮金陵事更哀。"似說她結果不好,卻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給鴛鴦看,道:"你看這不是說的鳳丫頭麽?那末句說得那麽可慘,大概是指她眼前受的罪過,什麽事不是前定的?"鴛鴦道:"她若不做損德的事,哪裏就會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她做的麽?我就不信前定的話。若什麽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黛玉道:"定數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勝人,人也能勝天。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咱們且看册子吧。"鴛鴦道:"林姑娘這册子裏不知那一幅是說我的?姑娘檢出來,說給我聽聽。"迎春道:"衹怕在副册上呢。"當下將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見內中有一幅畫的是一灣止水,水中一隻孤鴛。又看那題句是:"戀主自孤飛,無心傍綉幃。瑤池追侍日,誰信是青衣。"就遞給鴛鴦看,又把那題句細細講解。又道:"照這上頭看來,你還要尋着老太太呢。"鴛鴦聽了暗自歡喜,底下一幅畫着桂花下一個池沼中有枯蓮敗藕。看那題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睛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說她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還有又副册呢,許在那上頭。"翻開又副册一看,首幅畫着水墨烏雲,就像是睛雯。再看那題句,果然不錯。便逐句講給他聽,睛雯聽到"風流靈巧招人怨",又是什麽"多情公子長牽念",眼圈兒早已紅了。又問道:"後來怎麽樣呢?"黛玉道:"咱們到了這兒也算小小的結果,還有什麽後來呢?你這不是傻心眼麽?"說得迎春、鴛鴦都笑了。黛玉又翻開去,有一幅畫着鮮花破席,分明是花襲人。那題字卻是:"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心中陡添無限驚疑,想到:"這不是明說着襲人改配了戲子麽?若是寶玉好好的活着,舅母她們看重襲人,斷不會攆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寶玉有了變故了。"又想起寶玉從前說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許他真應了這句話。可是他對襲人也這麽說的哪裏做得準呢?就是他要出傢,舅舅、舅母也斷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賈府的勢力,不管京裏京外,什麽名寺古剎,都能夠把他捉回去還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說寶玉就做了和尚,那人還活着,襲人就有臉改嫁去麽?一定是寶玉死了。越想越像,頓覺滿懷凄楚。又想迎春、鴛鴦都說寶玉近來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並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何至於英年夭折?不是為我死的麽?想到此粉淚盈盈,強忍也忍不住。迎春不知她又因何事傷心,忙勸道:"林妹妹你看了半天,別纍着,咱們到那邊歇息去吧。"鴛鴦也幫着勸慰,此時睛雯也在那裏偷看册子,衹因素不識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納悶。聽見迎春的話,猛一回頭,纔看見黛玉淚痕滿面。就接着說道:"這裏太敞,怪涼的,姑娘別盡着看了,要不咱們回去吧。"
黛玉自覺人前垂淚未免無謂,便辭了迎春,扶着睛雯一路回去。走過一帶朱戶瓊樓,遇着好幾個仙女,都是霞袂蹁躚,花容窈窕。一個個拉着黛玉問寒道曖,叨絮不休。還有一個鵝蛋臉穿荷帔裳的,和黛玉分外親熱,一口一聲妹子,說了大半天的話,還要邀黛玉到她那裏坐坐。黛玉心緒紛亂,衹好勉強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幾句話,然後分手。好容易到了絳珠宮內室。黛玉道:"這可回來了!"睛雯道:"姑娘今兒可纍着了。"黛玉道:"去的時候還好,回來可走不動了,這兩衹腿就有千斤重,一腳挪不了半步,路上還遇着她們,一走說了許多費活,她們哪知道我的苦處呢。"說着便歪在湘妃榻上。睛雯問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麽?"黛玉道:"反正是猜謎兒似的,哪裏能都懂得呢。"睛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鮮花,一領破席,一定是襲人那破貨!那上頭寫些什麽?"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個意思,好像襲人要配給唱戲的。哪會有這種事呢?"睛雯道:"那也說不定,太太那脾氣,高興了多給她二兩銀子,不高興了駡一頓攆了出去,什麽人不好配呢?"黛玉聽了半晌無言。晴雯又道:"姑娘為什麽看了册子引起傷心來?我倒替姑娘喜歡呢。"黛玉冷冷的說道:"有什麽可喜歡的?"睛雯道:"那正册上頭一頁,畫的玉帶金釵,不是隱着姑娘和寶姑娘的名字麽?別人都是一人一幅,單是姑娘和她分不開,必有一種道理在裏頭,我是個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許將來還要大團圓呢。"黛玉道:"不管你說的對不對,你不認識字,就能隨意瞎猜,這點小聰明也真虧你。你若認得那上頭的字,比我還許懂得多呢?"睛雯道:"據我看,姑娘的分兒比寶姑娘還要高呢,那玉帶挂在樹上,金釵丟在地下,不明擺着在那裏麽?"黛玉道:"你這個可是鬍說了,一樣的人,有什麽高下呢?"睛雯道:"若沒有高下,為什麽姑娘在正册上,我們在又副册上?也許寶姑娘將來的結果和姑娘一樣,分位上可稍差點。"黛玉道:"她是她,我是我,有什麽比較的,別混說了。"當下就取了一本琴譜,走至青鎖窗下細看。一面用指頭畫着,睛雯從架子上取了一個青瑤聯珠瓶,拿出去註了水,插了一枝瓊花,捧着進來,安放在白玉幾上。忽聽外面腳步之聲,金釧兒匆忙進來,說道:"我剛纔在二層門裏瞧見一個道士,送一個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們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誰?"黛玉笑道:"這丫頭真瘋了,我哪裏會認得什麽道士呢?"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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