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Cao Xueqin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陈其泰:薛宝钗巧(合)[计]认通灵:“巧合”二字,用意未醒。】
  
  【王希廉:王凤姐赢来戏席,贾母、王夫人先回,凤姐然后尽欢至晚。此半日中有许多事情在笔墨之外。
  宝玉绕路至梨香院,偏遇见清客家人两番问安、索字,故是文笔曲折,亦写尽趋奉公子情态。
  第八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收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着痕迹。
  黛玉蓦然走出,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
  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
  黛玉借手炉隐刺宝玉平时不听他劝,好吃冷酒,今日宝钗一说便听。妙在宝玉心中晓得,宝钗似晓不晓,薛姨妈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辞掩饰。灵便含蓄,文心如鬼工。
  宝钗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真将一个极灵极妒的女孩活现纸上。
  写黛玉替宝玉带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章细活。
  晴雯贴字,宝玉握手,两情从此而起。
  宝玉摔杯是专恼李嬷,乃写及袭人(妆)[装]睡,闻气起劝,含糊答应贾母,舍己拦阻宝玉,觉有一个恃爱灵婢跳然纸上。
  秦钟入塾,伊父望其学成名立,是反跌后文,秦氏来历于此回补出。】
  
  
  
  
  【张新之:
  此回上半重“奇”字,奇则非正;下半重“巧”字,巧实成拙。一“识”一“认”,钗玉合矣。但必俟“绛芸轩”方结穴,故出绛芸轩三字在此篇之末。
  袭人是宝钗影子,晴雯是黛玉影子.一温柔而得实,一尖利而取祸。尚有影中之影,请俟后评。盖作者幛烟匣剑,不过写宝、黛、钗而已。若止从本人实写,则是书数回可了,成鬼帐簿矣。
  薛姨妈写得不堪,竟有鸨母光景,用一李嬷直破之,此从《水骄传》李逵骂宋江处套出,而喻言独绝。
  宝、黛初见有摔玉,因出袭人。钗、玉初合有看锁,因出晴雯。遥遥相对,是皆为情种也,故以秦铉终。此篇即以起下回。
  自“神游太虚境”至此回为一大段,发《红楼梦》命名之旨,以金玉作一大结束也。做梦者为宝玉,梦中人为宝钗,用可卿以立虚影,用聋人以明实际,熙凤总承财色,秦锺痛阐死生。金锁果真,渺渺茫茫,未经一语;宫花断送,暧暧昧昧,尽杀诸入。谁能打焦太一个霹雳,震碎红楼,使梦者醒而烈曰当空,刘老老偃旗息鼓,搬向原乡里去住。】
  
  
  
  
  【姚燮:按前第三回,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自后一切事情,至宝、黛过梨香院薛姨妈处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也。入第九回宝玉与秦钟入塾为始,当系次年初春矣。迨后十一回中,记贾敬生日在九月时,并追叙上月中秋云云,又记菊花盛开,又记十一月三十云云,又记十二月初二云云,又记冬底林如海云云。至治秦氏之丧,又是一年之春矣。作者虽未表明又是一年,而书中之节次具在也。故入第九回,即为入书正传之第二年庚戌,迨至十三回春日治秦氏之丧,则入书正传之第三年辛亥也。阅者记清。
  己酉、庚戌两年过接处,作者欠界划清楚。令粗心读过者,无界限可寻,然断断不能并作一年事也。】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张新之夹批:花解语回从看戏起,此回亦必从看戏起,钗袭固一人也。】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姚燮夹批:史笔。】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姚燮眉批:一段小过脉亦颇涉笔成趣。】
  闲言少述,【张新之夹批:于往看宝钗时夹叙银钱,因宝钗惯以银钱笼络人者而易道寓也,以为此回发端。】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张新之夹批:此针线甚密。】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髟赞}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张新之夹批:前在周瑞家眼中只虚写,此从宝玉方实写,乃黛玉之比肩而宝玉之正匹也。】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张新之夹批:从宝钗眼中又写宝玉是大章法,与第三回见黛玉而有详略之别。】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张新之夹批:是好玉。】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陈其泰:通灵宝玉在宝钗眼中方实现真相,运笔巧绝。】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陈其泰:宝钗有金锁,何以自其来时至今许久始出现也?金玉姻缘明是天力造作矣。】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姚燮眉批:通灵金锁,各有其实,三人性命所关。】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香气,竟不知是何气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
  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样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东观阁侧批:黛玉出话刺人,本非福相。】【姚燮眉批:
  来的不巧,何等尖毒!旋即解释,何等敏捷!由其胸有慧珠,所以能口如炙毂。】【张新之夹批:一语括尽生平,正与巧合反对。】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东观阁侧批:此数句尚掩饰得过,以下则处处含酸矣。】【姚燮眉批:
  句中有句,林姑娘随处含酸。】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张新之夹批: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般矣。……此有深意,鹦哥为能言之鸟,黛玉果能知机而谨慎言语未必受祸至此,又鹃名杜鹃,牡丹亭乃杜家故事。】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东观阁侧批:黛玉(姚燮眉批:舌上有刀,我不愿见(此种人)。】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张新之夹批:多心者无心也。】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张新之夹批:任欲不任理薛姨成之而宝黛玉始之也,故玉之为宝、为黛不可分也。】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张新之夹批:直注终局。】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张新之夹批:晴雯乃黛玉影子也,故必接此人。金玉既合,黛玉死矣,而“好好”字即黛玉临终呼宝玉:“你好”好字也。】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
  ,吃了去。”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张新之夹批:写袭人处总是逆笔。】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张新之夹批:为淫恶为首祸非本生所固有,故为抱养。子死女存,所以为业。】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姚燮眉批(东观阁侧批:
  此处又将秦可卿来历点明,令观者自会。)形容袅娜八字,不是好批评。】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是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中。塾中闹事如何,下回分解。
  
  
  
  
  
  
  
  【陈其泰:此回是宝钗文字,起倾轧黛玉之端,文自明。金锁来历,读者可以想见,制造当在进京之后,深知黛玉为宝玉亲厚,贾氏一门皆属意黛玉以迎合贾母之意。故特设此一说,以间之也。
  母女主婢串通关目,都于言外传神,阅者自可领会。
  写黛玉难而易,写宝钗易而难。以黛玉聪明尽露,宝钗则机械浑含也。非宝钗则黛玉之精神不出,非金锁则宝钗之逼拶犹松。生瑜生亮,实逼处此。于是机诈生焉,忧虞起焉,涕泪多焉,口舌烦焉,疾病作焉。无数妙文,皆从此而出。凡写宝钗者,皆所以为写黛玉地也。
  宝钗至京,王夫人以私亲留住,自较黛玉亲热。又有薛姨妈暗中联合主将,婚姻本属易成,只为黛玉是贾母外孙女,孤孑无依。论理论情,应得与宝玉作配。而宝玉又与黛玉十分亲厚,势不得不设法争胜,于是造为金玉之说,以乱宝玉之心,以惑贾母之听,以耸动合家之耳目也。
  宝钗所以造为金锁者,主意只是要惑宝玉耳。王夫人之属意合家之帮衬,贾母之不能做主,宝钗固深知之,不待金玉之说,始有把握也。彼见宝玉一心在黛玉身上,坚不可移,非情意所能打动,非力量所能争夺,故以神奇之说惑之,冀其一动耳。初不知宝玉之心。毕竟不为所动也。怡红院午睡,宝钗亲闻宝玉睡梦中所言,正是士字叫醒法耳。】
  【涂瀛:涂铁纶曰:或问宝钗与黛玉孰为优劣?曰:宝钗用柔,黛玉用刚。宝钗用曲,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或问:袭人与晴雯孰为优劣?曰:袭人用柔,睛雯用刚。袭人用曲,晴雯用直。袭人徇情,晴雯任性。袭人做面子,晴雯绝尘埃。袭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不知其他。或问《红楼梦》写宝钗如此,写袭人亦如此,则何也?曰: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或间《红楼梦》写黛玉如此,写晴雯亦如此,则何也?曰: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
  
  
  
  
  【哈斯宝:这部书写宝钗、袭人,全用暗中抨击之法。粗略看去,她们都好象极好极忠厚的人,仔细想来却是恶极残极。这同当今一些深奸细诈之徒,嘴上说好话,见人和颜悦色,但行为特别险恶而又不被觉察,是一样的。作者对此深恶痛绝,特地以宝钗、袭人为例写出,指斥为妇人之举。
  文章中的褒贬不在话多:有时仅一两字就可以交代清楚。薛宝钗是在林黛玉之后来的,见宝黛二人情意深厚,便想出千方百计,以夺宝黛姻缘。上对贾母、王夫人谄谀备至,下对仆妇丫环笼络讨好。因为妒嫉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她费尽心机,故意要赏鉴那块玉,笑脸看着婢女,让婢女说出同自己金锁上的话是一对儿。写这等情节,令人觉不出她的奸诈狡猾,回目上也只写“巧合”二字,就这样却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她是何等奸狡。如不仔细读,人又怎能得知。有人说,说宝钗的心地行为如此,总该是冤枉的。我说,如果那样,宝钗之来是等待宫选的,这时为何一字不提此事了?以宝钗如此容貌,难道还不能入选么?这是何人捣鬼?读者为何不察?
  宝钗、黛玉二人对话,句句藏有深意,犀利中的,工巧美妙异常,这是别的书中所不能见到的。
  本回写了一场雪,是第十九回的伏线。
  宝玉对自己奶娘无情,特别看重丫环,可知他也不孝父母。知道了宝玉对父母不孝,不可以悟出他父母又会是怎样的么?呵,作者的用意,实在不下于司马迁之笔。
  读《红楼梦》的人都说袭人是第一等好人。我看,再没有比她更精通奸计诈术的人了。读者不必看别的,只要看她“故意装睡”这一句就够了。最先同宝玉发生奸情的是谁?在宝玉上学时她教唆的都是些什么?孟子说:“观其眸子,人焉瘦哉?”这就是袭人的眸子。】
   (哈斯宝简本第五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五、六、八、九回,又简要交代第十三、十四、十六、十七回的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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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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