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柳太太給妙能拽上房門,回到西院,賈璉接着問安。
  柳太太道:“承兩府太太格外相待,各位奶奶又十分親熱,極意款留,盤桓數日,好容易再三告辭,今日纔得回來。過幾天還要接進城去,住到起身。”賈璉道:“太太該多住幾天,仔嗎的要趕着回來?”柳太太道:“我也要來傢收拾收拾,蒙二爺的大恩大德,娘兒們趁這清和天氣,正好登程。再下去,一天熱似一天,大雨時行道兒上更難行走。”柳緒道:“昨日包勇同夫頭來瞧過靈柩,想已說定。”柳太太道:“咱們起身一切事務,你二哥哥都交給包勇一人去辦,你不必多管。”柳緒唯唯答應。賈璉道:“外面一切事務包勇很能料理,衹是太太身邊也必得一個妥當人路上服侍纔好。”柳太太嘆道:“譬如娘兒兩個沿途乞食回傢,今日受二爺舉宅深恩,已經喜出望外,路上就有萬千辛苦,也是在極樂境中,何敢有非分之想。”賈璉道:“正有一事要與太太相商,被太太過於謙抑,使我不敢妄瀆。”柳太太道:“二爺有話,衹管請說,我娘兒兩個無有不遵之理。”賈璉道:“這件事須得太太賞臉應允,我纔敢直說。”柳太太道:“二爺怎麽說怎麽好,再無不應之理。”賈璉甚喜,即將妙能情願終身服侍的話詳說一遍。柳太太點頭,十分歡喜,說道:“庵中諸人最是智能同他十分關切照應,我很疼他兩個,想着老師父去世,妙能這孩子沒有個倚靠,正在替他為難。誰知他有這意兒,這孩子就很有出息,但不知他俗傢是做什麽的?”賈璉又將他俗傢姓名詳細說知,說道:“去年十六歲,原要給他落發,因老師父夢見他父親說:‘我的女兒不是佛門中弟子,休要落發。’因此還是俗傢打扮。”柳太太道:“原來是書香之後。我看他知書識字,舉止大方,很不像個窮傢小戶的女兒,做事又能幹麻利。他既有此心,又蒙二爺作伐,我竟配了你兄弟做個媳婦罷。衹是這件事怎樣辦法?”
  賈璉道:“太太的意思,我也猜着,為的是兄弟現在有服不便完姻,若不成親,一路上彼此不便。”柳太太點頭笑道:“二爺神見。”賈璉道:“我早已想了個主意,是兩全其便。不但他們道兒上不用避忌,就是眼前太太也得他幫着料理起身。”
  柳太太道:“請教二爺是個什麽主見?”賈璉道:“後日是咱們太太完經的日子,城裏兩宅太太們都要出來,就着勢兒給他兩個拜了天地,成為夫婦,不過彼此行權之道;等到傢之後再擇個吉日拜花燭成親。這事豈不兩全其美!”柳太太笑道:“二爺這主意很好,真叫我一會兒想不過來。”賈璉笑道:“兄弟的喜酒倒要吃一杯兒,大傢熱鬧熱鬧。”柳太太道:“這是應該的,衹是我這裏沒有人手,這怎麽好呢?”賈璉笑道:“太太放心,這事也交給我辦。”柳太太道:“二爺的大恩,叫我娘兒們怎麽報法?”說着,流下淚來。賈璉道:“我有什麽好處?叫太太盡着挂齒。既這事說定了,沒有什麽別的更改。”
  柳太太道:“沒有別的,總仗着二爺去辦就是了。”賈璉甚為歡喜,說:“我去一會兒再來罷,兄弟也不用相送。”柳緒答應,同到院門站住,看着賈璉去後,將院門關上,娘兒兩個敘話不提。
  且說賈璉一直來找妙能,將門推開,見他坐在炕頭上,歪着身子呆呆瞅着墻上,瞧見賈璉進來,趕忙站起,也不言語。
  賈璉進屋坐在炕上,將他拉着手對耳低聲細說,妙能面上登時徹耳通紅;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妙能兩淚交流,跪將下去。
  賈璉趕忙扶起,再三叮囑了兩句,妙能點頭應允。
  賈璉折身出去,依舊給他將門掩上,去找妙空們說話。誰知這些姑子因連日辛苦,吃了早飯都去睡中覺。賈璉走到妙空房裏,見他睡在外間炕上,一窩小貓兒在他身上攛來跳去的玩耍,腳後頭堆着一大堆的孝衣。這妙空嚮來同賈璉是頑慣的,前幾年這二爺的錢,他也使過,衹是礙着老師父是走賈府的門子,以此不敢十分放手。此刻賈璉瞧見他正在熟睡,就坐在他炕沿上,將一隻手在他胸前擠了一會,又在肚子上摸一會,還不見醒,給他一路混抓。妙空在睡中驚醒,忙轉過頭來,見是璉二爺,依舊睡下,將他的手一推,說道:“你別在我這兒混攪,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兒罷。”賈璉道:“我有什麽心上人兒?”妙空道:“不是你的心上人,你就肯替他接衣服?”賈璉道:“那天晚上你們接三,智靜脫了一件衣服,我站在旁沿兒,就順手替他接了,這有什麽?你就混造謠言,什麽心上人兒心下人兒的,我倒要問問你是什麽緣故?”說着跳上身去,騎在妙空身上,將兩衹手在他兩邊脅肢窩狠狠的格支,將個妙空幾乎笑的斷氣,極口的央及。賈璉道:“好好的叫我聲,我纔饒你。”妙空趕忙的叫道:“好哥哥,親哥哥,你饒了我罷。”
  賈璉道:“還不夠,還要親熱些兒!”妙空道:“可沒有再親熱的了。”賈璉道:“不叫,我再抓。”說着又將兩衹手在他脅下亂抓。妙空急的亂叫道:“我的親哥哥,老祖宗,我的親男人,親爹,親舅舅,你饒了我罷!”賈璉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你依不依?”妙空道:“好哥哥,你怎麽說,我怎樣依。”賈璉道:“我也不怕你不依,這會兒且饒了你。”說着,將身子啓開坐在炕上。妙空也坐起身來,問道:“老太爺,你有話請說。”賈璉道:“我替妙能做個媒,給他說了頭親事,就要叫他過門,故此來同你商量,問你肯不肯?”妙空聽說“嗤”的笑了一聲,道:“恭喜,恭喜!”賈璉道:“恭喜我什麽?”妙空笑道:“恭喜你添了件買賣,會撈毛。”賈璉聽了一面笑着將妙空推倒炕上,壓在身上使勁的混撓。妙空笑的四肢無力,衹差了咽氣。賈璉問道:“你敢亂說不亂說?”妙空搖着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賈璉一把抱住,說道:“你既不敢,快把舌尖兒叫我咬一口,我就饒你。”妙空衹得吐出舌尖,同賈璉親熱一會。兩人坐起來,妙空道:“你說別人呢,一會兒還難得出去;若說妙能,那怕你這會兒要他去都使得。地根兒他原是不得已到這裏來的,前年要落發,又是他爺托夢止住着,他本來心裏也不願意出傢,你衹瞧他,誰當姑子的成天傢還將兩衹腳纏的小小的?老師父在日常說,妙能隨他愛跟誰去就讓他跟誰去。這幾天你是瞧見的,他推着病躲在屋裏,我從不叫他。就是師父的孝,他愛穿不穿,也隨他。”
  賈璉道:“也罷了,就是留他在這裏,也是你們身上的事。你猜猜我替他說的是誰?”妙空道:“不用猜,就是小柳兒。”
  賈璉道:“怎麽你一猜就着?”妙空道:“他兩個鬼鬼祟祟,眉來眼去,誰還看不出!你們都是一教的人,我還怕不知道呢。”
  賈璉笑道:“你又拉上我。”妙空帶着笑道:“到我屋裏去說句話兒。”賈璉點頭。妙空下炕先去開房門,同賈璉走到自傢的套房裏去,不知說些什麽。有好一會,妙空出來,自己去舀一盆熱水,請二爺洗手,自己也淨過手臉,泡了兩碗香片茶,將櫃子裏的細點心擺出幾樣,兩個吃了一會。賈璉將手上一隻金鐲取下,給妙空戴在手上,說道:“等我明日再照着打一隻,與你做一對,別叫他們知道。我這會兒到鐵檻寺去商量後日的經事。”妙空對着耳朵道:“你回來吃晚飯,我等着你。”賈璉笑道:“且看。”妙空道:“你不來,我就不依那件事兒。”
  賈璉點頭出去,到外邊找着升兒,叫他去找三兒備牲口,“我要進城去走走”。升兒趕忙找着三兒,備了牲口,拉到山門外伺侯。賈璉命三兒跟進城去,升兒在庵裏照應。說罷,主僕兩個騎上牲口,緊催着在柳陰之下走夠多時,已到城門。進城走不上二三裏路,正遇着包勇騎着騾子,瞧見二爺趕忙下來站在路旁。賈璉問道:“夫馬雇妥了沒有?”包勇道:“都雇妥當,明後日夫頭去紮麻辮子,靈柩上的大小杠、天平架子,一切應用東西都是夫頭包去,咱們全不用管。柳太太是一輛三套馬車,柳大爺同小的騎牲口跟着照應。”賈璉道:“柳太太的要換一輛五套的纔夠。”包勇道:“柳太太不多的行李,三套車也就很夠了。”賈璉道:“你不知道,有個緣故。趕着去換五套的大車,行契上寫四個坐兒,車身要寬長些的纔好。牲口頂要結實。你晚上回來,我對你說就知道了。我傢去瞧瞧就要出城的。”
  說着,催開馬緊走幾裏來到榮府,進了大門,至大廳前下馬,先到自己院裏來。丫頭們瞧見趕忙打起湘簾。賈璉走進屋裏,靜悄悄不聽見平兒的聲音,問道:“奶奶呢?”丫頭答道:“奶奶同哥兒睡覺。”賈璉走進臥房,衹見放着炕幔,炕前凳子上一個洋漆葵花盤子,盛着三個大叭噠杏兒,兩朵通紅石榴花。走至炕前,挂起幔子,見平兒朝着裏,一隻手搭住孩子,娘兒兩個一枕上睡興正酣。賈璉彎下身去,臉貼臉的揉了一揉,平兒驚醒,回過頭來問道:“你多咱回來的?”賈璉道:“我纔來。你起來,我有話同你說。”平兒慢慢的坐了起來,姑娘們趕忙進來伺候。慶兒端個大紅雕漆滿金盤子,托着個青花粉底蓮子蓋碗,盛着半碗竜井旗槍茶,站在旁沿兒,餘外的貴兒、旺兒、如意兒、連喜兒,每人拿着手鏡、抿子、手巾、粉盒、脂膏盒子等物,都站在奶奶面前伺候着。平兒用抿子抿了抿雲鬢,用撲粉把臉勻了勻,又將胭脂膏在香唇上輕輕點了一點。貴兒忙將白瑪瑙盤子裏的四枝蘭花取過來,平兒接着插在兩邊鬢上。丫頭們各人都去收拾。
  慶兒遞茶,平兒接過來呷了一口,問道:“爺喝茶沒有?”慶兒道:“爺纔回來,沒有喝茶。”平兒立時發作道:“爺回來了半日,你們連個規矩禮性都忘了,連茶也不倒!若是再隔幾天回來,你們竟可以不認得了!這些野奴才們,還要得嗎!都叫他們跪在外面窗跟兒底下,每人自己打十個嘴巴,打不響的重打過!”賈璉說:“罷呀,這一磨兒饒了他們,下回不好加倍打二十個罷。”丫頭們都進來給爺同奶奶磕頭。平兒就將手裏的茶遞過去,賈璉喝了兩口,慶兒接過碗去,衆丫頭在外面伺候。
  平兒問道:“你有什麽話說?”賈璉笑道:“我來請你們吃喜酒。”平兒笑道:“誰傢有喜事,要你來請?”賈璉就將妙能的事說了一遍。平兒點頭笑道:“這倒很好。老師父死了,他這些徒弟們橫竪都要跟着人去,倒不如早早的尋個頭路。這妙能很有個眼力,亦且有志氣。你如今替他們仔麽辦呢?”
  賈璉道:“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我來傢回了太太,同你們商量商量,大傢湊兩件衣服首飾送他。再將我的衣服揀兩套送柳大爺,我還有頂新做來的如意挖雲青紗頭巾,同那雙新皂靴一箍腦兒送了他。再叫咱們傢的廚子多帶幾個人出去,後日辦一天酒席,大傢熱鬧熱鬧。”平兒笑道:“他到底是你的誰?你這樣滿張羅。”賈璉道:“我同柳郎八拜之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平兒道:“依我說你看上庵裏的誰,後日趁這個便兒,也娶他一個回來同着熱鬧不好嗎?”賈璉笑道:“我沒有大工夫同你說閑話,到上房去回過太太,要趕着出城去呢。這天也不早了。”說着,站起身來往外就走。平兒道:“你回來,我還有話說。”賈璉一面走着,口裏答道:“後日再說。”出了院門,一直來到上房。兩廊下坐着的姑娘、媳婦們瞧見遠遠站起,值日的姑娘趕忙進去回知太太。該班的掀起簾子,賈璉走進堂屋,姑娘們說:“太太請二爺屋裏去坐。”賈璉走進套房,見珍大奶奶也在這裏。賈璉請過太太的安,給兩位嫂子請安,寶釵、珍珠過來問好。王夫人吩咐坐下,賈璉就坐在珍大奶奶肩下。王夫人道:“我正要着人去叫你回來。昨日祝太太送禮來,一人一分,你媳婦也是一分。送我是十六樣,他姐妹們每分八色,差芙蓉姑娘來請安問好。”賈璉道:“那芙蓉姑娘可就是像麝月的?”王夫人點頭道:“麝月那丫頭心高氣傲,過於清潔,我早知他不是個長壽星,放他出去。不到半年果然吐血而死。今見這芙蓉姑娘,想起林姑娘們不知又是一番什麽境界。”賈璉道:“寶兄弟曾說過,他們那些人全部另轉人世,他說這裏未死那裏又長的多大了。輪回之事不要說咱們不懂,就是寶兄弟同林妹妹這些得道的,也不能夠知道。如前生結下情緣,自然又要見面。”王夫人點頭道:“且不用管他,咱們商量給祝太太回禮。”賈璉道:“他傢昨日纔送來,且過幾天再商量回禮。侄兒今日有件喜事來回太太。”就將妙能之事,說到剛纔同平兒商量的話細說一遍,王夫人同衆位奶奶十分歡喜。王夫人道:“這件事辦得很好。妙能那孩子我本情歡喜,正想着要給他尋個終身出路,你辦得很是。衣服首飾很容易,就是柳大爺的衣服,叫寶妹妹將寶玉的衣服揀兩套去送他。”
  賈璉道:“衣服首飾算攏共攏兒都有了,衹是這酒席得備幾桌。”王夫人道:“你母親同珍大嫂也要去看柳太太。咱們大傢出分子,連蓉哥兒同他媳婦也帶上。咱們得兩桌,你們一桌,再辦幾桌下席。就是庵裏的人也要給他們吃杯喜酒,大傢熱鬧熱鬧。”賈璉道:“太太說的是,我先墊出銀子去辦。”寶釵道:“咱們的分子到底多少一個,也要合合瞧。”珍珠道:“竟是三兩一分,不夠的我包圓兒。”珍大奶奶笑道:“四丫頭又發標了。”寶釵笑道:“你不知道,近來的四丫頭他是一等的腦兒賽。”說的衆人大笑。王夫人道:“這也是四丫頭的好處。”賈璉道:“就是這樣定了。我要趕着出城去,天也不早了。”說畢站起來,辭過太太同衆位奶奶,對着李紈道:“大嫂子記着,明日叫他們將燈兒、彩兒、椅墊兒都帶些出來。”
  宮裁應道:“這交給我,橫竪我想不起的事有寶妹妹最想得周到,你衹管料理你的罷。”賈璉答應,辭別出來。到了外邊,將大廚房的頭兒老郝叫來,吩咐他後日在饅頭庵辦酒席的話。
  說了一會,老郝道:“必得明日先辦停當東西,纔來得及。”
  賈璉道:“原是明日就要出去。這是二十兩銀,你且收着,等辦完了開帳總算。”老郝接着答應。三兒已帶馬伺候,賈璉騎上對三兒道:“天竟不早,到得庵裏衹怕上燈時候。”三兒道:“催着走也要不了。”走出二門,三兒騎上牲口。主僕二人緊緊走出城來,在柳堤上放開牲口。正是那些村莊上做買賣的,背着空擔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口裏唱着麯兒,戴着夕陽歸去。那柳枝上的倦鳥歸林,高高低低倒像落霞碎錦,翻飛不定。賈璉甚覺怡心悅目,衹聽見那些人說道:“再隔幾時,咱們就少走多少道兒了。”一個說:“這回的橋造的結實。”一個說:“不是賈府璉二爺發這樣大善心,再也別想造起這橋來。”一個說:“地跟兒叫做萬緣橋,不知這回修了叫個什麽名兒。”一個說:“也虧這璉二爺找着劉長者,若是托別的,那不用說真白發了這點善心。”賈璉正聽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提防路旁擱着一架水車,牲口眼岔,猛然間將頭低了兩低,接着幾個蹶子,忽喇喇一轡頭飛騰而去。幸虧賈璉牲口上麻利,就勢放開,讓他盡興的一跑。三兒也加上幾鞭,撒開馬,主僕二人就似兩個旋風,沙飛石走,轉眼之間已到鐵檻寺門首,忙勒住牲口。
  法本同老劉站在山門前說話,賈璉下馬,三兒過來接着。
  法本道:“方纔老劉遇着升兒,說二爺進城去了,來不來還不定。”賈璉道:“我傢去多耽擱一會,不是早出城來。”老劉道:“我趕着這個好天氣,上緊辦工,恐到五月內雨水多就不能工作,還要糟掉好些材料。因此多雇了好些工匠,自傢催緊着趕辦。現在倒有七八分的工程,不過幾天就可以趕起來了。今日到庵裏去見二爺,是要請二爺的碑文同橋名,再者請合竜的日子、時辰。”賈璉道:“橋名不用改,仍舊是萬緣橋最好。碑文我已做得了,因沒有定合竜的日子,以此沒有寫出來。我昨日瞧見憲書上五月初四是天德月德三合,黃道上吉日,宜用辰時。咱們何不就用五月初四辰時合竜罷。”老劉道:“很好,二爺定了就是。我明日多寫些合竜的日子,各村莊去貼了,叫他們知道。是日有忌犯的,臨時回避。”賈璉道:“很是。我明日寫好碑文,叫三兒給你送去罷。”老劉答應。
  賈璉對法本道:“後日兩府的太太都來拈香,人多着呢。但是你聽了別着急,不吃你的東西,衹喝你一口茶兒就是了。”
  法本笑道:“我的二太爺,你真是窗糊眼兒抹糨子,忒瞧不起人。好容易兩位太太到寺裏來拈香,我就是當被窩,也要盡點兒心。就說的光喝口水兒咧是咱的,我的二爺!”賈璉笑道:“我不說謊,實在後日一早到這兒,拈了香就到饅頭庵去。這天是公分請柳太太。你不信,明日有廚子出來,你就知道。天黑了,我要到庵裏吃飯去呢。”說着,跨上牲口同三兒一直到饅頭庵來。
  到了庵門,敲捶半天,纔有人聽見出來開門。自從老師父死後,他們天天見神見鬼,不等到黑,各人都到屋裏去躲,故此無人聽見。因升兒在老道屋裏坐着,聽見捶門,趕忙叫老道來開。三兒將牲口拉了進去,吩咐老道:“牲口多加草料。”
  老道答應。又對三兒道:“你同升兒在老道屋裏,我去叫他拿飯給你們吃。”升兒說:“爺的被褥已鋪在客堂裏。”賈璉說:“你兩個吃了飯,就在客堂裏睡,不用等我。”三兒們答應。
  賈璉走將進去,此時並無月色,順着甬道走過大殿嚮東轉了進去,心中想道:“妙空約我到他屋裏,我若不去,明日妙能之事雖是他不敢怎麽,未免諸事嘮叨。這也是點子冤孽債,完結了也好。”心中正在盤算,不覺走到東院門口,猛擡頭瞧見墻邊站着一個雪白的長人,有六七尺高,站在門前晃來晃去。
  驟然瞧見大嚇一跳,登時周身寒毛直竪。忙站住腳,定睛細看,覺得那個長人的腦袋不知多大,看他臉上似有多少眼睛閃動可怕,忙將心神掌住,想道:“這一定是個無常鬼,老師父已死,他又來幹什麽?想是要來嚇我。且叫他試試我的膽量。”想畢,將兩衹袖子高高捲起,拽起下身衣服,放大膽子急身跑將過去,對着那個白人使勁一腳,衹聽見驚天動地的一聲大響,將院子門連那白人一齊踢倒在地。
  這東院子自從淨虛死後,並無一人住在裏面。那些姑子們都聽見這一聲響亮,人人的魂都嚇冒,誰還敢開門來瞧。賈璉因勁兒使猛,不提防將門踢下,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管他是人是鬼,過了東院門,走過後殿來到妙空的住房,瞧見裏面燈明火亮,這纔放心。站在門外叫了兩聲:“妙空。”兩個徒弟香鳳、佳鳳聽是璉二爺聲音,趕忙開門,一面進去通知師父,妙空出來說道:“叫我好等!仔嗎這會兒纔來?你這樣兒同誰打架嗎?”賈璉走到炕上坐下,說道:“你且拿口茶來我喝。再對你說。”妙空往自己屋裏去取一杯香茶,親自送來。賈璉見妙空這會兒打扮不同,身上穿着月色緞滿綉花周身鑲滾的短夾襖,裏面襯着鵝黃綾子小棉襖,大紅綉三藍三鑲領,底下穿着銀紅紡絲綢夾褲,緑綾襪子,大紅緞滿金粉底鞋,臂上帶着三衹金鐲,指上帶着兩個銀指甲,遞過茶來。賈璉接着喝了幾口,說道:“你們知道我同誰打?”妙空坐在二爺身邊,答道:“我知道是誰呢?”賈璉道:“說出來要駭死你們了,幾乎把我的膽都嚇碎,實在怕人!”就將方纔的事,添上些枝葉說了一遍。師徒三個嚇的握着臉擠在一堆兒,十分害怕。
  賈璉笑道:“你們且不用害怕,我還沒有吃飯呢。”妙空道:“都收拾現成,誰去叫老婆子來。”香鳳們說:“打死了我也不去的。”賈璉笑道:“這樣膽子,也混充人燈兒?在那兒?我去叫罷。”妙空拉住道:“你別去!看駭着。”賈璉道:“怕什麽?若是遇着再給他一腳。”妙空命香鳳掌着手照,同二爺到廚房去,叫老婆子們打點晚飯送來。香鳳無奈,衹得照着二爺,同到廚房吩咐。誰知三兒們等不得,叫老道跟着都在廚房裏喝酒。賈璉瞧見,對管廚房的婆子道:“有葷菜給些兒他們吃飯。”婆子們笑道:“二爺放心,他們哥兒兩個吃不了呢。”賈璉、香鳳仍舊照着來到屋裏。
  妙空請二爺到內屋去坐,就在大炕上擺設一張大炕桌,兩副杯箸,擺着四葷四素八個碟子,四面蠟燭點的雪亮,香鳳手執銀酒壺,佳鳳伺候往來端菜。這兩個徒弟年已十五六歲,是妙空的心腹,諸事都不避他。妙空同賈璉在炕上並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盞飲的十分高興。
  賈璉又將剛纔看見那個白人頭有多大,臉有多長,兩衹眼睛比碗還大。妙空道:“罷呀!怪怕的,盡着說他幹什麽?本來老師父也實在可笑,又不是誰害死他的,鬧的天天顯靈出現。
  衆人都聽見他夜間出來嘆氣、開門,東響西響。庵裏的這幾個人,一到晚上誰不見神見鬼的害怕?我同宋大哥商量過,趕着發送掉倒安靜,省得留在傢裏作怪駭人。”賈璉道:“老師父的那個炕也要拆去纔好,留着他總不妥當,就是出了殯,他的陰魂總在炕上,夜間要出現。”妙空道:“這也容易,明日對宋大哥說知,叫幾個人來,一會兒就拆個幹淨。”賈璉道:“斷乎使不得!凡是死人的炕,總在三天以內拆掉了就平安無事。若是過了三天,是必等着出殯的這天才可以動土拆炕。若是停着靈動土拆了炕,亡人一定要變成僵屍出來吃人呢,那就更鬧的了不得。”妙空正聽的害怕,香鳳忽然大叫:“老師父來了!”將手中銀酒壺劈面打去,妙空驚的握着臉將頭藏在炕桌下。賈璉正跳下炕來,聽見套房門口一人跌倒在地,忙持燭去瞧,原來是佳鳳端菜進來,被香鳳當胸一酒壺打倒,將手中一碟燒鴨子鋪了一臉。賈璉連忙扶起,不覺大笑,香鳳再三賠禮認錯。
  師徒笑了半日,妙空罰香鳳自去溫酒洗盞,更酌飲了數杯,倒在賈璉懷裏道:“剛纔雖眼錯,想起我怪怕的。”賈璉兩手捧着他的腮說道:“有我在,怕什麽?這件事也交給我辦。等出殯這天,你們全去了,一個陰人也不在跟前,我帶着包勇叫他將炕拆開,命三兒們多點上些鞭炮,一路盡量大放,將那邪氣陰魂震個幹淨。等你們回來,叫幾個小工,將那些磚兒土兒搬在後院子裏,露他半年,搭起炕來就不怕了。”妙空笑道:“好哥哥,這件事竟交給你辦。”賈璉道:“你起來,咱們喝幾鐘兒,要吃飯。”妙空道:“早着呢,我睡在你身上喝。”
  賈璉笑着噙了一大口酒,低下頭去慢慢喂他,又磕幾個瓜子仁兒,粘在舌尖兒上遞在他的口裏,說道:“後日妙能做親,明日你幫着我料理料理。”妙空道:“放心,橫竪我辦得妥當,總叫你臉上過得去。我有一句話,你要依我。”賈璉道:“你有什麽話?”妙空道:“你這幾天在這裏陪陪我,等老師父出了殯再去,你依不依?”賈璉道:“使得,有什麽不依。”妙空歡喜,坐了起來,無所不至,同賈璉喝了一會酒,將些果子,酒菜分給香鳳們去吃。賈璉用過晚飯,淨了手腳,同妙空進房,學濟顛僧醒妓過了一夜。
  次日,妙空起來,依舊穿上孝衣,出去吩咐合庵的人,今日改口不許叫妙能師父,都要稱他張大姑娘。又吩咐老道前後打掃收拾。走到智能屋裏,同他商量:“今日辦兩桌席,一葷一素。葷席是咱們待待張大妹妹,也見得咱們相處一場;素的呢,替張姑娘辦了,供供老師父,也是一番師徒的道理。”智能點頭道:“使得。兩桌席開誰的帳呢?”妙空道:“葷席算咱們兩個的,素席開公帳。”智能應允,說道:“也要叫張姑娘知道。”妙空道:“你等着,我叫璉二爺去對他說就是了。”
  卻說賈璉一早起來梳洗完結,用過點心茶水,妙空囑咐他晚上早些進來,賈璉點頭出去。走到東院門口,見那兩扇院門倒在地下,門上挂着一大吊白錢。賈璉笑道:“誰知昨晚的長鬼原來是他。”趕忙將白錢取下,故意撒了一地,又抓些在老師父靈前棺材頭上,撒了滿炕。然後走到客堂門口,叫了一會門,三兒們聽見,趕忙起來開門。賈璉走進客堂,見包勇也在裏面,問道:“車子換過沒有?”包勇說:“換了一輛五套大車,牲口都結實。契上寫明白二十八起身,多住一天包一天的草料。”
  賈璉道:“明日柳大爺做了親,趕二十八很可起身,今日纔二十二呢!你今日且不用進城,幫着照應明日的事。”包勇答應。
  賈璉命三兒去請柳大爺,帶了筆硯來。三兒去不多會,同柳緒拿着筆硯出來,給二哥請安,問道:“要寫什麽?”賈璉道:“我要將碑文寫出,送去好刻。”柳緒道:“這枝小筆,我去換來。”說畢,趕忙去換了一枝毫筆。升兒研着墨,柳緒取過一大張宣紙,鋪平桌上,賈璉就端端楷楷的書寫起來。剛寫有一小半,妙空、智能叫人送早飯出來。賈璉同柳緒就在客堂用飯,升兒伺候着漱口淨手,衹見智喜走來說:“妙空師兄請二爺說話。”賈璉同智喜一直進去,聽見那些人都說是昨天晚上老師父出現,被璉二爺一腳踢進去,老師父急了,將些紙錢撒了一地,鬧的棺材頭上、供桌上都是紙錢。人人聽說寒毛直竪的害怕,都說璉二爺好大膽子。賈璉衹是心中暗笑,不覺來到妙空屋裏,衹見智能也在這裏。不知兩個說些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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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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