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西湖二集   》 第十卷徐君宝节义双圆      Zhou Ji

  晚来江阔潮平,越船吴榜催人去。稽山滴翠,胥涛溅恨,一襟离绪。访柳章台,问桃仙囿, 华如故。向秋娘渡口,泰娘桥畔,依稀是、相逢处。窈窕青门紫曲,旧罗衣新翻金缕。仙音恍记,轻拢漫捻,哀弦危柱。金屋难成,阿娇已远,不堪春暮。听一声杜宇,红殷丝老,雨花风絮。
  这一只词儿名《水龙吟》,是陈敬叟记钱塘恨之作,盖因宋朝谢太后随北虏而去也。那谢太后是理宗皇后,丙子正月时,元朝伯颜丞相进兵安吉州,攻破了独松关,师次于臯亭山,那时少帝出降。是日元兵驻钱塘江沙上,谢太后祷祝道:“海若有灵,波涛大作。”争奈天不佑宋,三日江潮不至。先前临安有谣道:“江南若破,白雁来过。”白雁者,盖伯颜之谶也。到三月间,伯颜遂以宋少帝、谢太后等三宫六院尽数北去,那时谢太后年已七十余矣,所以陈敬叟这首词儿有“金屋阿娇,不堪春暮”之句,又以秋娘、泰娘比之。盖惜其不能死节也;况七十余岁之人,光阴几何,国破家亡,自然该一死以尽节,怎生还好到犬羊国里去偷生苟活?请问这廉耻二字何在!当时孟鲠有《折花怨》诗讥诮道:匆匆杯酒又天涯,晴日墙东叫卖花。
  可惜同生不同死,却随春色去谁家?又有鲍輗一首诗讥诮道:生死双飞亦可怜,若为白发上征船。
  未应分手江南去,更有春光七十年!
  那时宋宫中有个王昭仪,名清惠,善于诗词,随太后北去,心中甚是悲苦,题《满江红》词一首于驿壁上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恩承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朝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沾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
  王昭仪这首词传播天下,那忠心贯日的文天祥先生读这首词到于末句,再三叹息道:“可惜夫人怎生说‘随圆缺’三字,差了念头。”遂代作一首道: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又和一首道:燕子楼中,又挨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那王昭仪五月到上都朝见元世祖。你道那一朝见怎生得过,可有甚干净事来!十二日夜,幸亏得宋朝四个宫人陈氏朱氏与二位小姬自期一死报国,不受犬羊污辱。朱氏遂赋诗一首道:既不辱国,幸免辱身。世食宋禄,羞为北臣。
  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
  题诗已毕,四人遂沐浴整衣,焚香缢死。元世祖览了朱氏这首诗,大怒之极,遂断其首。王昭仪心慌,遂恳请为女道士。虽然如此,怎比得朱氏四位一死干净。若不亏朱氏四人,则宋朝宫中便无尽节死义之人,堂堂天朝,为犬羊污辱,千秋万世之下,便做鬼也还羞耻不过哩!就如那徐德言、乐昌宫主虽然破镜重圆,那羞耻二字却也难言。从来俗语道:“妇人身上,只得这件要紧之事,不比其它对象可以与人借用得。”所以那《牡丹亭记》道:“这件东西是要不得的,便要时则怕娘娘不舍的;便是娘娘舍的,大王也不舍的;便是大王舍的,小的也不舍的。那个有毛的所在,只好丈夫一人受用。可是与别人摸得一摸、用得一用的么?”只贼汉李全那厮尚且捻酸吃醋,一个杨老娘娘兀自不舍得与臊羯狗受用,何况其余学好之人、清白汉子?从来有大有小,君臣夫妇,都是大伦所关。此处一差,万劫难救。如今且说民间一个义夫节妇做个榜样。正是:还将已往事,说与后来人。
  话说宋朝那时岳州有个金太守,为官清正,一生尚无男子,只生个女儿,取名淑贞,自小聪明伶俐,读书识字。可怜金淑贞十二岁丧了母亲吴氏,金太守恐怕续娶之妻磨难前妻女儿,因此立定主意不肯续弦,只一个丫鬟在身边,以为生子之计。金淑贞渐渐长成一十六岁,出落得如花似玉,这也不足为奇。只因他广读诗书,深知礼义,每每看着《列女传》便喷喷叹赏道:“为女子者须要如此,方是个顶天立地的不戴网儿的妇人。”从来立志如此,更兼他下笔长于诗词歌赋,拈笔便成,落墨便就,竟如苏老泉女儿苏小妹一般。金太守喜之不胜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稳稳的取纱帽儿有余。休得埋没了他的才华,须嫁与一般样的人,方才是个对手。”访得西门徐员外的一个儿子徐君宝一十七岁,甚有才学,真堪为婿。金太守只要人品,不论门第,就着媒婆到徐员外处议亲。那徐员外虽是个财主,不过是做经纪之人,怎敢与官府人家结亲?徐员外当下回复媒婆道:“在下是经纪人家,只好与门厮当、户厮对人家结亲,怎敢妄扳名门贵族,与官宦人家结亲?况且金老爷只得一位千金小姐,岂无门当户对之人?虽承金老爷不弃,我小儿是寒门白屋之子,有甚么福气,怎生做得黄堂太守的女婿?可不是折了寒家的福!”媒婆道:“这是金老爷自家的主意,情愿与员外结亲,打听得你儿子有文才,所以不论门第高低。从来只有男家求女,那里有女家求男?休的推逊则个!”徐员外见媒婆立意要结亲,只得老实说出真情道:“既承金老爷再三主意,这也是不必说的了。但有一桩最不方便之事,不要误了小姐的前程万里。”徐员外口里一边说,一边瞧着内里,恐怕自己婆子听得,便就低言悄语的对媒婆道:“我家老妻极是不贤惠之人,系是小户人家出身,生性甚是偏执,嘴头子又极躁暴,终日好絮絮聒聒,骂大骂小。只因我在下让惯了他生性,他便靠身大了。以此耳根整日不得清净,好生耐烦他不得,无可奈何。小姐若嫁到我家来做媳妇,终日姑媳相对,怎当得他偏要絮聒。况且是一位千金小姐,金老爷掌中之珍、心头之肉,一生娇养惯的,怎生好到寒家来受老妻日后呕气?这亲事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在下怎敢推阻?只因这一件大事不便,恐明日误了小姐终身之事,反为不美,万万上复金老爷,别选高门对姻则个!”说罢,送媒婆出门。媒婆就将这话与金太守知道。
  金太守也在狐疑之间,只恐嫁过去日长岁久,姑媳不和,好事反成恶事,反为不美。只因女婿有文才,日后是个长进之人,不忍轻易舍去,事在两难。遂将此事说与丫鬟,要丫鬟在女儿面前体探口风。丫鬟在小姐面前悄悄将此事说与知道。小姐道:“一善足以消百恶,随他怎么絮聒,我只是一心孝顺,便是泥塑木雕的也化得他转。”丫鬟遂将此事禀与老爷,老爷知女儿一心愿嫁,又着媒婆去徐员外处说。徐员外见金太守立意坚决,自己小户人家,怎么敢推三阻四?只得应允。选择吉日,行了些珠钗彩缎聘礼。金太守遂倒赔妆奁,嫁到徐家。合卺之日,鼓乐喧天,花烛荧煌,好生齐整。但见:笙簧杂奏,箫管频吹。花簇簇孔雀屏开,锦茸茸笑蓉褥隐。宝鼎香焚,沉檀味捧出同心。
  银烛光生,红蜡影映成双字。门悬彩幕,恍似五色云流。乐奏合欢,浑如一天雾绕。宾赞齐唱《贺新郎》之句,满堂喜气生春。优伶合诵《醉太平》之歌,一门欢声载笑。搀扶的障着“女冠子”,簇拥“虞美人”,颤巍巍“玉交枝”,走得“步步娇”,满地都成“锦缠道”。撒帐的揭起“销金帐”,称赞“二郎神”,闹烘烘“赏宫花”,斟着“滴滴金”,霎时做就“鹊桥仙”。只听得丁丁当当“金落索”,“玉芙蓉”,一片价热热闹闹“四朝元”、“三学士”。
  果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话说徐君宝与金淑贞两个成亲捉对,好生一双两美,日日的吟诗作赋,你唱我和。徐君宝倒也不是娶个妻子,只当请了一个好朋友,在家相伴读书。这等乐事,天下罕有。争奈那个婆子娶得媳妇不上一月,他便旧性发作,道儿子恋新婚,贪妻爱,就有些絮絮聒聒起来。幸得徐员外十分爱护,对婆子道:“他是千金小姐,与我们小户人家骨头贵贱不同,别人兀自求之不得,我们不求而得之,这是我家万万之幸。我家想当发迹,所以金太守不弃寒贱,肯把我家做媳妇,正是贵人来踏贱地,烧纸般也没这样利市。你不见《牡丹亭记》上杜丽娘是杜知府的女儿,阴府判官也还敬重他,称他是千金小姐,看杜老先生分上。何况于我们?我们该分外敬重他才是,怎生絮聒轻贱他?明日金太守得知了,只说我家不晓事体,不值钱他的千金小姐。”苦苦劝这婆子。这婆子却是害了胎里之病一般,怎生变得转?随这老子苦劝,少不得也要言三语四,捉鸡儿,骂狗儿,歪厮缠的奉承媳妇几声。徐员外一时拦不住嘴,无可奈何,不住的叹息数声而已。亏得金淑贞识破他性格,立定主意,只是小心恭敬,一味孝顺,婆子却也声张不起,渐渐被媳妇感化了许多。
  不意一年之外,徐员外丧门、吊客星动,老夫妻两口一病而亡。徐君宝与金淑贞汤药调理之余,身体甚是羸瘦不堪,兼之连丧双亲,苦痛非常,夫妻二人几次绝而复苏。守孝一年,又降下一天横祸来。你道这横祸却是怎生?那时正是度宗之朝,奸臣贾似道当国,封为魏国公,权势通天,人都称之为“周公”。他住西湖葛岭之上,日日与姬妾游湖,斗蟋蟀儿耍子,大小朝政一毫不理,都委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二人之手,各官府不过充位而已。正人端士尽数罢斥,各人都纳贿赂以求美官,贿赂多者官大,贿赂少者官小,贪风大肆,人莫敢说。以致元朝史天泽统兵围了襄阳,阿术统兵围了樊城,两处都围得水泄不通,以示必取之意。京湖都统制张世杰领兵来救,到得赤滩圃,被元人大战而败。夏贵又领一支兵来救,又被阿术新城一战,大败而还。那史天泽好狠,又拨一支兵付与张弘范守住鹿门,断绝宋人粮道并郢鄂的救兵。从此襄、樊道绝,势如垒卵之危。岳州与襄、樊相去不远,人心汹汹。徐君宝见襄、樊围困,自知生死不保,夫妻二人计议道:“襄、樊如此围困,其势断然不能保全。况贾似道当国,贪淫不理朝事,日日纵游西湖之上,与姬妾们斗蟋蟀,如此谋国,天下怎生能够有太平之日?元兵若破了襄、樊,乘上流之势,顷刻便到此地,我与你性命休矣。就使奔走逃难,苟活性命,其势亦不能两全,则我夫妻二人会合之日不多,乐昌破镜之事,必然再见,怎生是好?”金淑贞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是一定之理。乐昌宫主之事,我断不为。若日后有难,妾只有一死以谢君,当不作失节之妇,以玷辱千古之纲常也。”徐君宝道:“死则一处同死。你若能为尽节之妇,我岂为负义之夫?若你死而我不死,九泉之下,亦何面目相见。是有节妇而无义夫也。吾意定矣。”夫妻二人日日相对而泣,以死自誓。有诗为证:平章日日爱游湖,不惜襄樊病势枯。
  致使闺中年少侣,终朝死誓泪模糊!
  不说徐君宝夫妻二人以死自誓,再说襄、樊一连围困了五年,事在危急。贾似道只是瞒着度宗皇帝,终日燕雀处堂,在半闲堂玩弄宝货,与娼尼淫媾,十日一朝,入朝不拜,宫中一个妃子在度宗皇帝面前漏泄了襄、樊围困消息,贾似道知了,遂把这妃子诬以他事赐死。自此之后,一发瞒得铁桶相似,竟置襄、樊于度外。荆湖制置使李庭芝见襄阳围急,差统制官二员,一名张顺、一名张贵,率领水兵数万,乘风破浪而来,径犯重围,奋勇争先,元兵尽数披靡,以避其锋,直抵襄阳城下。及至收军之时,独不见了统制官张顺。过了数日,见一尸首从上流而来,身披甲冑,手执弓矢,直抵桥梁,众兵士争先而看,不是别人,却是张顺将军,身上伤了四枪,中了六箭,怒气勃勃如生。众兵士都以为神,遂埋葬于襄阳城外。张贵进了襄阳,守将吕文焕要留他共守。张贵恃其骁勇,要还郢州,遂募二人能埋伏水中数日不食者持了蜡丸书,赴郢州求救。二人到了郢州,郢州将官许发兵五千,驻于龙尾州,以助夹击。二人又从水中暗来,约定了日子。怎知那郢州兵士前一日到,忽然风水大作,不能前进,退了三十里下寨,有几个逃兵走到元人处漏了消息。元人急差一支兵来,先据在龙尾州以逸待劳。张贵那知就里,统兵前进,鼓噪而前,渐渐摇到龙尾州,遥望见军船旗帜,只道是郢州来救之兵。及至面前,方知是元兵,张贵力战,身被十余枪,遂被元兵拿住。阿术要张贵投降,张贵立誓不屈,一刀结果了性命。元兵把张贵的尸首扛到襄阳城下,守城之人无一不痛哭。吕文焕遂把张贵葬埋于张顺侧,建立双庙以祀之。有诗为证:忠臣张顺救襄阳,力战身亡庙祀双。
  此是忠臣非盗贼,休将《水浒》论行藏。
  话说张顺、张贵二将来救襄阳,力战而死,败报到了朝中,贾似道只是置之不理。凡有献奇计的,贾似道都斥而不纳。直待元将张弘范用水陆夹攻之计破了樊城,城中守将都统制范天顺仰天叹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遂自缢而死。都统制牛富率领死士百人巷战,元兵死伤者不可胜计。牛富渴饮血水,转战而进。元兵放火烧绝街道,牛富身被重伤,以头触柱赴火而死。偏将军王福见主将战死,叹息道:“将军既死国事,吾岂可独生?”亦赴火而死。襄阳守将吕文焕见樊城已失,襄阳决无可保之理,星夜差人前往求救,贾似道并不发兵救援。吕文焕见元兵四面围困,恸哭了一场,只得投降了元朝。元兵破了襄阳,乘势席卷而来。取了郢州、鄂州、蕲州,攻破了岳州。百姓纷纷逃难出城,徐君宝夫妻二人双双出走。怎当得元兵杀人如麻,人头纷纷落地,男男女女自相践踏而死,不知其数,好生凄惨。但见:阴云惨惨,霎时间鬼哭神号。黄土茫茫,数千里魂飞魄丧。乱滚滚人头落地,略擦过变作没头神。骨都都鲜血横空,一沾着都成赤发鬼。呼兄唤弟,难见东西。觅子寻爷,那分南北?挨挨挤挤,恨乾坤何故难容千万人。奔奔波波,怨爹娘怎生只长两只脚。果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话说徐君宝夫妻二人逃难而走,元兵从后杀来,血流成河,喊声震地。乱军中金淑贞回头,早已不见了夫主,心下慌张之极。正然四处寻觅,忽被一支兵来追杀,金淑贞急走忙奔,怎当得鞋弓袜小,当下被元兵拿住,解到唆都元帅帐下。那唆都元帅是杀人不斩眼的魔君,若是攻破了城池,便就屠戮城中人民,鸡犬不留。因见金淑贞生得分外标致,与众妇人不同,便有连恋之意,  遂叫帐前管家婆监守。金淑贞自分必死,但不知徐君宝死活信息,倘或丈夫尚在,还指望一见,苟延残喘;若元帅逼迫,便自刎而亡,以报丈夫于地下。金淑贞立定主意,唆都元帅屡屡要奸淫他,金淑贞只是不从。唆都元帅虽好杀人,风月之事亦颇在行,见金淑贞强勉不从,也就不来十分上紧要他从顺。又恐怕逼迫之极自寻死路,可惜了这个出色的美人。因此不来强逼为婚,只是吩咐管家婆慢慢的劝解,要金淑贞自己从顺。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却说唆都元帅带了金淑贞一路从岳州而来,几次要与金淑贞成其夫妻之事,那金淑贞一味花言巧语的答道:“妾本是民间妇人,若做得元帅的姬妾,岂不是天大之福?但妾与夫主甚是恩爱,今乱军之中不知存亡死活。若丈夫尚在,妾便做了元帅的姬妾,这便是忘恩负义之人。亡恩负义之人,元帅又何取乎?待过了三五个月,慢慢探听,若妾夫果死于乱军之中,则妾之愿亦尽矣。妾身无归,便伏侍元帅可也。”唆都元帅听了金淑贞之言甚为有理,遂满心欢喜,再不疑心,也不来逼迫。那金淑贞日夜再不解带。
  唆都元帅携了金淑贞从岳州直到了杭州地面,一路上逢州破州,逢县破县,杀得尸骸遍地,金淑贞好不心酸,又不知丈夫在那里。唆都元帅打破了杭州,降了少帝,屯兵于韩世忠旧宅之中。一路来数千里,都被金氏巧语花言骗过,再也不曾着手。金淑贞暗暗的道:“昔韩世忠夫妻为宋室忠臣,他夫人是个娼妇,尚能立志如此。我若失节,何以见夫人于地下?”唆都偶然捉得一个岳州逃难来的人,恰好是徐君宝的邻人曹天用。唆都审问来历明白,却吩咐曹天用道:“你若依俺言语,俺便重重赏你。若不依俺言语,俺便砍了你这颗驴头。”曹天用喏喏连声,怎敢不依?唆都道:“你莫说出是俺主意,只说前日乱军之中,亲见徐君宝被乱军杀死在地,只此是实。”曹天用领了唆都之言。那唆都却只做不知,故意将曹天用暗暗传与金淑贞知道。金氏正要访问丈夫消息,得知曹天用在此,便悄悄访问丈夫细的。曹天用悉依唆都之言,又添上些谎,一发说得圆稳。金淑贞是个聪明之人,早已猜透八九分,只得假意痛哭。唆都一边就着管家婆说要成亲之事,金淑贞一发晓得是假。见唆都渐渐逼将拢来,恐受污辱,又假意对道:“待妾祭过亡夫,然后成亲,未为晚也。”唆都信以为然。金淑贞暗暗的道:“我死于韩世忠宅,韩夫人有灵,当以我为知己,强如死在他处没个相知。”遂焚香再拜,暗暗祷祝,伏地痛哭,痛哭已毕,提起笔来写《满庭芳》词一首于壁上道: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 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承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金淑贞题此词已毕,将身悄悄投入池中而死。唆都知道,不胜叹息。因伯颜丞相率领少帝三宫六院北去,唆都拔寨而起,离了韩世忠宅子。后人因见元兵去了,遂捞起金淑贞尸首,见他衣服层层缝得牢固。众人叹其节义,将棺木盛殓。
  不说金淑贞死节,且说当日徐君宝被元兵赶来,几乎难免,只得躲于积尸之中,以尸遮蔽,过了一夜,方才走起来,逃得性命。身上还有包裹一个,撞着一阵败残军兵,那败残军兵杀元兵偏生没用,劫抢行李且是能事,把徐君宝的包裹抢掳而去。可怜徐君宝身边一文俱无,又是个读书之人,那里吃得辛苦?到此无计奈何,只得沿路乞食,访问妻子消息。有知道的说:“你的妻子被唆都元帅抢掳到杭州去了。”徐君宝两泪交流,暗暗的道:“不知妻子可能践得前日的言语否?不知还能一见否?”遂一路乞食而来,到于杭州地面,夜宿于古庙之中,思量国破家亡,好生凄楚。朦胧睡去,只见妻子走来道:“妾义不受辱,死于韩世忠宅池水之中,感得韩夫人结为知己,君可到来一看。”徐君宝大哭而醒,一步一跌,走到韩世忠宅,看见妻子棺木,可怜玉碎珠沉,拊棺恸哭,死而复生。又思国家尚且如此,自己身子亦何足惜?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枉了夫妻一场,也投入池中而死。众人遂把徐君宝尸首同葬于西湖之上。
  那金太守城破之日,死于乱军之中。丫鬟怀孕逃出,也逃于杭州之地。后来生了一子,接续金门香火,年年祭扫徐君宝夫妻坟墓。后坟上生出连理木,人以为义夫节妇之感。有诗赞道:义夫节妇古来难,试鉴清池血欲丹。
  为问当年离乱事,可无榜样与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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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巧书生金銮失对第四卷愚郡守玉殿生春第五卷李凤娘酷妒遭天谴
第六卷姚伯子至孝受显荣第七卷觉阇黎一念错投胎第八卷寿禅师两生符宿愿
第九卷韩晋公人奁两赠第十卷徐君宝节义双圆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闹西阁
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第十三卷张彩莲来年冤报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载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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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假邻女诞生真子第二十二卷宿宫嫔情殢新人第二十三卷救金鲤海龙王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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