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這個時候,天氣漸漸的熱了,時光容易,吳碧波已經到了暑假的時候。那日吳碧波將功課考完,跑到楊杏園這裏來,告訴他道:“我今年不回傢了,打算找一個幽雅的地方,溫習幾個月功課,你看哪個地方好?”楊杏園道:“最好是沒過於西山了。”吳碧波道:“那是闊人挂高蹈招牌的地方,不是讀書之處。況且那些地方出租的房子,都是比上等旅館還貴,我也沒有那些錢呀。”楊杏園道:“你不是和道泉寺和尚認識嗎?何不搬到那裏去住兩個月哩。”吳碧波道:“我恨他們比俗傢還俗,不願意見他們。若要到那裏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個月給他十塊錢,那道泉寺和尚,就眉開眼笑。”楊杏園道:“今天我們無事,何不去玩玩,看看有相當的房子沒有。”吳碧波見他說得高興,當真就和他到道泉寺來。偏偏不湊巧,走到廟門口,就碰見那可厭的席後顔。那席後顔對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裏去?”又指一指楊杏園道:“第一次我們是在這裏見面,第二次我們又在這裏見面,真巧啦。噯喲!這幾天為我們湖南水災籌賑會,忙得頭腦發昏,他們因為我對政學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為幹事。二位也知道這樁事嗎?”吳碧波道:“倒也未曾聽見。”席後顔又對楊杏園道:“以後我們有交換消息的機會了,兄弟現在兼了一個小事,當了上海中報的通信員了。”楊杏園隨口答應他道:“很好!很好!”吳碧波不讓他再說話,拉着他就往裏面走。到了裏面,法坡和尚恰好在傢,便請他二人在客廳裏坐,先說了幾句閑話。吳碧波對法坡道:“我今天來,不為別的事。我現在暑假,沒有事,打算在寶剎裏藉間房子養養靜,讀讀書,不知道有沒有?”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這裏,究竟在城裏,還不算幽靜。我可以介紹吳先生到一個頂好的地方去住兩個月。”吳碧波以為這和尚要錢,所以推諉,便說道:“這裏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點香火錢。若是沒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師為難。”法坡聽了這話,把他那一雙一邊高一邊低的肩膀,朝上一聳,又望下一落,合着掌道:“阿彌陀佛!哪來的話?吳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有個師弟,釋號法航,他是西便門外歡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後都是柳樹林子,門口還有個荷花池,十分的幽雅,寺的東邊是一所黃將軍的花園,寺的右邊,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門,西山就在面前,景緻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紹吳先生到那兒去住,並不是推諉。”楊杏園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錢要多出一點吧?”法坡道:“不但不要錢,並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為我這師弟,昨天寫信來,秋天要作佛事,要請一個文墨好的,抄一點經。我正找不到人,吳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功德,那是再好沒有了。”吳碧波笑道:“我又沒有出過傢,怎樣抄得來佛經。況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讀書去,照這樣說,我倒是練習做和尚了。”法坡和尚聽了這話也笑了。說道:“這個吳先生不必顧慮的,並沒有多少經捲文件要抄,不過請吳先生修飾稿件。好像各衙門請的洋顧問,雖然不可少,卻是沒有多少事。”楊杏園道:“老師父是出傢人,倒善於詞令,碧波何妨試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楊杏園也極力主張他去。吳碧波也就答應了,約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歡喜奪去。把話說完,吳碧波便和楊杏園告辭出廟回去。
  原來這歡喜寺,是西便門外,最大一所古廟,廟裏的産業,有十幾頃地,城裏還有許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這廟裏的當傢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師弟,他所以能把這所廟弄到手裏,也是全靠法坡藉着熊總長的勢力,運動來的。這法航和尚,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皮白肉,很像一個讀書的人。他雖然是湖南人,在蘇州許多年,學得一口好蘇白,城裏有許多江蘇省的太太少奶奶們,常到這裏來進香,都說這法航師父人和氣,說得好蘇州話,可惜年紀輕輕的出了傢。不過他是在綢緞鋪裏當小夥計的出身,雖然念得來幾句經文,會唱幾句好風流焰口,可是文字差的很,所以他要找個文理好的幫忙。又因北京城裏,儘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們和尚,也有派別,一派是湖南幫,一派是北京幫,北京幫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南幫又人少,所以衹好找個俗傢來承辦了。
  時光容易,轉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經把吳碧波介紹到歡喜寺來。這法航和尚看見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倒很歡迎,便在西邊配殿上,給他收拾了兩間房子。這房子外頭有一個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這個時候,正長得緑油油的,連窗戶桌椅,都映着成了緑色。那和尚又揀了幾盆大紅洋綉球,大紅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戶臺上。緑蔭裏頭,擺着幾盆小小的紅花,越發顯得嬌豔動人。隔壁正殿上,焚着檀香,有時候被風吹着過來,又微微的夾着一陣木魚聲,正是別有一種境況。吳碧波很是歡喜。況且這廟裏,除了法航而外,衹有兩個小和尚,一個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念經,其餘還有兩個做粗事的和尚,衹在廚房裏,不到前面來的,所以這廟裏格外清靜。吳碧波也曾問那法航,說是這一所大廟,何以衹這幾個人?法航道:“這廟裏本來有七八個人,衹因為他們不守清規,我都把他們辭走了。我們要不在外面張羅齋醮,這幾個人盡夠管理這所廟的了。”吳碧波心想,出傢人本來要清靜的,這話也有道理,也就不以為怪。他在這廟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也替法航抄寫了些經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辦得很精緻,什麽口蘑啦,面筋啦,那都不算希奇,衹有那本廟菜園裏,摘來的新鮮菜蔬,茄子覓菜白菜之類,現摘現煮,這種口味,住在北京城裏,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們湖南寄來的雨前茶葉,天天給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吳碧波坐着煩膩的時候,也常常踱出廟去,找個樹蔭底下乘涼,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談談天,問些佛門的規矩,也很有趣。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壯的時候,各大名山都已去過,現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聾,所以衹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餘一概不問。吳碧波倒覺得這和尚是個有根底的人,很喜歡和他說笑。
  有一天正午的時候,吳碧波走到正殿上來,又來找性慈,卻不見他。就是兩個小和尚,也不知哪裏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過階檐來,忽看見那東配殿,往常不開的院門,已經虛掩着了。心想:“我到這廟裏來了許久,這東配殿還沒有進來過,卻要看看這裏面,比西配殿如何?”便順手將門推開,側着身子進去。這裏面一樣是一架葡萄,左右廂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間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間是觀音大士,左邊送子娘娘,右邊是個須發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兩枝紅蠟幹子,還是油汗淋淋的,中間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煙繚繞,繞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兒,慢慢大,慢慢往上繞,一直繞到屋頂去。這配殿裏一點聲息也沒有,但是看這個樣子,好像沒有多久的時候,這裏有人來進過香似的。他正在這裏猜想,忽然低頭看見蒲團旁邊,有一塊鮮紅奪目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卻是一條大紅織花亮綢手絹。他拿在手裏,衹覺一陣濃馥撲鼻的香氣,沁入心脾。這分明是婦女們所有的東西無疑了,何以落在這個地方呢?他又想道:“哪個廟裏,沒有太太們進香!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們丟下來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絹疊起,揣在口袋裏。因為看見佛龕後面,還有個小門,裏面射出光綫來,好像這後面,還有出路,便推開這門進去。轉過佛龕,果然是個小院子。院子裏擺了許多花盆,和一隻金魚缸。上面三間住房,兩明一暗。吳碧波正要進去,衹聽見東邊房裏,有一陣男女嬉笑之聲,他好生奇怪,趕快縮住腳,退了回來,藏在金魚缸後面。這金魚缸上面,正長出了幾十稈傘大的荷葉,疊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擋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鑽在荷葉背後,側着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麽。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我好幾回要請你教我念大悲咒,總是沒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給我。”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笑着說道:“你要學這個作什麽?”這人正是法航說話。這女的說道:“我聽見說,大悲咒是最靈的佛經,一天念上幾十遍,有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搭救我們。”法航笑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出來坐的是汽車,在傢裏住的是高房子,風不吹,雨不灑,有什麽災難。”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應當修修來生哪!今生給人傢老賊作姨太太,來生還替人傢作姨太太嗎?”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來生嫁個好丈夫,一夫一妻,白頭到老的。要是來生,我還是這個樣子,又沒有出傢,你嫁我不嫁呢?”那女的道:“來生你要不出傢,是個小白臉兒,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彌陀佛,像你這樣的人作老婆,還說不要,那個人也是沒長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傢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還俗帶你逃跑,我也是情願的。”那女的笑道:“賊禿,你打算拐帶良傢婦女,我要到警察廳告發你。”法航笑道:“你捨得麽?”就聽見嘻嘻哈哈,笑作一團。那女的道:“別囉吵,太不像樣子。”又聽見她說道:“小桃,你到院子裏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許進來。”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答應着走了出來。吳碧波原想走開,免得撞破,大傢難為情,他忽然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個究竟。”便依舊藏在荷花缸後面。這時,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梳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舊水紅洋紗的短衫挎,鈕扣邊也挂着一條白紗手絹。小小的白胖臉兒,配着一頭漆黑頭髮,卻也玲瓏可愛。大概是個很得意的小丫頭。吳碧波也不去驚動她。聽那上面屋子裏時,先還是平常的聲音,在那裏說笑,後來聲浪越久越小,一點兒也聽不清爽。那個小丫頭倒也聽話,衹在院子裏玩,卻不進去,也不離開。吳碧波看到這裏,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頭玩到院子那邊去了,輕輕的由荷花缸後面,退了出來。依舊走配殿上繞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門出來。剛一出門,頂頭就碰見那兩個小和尚。這兩個小和尚,一個叫慧風,一個叫慧月。這慧月年紀大點,很懂世情,他一見吳碧波從東配殿出來,嚇了一跳。吳碧波卻裝着沒有事似的,笑着道:“我指望東配殿很深,原來像百配殿一樣,也是一進。”慧月見他沒有往後去,心裏纔落了一塊石頭。也笑着說道:“我正想找吳先生下象棋,原來卻在這裏。走走走,我們下棋去。”說着,拖了吳碧波就往西配殿來。吳碧波被他逼得沒法,衹得和他下了一盤棋。那慧月走來就下當頭炮,吳碧波又沒有起馬,衹幾着棋,就下得大輸特輸了。其實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偵探那邊肉身布施的,究竟是個什麽人。便把棋盤一推道:“算我輸了罷。我身體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覺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並不攔阻他,衹去收拾棋盤上的棋子。他等吳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將院門隨手一關,就在外面反扣上。吳碧波聽得關院門的聲音,一骨碌就爬起來,由門縫裏望外張看,那慧月和慧風交頭接耳,正在那裏說什麽呢!吳碧波都看在肚裏,絲毫不去驚動他們,便搬了一張睡椅輕輕的攔門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衹把眼睛對門縫裏張看c約有一個鐘頭,東配院的院門,呀的一聲開了。裏面共走出來三個人,第一個是那法航和尚,第二個是那小孩子,最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梳了一個如意頭,前面的覆發,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臉的胭脂,穿了一件蔥緑色的單褂子,下面也係了一條黑紗裙子,下面是一雙半大腳,穿着緑緞子平底鞋,水紅絲襪,把一隻手扶着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來,卻由大殿道上往大門口去,走到院子當中。那婦人對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們花園裏那些花兒匠,正澆水呢。”法航道:“我們對施主,應當客氣,總要送到大門口,纔是道理呀。”那婦人道:“你不要說這些客氣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條手絹是正經。東西值不了什麽,我可個願意外人撿去。”法航道:“除非沒丟在這裏,丟在這廟裏,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婦人才沒有說什麽,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吳碧波看了這幕趣劇,纔相信鼓兒詞上所說和尚設地窖的話,很有來歷,絶非信口誣衊佛門弟子。衹是這個婦人,卻是誰呢?也虧他忍耐的調查,兩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裏,話裏套話,也知道一點來歷。原來這婦人是北班子裏出身,後來被她大人愛上了,就討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的大人姓黃。衹知道他做過很大的武官,離這廟不遠,是他們在城外蓋的別墅。因為這三姨太太好靜好佛,衹帶了幾個隨身使喚的人,住在別墅裏。她隔不了兩三天,就到歡喜寺裏來敬香,說是年青的時候,作孽太多,要這樣燒香念佛,纔好修修下半輩子啦。他們大人,常常誇奬她,說她是好心眼兒,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着,衹恨那幾個姨太太,喜歡打牌看戲,一點兒也不能學她。以為天下的姨太太,都要像這個樣子,這個多妻製,也就不成問題了。
  吳碧波聽了老和尚的話,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一樁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不過他發現這樁事,就不願再在這裏住了。勉強住了一個禮拜,藉着別的事故,依舊搬進城來,就住在楊杏園一處。楊杏園這裏,本有兩間屋子,吳碧波住在這一處,也不算擠。吳碧波就現身說法的,把歡喜寺那樁風流案告訴楊杏園。楊杏園道:“現在是人欲橫流的時候,這很不算一回事。你還不知道呢,陸無涯這傢夥,他還鬧了個大笑話,拆平等大學一個大爛污,幾乎鬧得人傢關門呢。”吳碧波道:“大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經發作了。是也不是?”楊杏園道:“可不是嗎!他們兩個人,本來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沒有結婚的機會。但是戀愛的熱度,又到了沸點了,大傢丟不開。結果,就在暑假前,一個背夫,一個棄婦,相約而逃。他們總算一走了之,這女傢還有親戚在京,不能答應,和平等大學,大辦交涉,說‘你們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學,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學,卻原來招了女生,來當你們教員的小老婆,這還了得!在這男女社交公開,剛剛有點影子的時候,不料破壞的人就是你們提倡的人,從重處言,你們是窩藏拐犯,從輕處言,你們也是管理不嚴。’這一篇大議論,真教人無言對答。依女傢那方面的主張,一定要起訴。後來平等大學的當事人,托人出來調停,說是‘要這樣一鬧,大傢沒有面子,你們投鼠忌器,那又何苦?況且我們學堂裏請教員,衹以他的學問為去取,他個人外面的行動,我們哪裏管得着。從此以後,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無論如何,不準男教員和學生接近。’女傢方面,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訴。無奈平等大學,再三托人懇求,說是你一定要起訴,我們衹好先關門,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後來不能招生。女傢想想,也不能專怪平等大學的當事人,大傢嘆一口氣,衹得罷了。你說陸無涯這個亂子,鬧得還小嗎?”吳碧波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呢?”楊杏園道:“有人看見他們從東車站出京,有的說他們到日本去了,有的說還在奉天,人海無涯,這一對野鴛鴦,浪花風絮,恐怕沒有好結果呢。”吳碧波笑道:“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誰也不笑誰,不過各人的機遇不同罷了。”楊杏園道:“我沒有同命鳥,也不是可憐蟲,不要無病而呻。”正說到這裏,長班進來說道:“外面有一個姑娘,說要見楊先生。”楊杏園道:“奇了,誰到這兒來見我呀?”吳碧波笑道:“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末了,衹聽見外面鶯聲嚦嚦的叫了一聲“楊老爺”,楊杏園一聽,並不是梨雲的聲音,掀開窗簾子往外一瞧,原來是何劍塵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個愛絲頭,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雙白番布高跟鞋,冉冉而來,真是玉樹臨風,洗盡了繁華習氣。她脅下夾着一包東西,遠遠的瞧去,不知道是什麽。她背後跟着一個車夫,手上捧了兩個大西瓜,一道進來。楊杏園看見,一選連聲的嚷着道:“請諸!”便自己撐起簾子,讓她進來。花君一進屋子,將手上拿的東西放下,車夫把兩衹西瓜,也擱在地下。楊杏園看這樣子,一定是送他的東西,便在衣袋裏,掏了一塊錢,給那車夫,那車夫請個安,便和長班退出去了。花君四圍一看這屋子,兩面都垂下門簾,中間這屋,裱糊得雪亮,衹有幾項藤竹器具,和幾盆晚香玉玉簪花,笑着對楊杏園道:“蠻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楊杏園便掀開門簾子道:“請進來坐。”花君一進門,看見吳碧波,是一個面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楊杏園道:“這也是劍塵的朋友,還到你那裏去過呢。”吳碧波便笑着迎了起來說道:“你還記得有個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隻茶杯嗎?”花君把一個指頭,按着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貴姓是吳,是不是?我太沒有記性了,對不住。”吳碧波操着蘇白笑道:“勿要客氣(口虐)!請坐請坐。”花君笑着坐了。這時,長班提着一壺開水進來泡茶,楊杏園在書櫥裏,拿出一把仿古宜興茶壺,交給長班,先用水燙了一燙。又在柳條籃子裏,取出一隻白木盒,盒子裏面,是洋鐵瓶盛着碧蠃茶葉。楊杏園抓了一把,放在壺裏,叫長班沏上,又在書架上,拿下一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禦窖的海杯,親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後倒上一杯茶,送給花君,花君站起身來,兩個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對楊杏園一笑道:“折煞!折煞!”方纔坐下喝茶。吳碧波笑道:“老五,這茶的味道怎麽樣?”花君道:“好。”吳碧波道:“茶倒罷了。”說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這是杏園傢傳的一種愛物,平常衹是擺着,自己也捨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沒有給我喝過一回,今天為了你,親自斟上,這個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謝謝楊老爺了。”楊杏園道:“你不要聽他瞎說,我倒要先謝謝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話笑道:“你瞧,我這人多糊塗,不知道來幹嗎的。”說着便在外屋裏,把那一包東西拿進來。一面說,一面打開來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見這種湖水色的直羅,做長衫挺好,我就想起你來了,特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紙來,笑着說道:“這是你那位女學生寫的,叫我帶來,請你給她批改。”楊杏園因為花君送他的衣料,口裏衹是謝謝,花君說請他改字,口說得溜了,還是說謝謝,惹得吳碧波和花君都笑起來了。花君又道:“那兩個西瓜呢,也是你的學生交給我的錢,托我買了帶來的,並沒有別人知道。你見了面,可以不必問她,大傢心裏明白就是了。”吳碧波早聽得呆了,等花君說完,楊杏園笑着對吳碧波說道:“幣重而言甘……”吳碧波不等楊杏園說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個散相思的氤氳使。”花君聽他們說話,雖然不懂,很知道他們是俏皮的話,便說道:“你們不要瞎三話四,老實說,我是因為楊老爺幫了我的忙,謝謝他。梨雲送他的禮,是什麽意思,我不知道。”說到這裏,對楊杏園笑了一笑,說道:“我還有一句話,要我說不要我說?”楊杏園道:“你儘管說,不要緊。”花君道:“梨雲說,她寫的這一捲字,比送你一百塊錢的禮物還重,叫我告訴你,不要讓別個人看見,我不知道寫的是什麽,大概是一碗很濃的米湯吧?”吳碧波聽了這話,就要去拿那一捲字,花君手快,一把搶了過來交給楊杏園道:“這沒有我的關係了,你好好收起來。”楊杏園當真接了過來,往書櫥裏一塞。在袋裏掏出鑰匙,順手一把鎖了。吳碧波笑着搖搖頭道:“這其中大有問題,不可說!不可說!”花君笑道:“本來人傢秘密的表記東西,外人也不應該過問啦。”說到這裏,擡起這衹雪藕也似的手,翻過手背,看了一看手錶,便站起身來道:“我本來是到中央公園去的,因為要到你們這兒來,繞了一個大圈子進城,我姆媽還在那裏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說着起身就走。楊杏園知道她這回來不是公開的,就和吳碧波一直送到門口,纔回轉來。吳碧波道:“梨雲送來的東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無緣無故,為什麽送你這一份厚禮?”楊杏園道:“這裏面還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們襄邊的朋友,她卻送上十七八塊錢的重禮,這决不是偶然的事。況且這個事,她又是瞞着人的呢。”吳碧波道:“那末,其用意安在?”楊杏園道:“她雖然沒有說,我卻猜中了一半。她和劍塵嚮來很好,雙方原沒有什麽嫁娶的意思,近來劍塵的夫人在故鄉病故了,劍塵方在盛年,自然是要續弦的,就很想把花君討回去,後來一班朋友都勸他,閑花衹好閑中看,一折歸來便不香,討青樓中的人作妾,已經是不可以的了,現在你卻要明煤正娶的,娶她為正室,很犯不上呢。一來這裏的人,不知道柴米油????的艱難,不會治傢,二來也難望生育,至於閨闥以內的風潮,她是正室,雖可望幸免,可是這種人放浪慣了的,她這顆心是不容易收藏起來的,恐怕苦惱在後呢。劍塵他對人情世故,本來是很透徹的,他想這話很不錯,就把這事擱下。不料花君聽說劍塵夫人病故了,又幾次試試劍塵的口氣,很有意思討她,她反而很願意嫁給劍塵。她也知道劍塵不免有一番顧慮,所以來運動我,做一個撮合的月老。”吳碧波道:“這奇了,像花君這樣的人,雖然說不上紅姑娘,也不至於倒黴,何以這樣要嫁劍塵?”楊杏園道:“愛情這樣東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雙方,衹要有一方存了一個愛字在心裏,哪方面至少要受一點感情上的衝動,若兩方面都有愛字存在心裏,那怕一方面是碧玉年華的小姑,一方面是雞皮鶴皺的老叟,也能團结起來。若是郎纔女貌,都有個相稱,那更不必談了。”吳碧波道:“此話固然,但是青樓中人,卻要除外。”楊杏園道:“你以為青樓中的人,當真沒有講愛情的嗎?我們不用說什麽李香君關盼盼,就以眼前而論,那些在外面胡闹的姑娘,打倒貼姘戲子,你看她們的行為很下賤,若用新學說什麽‘戀愛自由’四個字說起來,不能不承認她是愛情作用。我再進一步說,大概妓女對於嫖客的去取,可分三項:一是人物漂亮,二是性格溫存,三是言行一致。至於錢的話,那是她們生意經,並不在內。等到從良的時候,錢的問題,方纔要考慮一番。但是能合我上說的三個條件,衹要能維持生活,她就可以將就。現在花君眼裏的何劍塵,正是樣樣都合。尤其是她們難逢的機會,可以做正太太,你想妓女的出路,本來不是做姨太太,就是飄流到老。現在能夠正正派派的嫁一個人,她哪有不願意之理。我不是說了嗎?愛情是神秘的東西,劍塵那樣精明的人,他遇事不上人的當,可是一到花君那裏,就很聽她的指揮,不能自主了。雙方愛的程度,本來有幾分可以接近了,現在又得了這樣一個機會,所以這個嫁娶的問題,就像春花怒發,不可收拾了。”吳碧波笑道:“你這一篇議論,算得嫖學概論,也可以算得是愛情廣義,我今天有事,早就要出門去,被她一來,耽擱我半天了,我現在就走,讓你好去看情人的情書罷。”說畢,就笑着走了。
  這裏楊杏園當真把梨雲寫的字,拿出來看,原來這捲字紙,外面是用報紙捲好的。楊杏園以為這裏面,必定是她練習的字紙,誰知剝開一層,又是一層,全是報紙捲的,一直剝了七八層,又是白紙。楊杏園好生奇怪,又剝了兩層白紙,忽然露出一個鮮紅奪目的東西來,他看見這樣東西,反而呆了,原來是一個半新舊的大紅結子。這個結子,是梨雲平常喜歡帶的,楊杏園一見就認得,他看見這樣東西,雖早明白是梨雲激動他的手腕,總覺得不是泛泛之交。不過不知道單送一個結子,是什麽東西,順手拿起結子一看,衹見結子底下,又有一樣東西,十分令人註意。要知此物為何,下回交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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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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