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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燭 譚簣初金榜題名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黃岩傢娶婦之禮已備,薛榆次傢遣嫁之奩俱全。撫臺又添了些金釵玉簪圓珠軟翠的首飾,楠箱楩桁鐵梨紫檀的東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領官選個大宅院作公館,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內,丫頭養娘十數人跟隨。姑太太道:“衙門甚為便宜,何必更為遷移?”撫臺道:“非是我好另起爐竈,衹為那邊侄子親迎,有許多不便處。大堂儀門乃朝廷的大堂儀門,閃放俱要作樂放炮,豈可為我傢之私喜擅動朝廷之儀註?此其不便一。衙門是譚姓做官,今迎親的新郎,即是譚姓,嫌於無甚分別,此其不便二。且侄子來迎親,外甥澐十三歲亦可做的主人,陪着新人行告先之禮。若在衙門中行事,則薛澐不宜立大堂迎賓,我無以伯接侄之理。婚姻為人倫之始,叫簣初侄子在何處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設下一個公館,就像薛府一般,設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着奠雁。此是典禮之大者,萬不可苟簡的。”
姑太太與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禮,一說就明白。差頭引着首領官,揀了院署西邊舊宦大宅一處,連着一個書房院,委實寬敞。安插桌椅床帳廚竈什物俱已完備,黃昏時打上燈籠,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轎,丫頭養娘又坐了二人小轎七乘,垂髫小廝、白髯傢人步行可到,徑至公館住下,單等吉日屆期。
這黃岩公傢,早令人打掃西樓,以為新人洞房。把碧草軒打掃幹淨,擺花盆,安魚缸,張挂字畫。適然盛希僑親來送伊弟問候書札,即刻督送雕漆圍屏一架,妝飾點綴,以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譚宅擡出浙中官轎四乘,俱加紅綾作彩。即用舊日浙中傘扇旗幟,肅靜、回避牌各一對,打的新張黃岩縣燈籠二對。雖說小小排場,卻也不濫不溢,名稱其實。簣初坐了花轎,前往迎親。新婿陪堂,卻央的張正心引禮。那兩頂轎,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號頭鑼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蕭笛,細吹細奏。到了薛宅公館,榆次公的十三歲小公子門左立迎,兩個長髯老傢人伺候。張正心與簣初下轎來,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讓進。娶女客下轎,自有送女客出迎,兩起兒丫頭養娘,一擁兒進去。
張正心引簽初上的大廳,泡的鬆子元肉茶奉到。茶畢,張正心便問榆次公神主何在,禮應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邊難以載主而來,寫的先榆次公牌位在書房院北軒上。一說就當全禮,不敢動尊。”張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為重,理宜肅叩。”一齊動身,細樂前導,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挂了一副當年萬民感德對聯:“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濟宏猷霍以東。”行了前後八拜大禮。公子照數行禮拜答。張正心代簣初辭不敢當,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張正心攙祝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裏再掙的動。
回到大廳,又獻了茶。擺上酒席,簣初首座,三酌四簋後,又捧的碗茶來。張正心陪席起身,鼓樂喧豗。這一回廳上奠雁,門外禦輪,俱遵着聖人製的儀註而行。
張正心、簣初上轎,迎姑嫂、送女客共攙全淑姑娘上了八擡大轎。母女離別,淚點不幹,提他不着。四位女客,一齊上轎。撫臺太太坐了八擡轎,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樂。最好看者,四擡八擡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黃傘攪藍傘,金瓜攪銀瓜,竜旗攪彪虎旗,亂跑亂奔,忽前忽後,參差紛錯。看的人山人海,無不手指頤解。
花轎擡至蕭墻街大門前,橫拉三匹彩錦,直如三檐傘一般,卻是三樣顔色。泥金寫的鬥口大喜字,貼在照壁,並新聯,俱是蘇霖臣手筆。墨黝如漆,劃潤如油,好不光華的要緊。因門窄走不過八擡,各堂眷衹得在大街下轎。滿地下襯了蘆席,上邊紅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氌。自大門至於洞房,月臺甬道直似一條軟路。門閾上橫馬鞍一付,機筬一架,取平安吉勝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轎前,扶出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頭戴五鳳金冠,珍珠穗兒,纓絡纍纍,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錦綉閃爍,官裙百折,鳳履雙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擁擠上來。撫臺的軍牢皂隸烏鞘鞭子衹嚮空中亂揮,爭乃人衆衹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頂舊轎擠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紋。猛聽的喊道:“樹上小孩子壓斷樹枝跌着了!”鼓樂旁邊,又添上喚兒叫女之聲。古人云“觀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攙定新人,懷抱玉瓶,進了大門。各堂眷以及丫頭養娘相隨而入。到了堂樓院裏,中間設一方桌,絨氈鋪面,紅圍裙四面周繞,上面放了紅紙糊的一隻大鬥,中盛五穀,取稼穡惟寶之意。鬥內挑銅鏡一圓,精光映日奪目,明盥濯梳妝所有事也;插擀面杖一條,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桿,細杼一口,示以稱繭絲、紡木棉,軋軋機杼之意。這些設施,雖不準之《傢禮》,卻俱是德言容功婦職所應然者。所謂求諸野;觀於鄉,此其遺意。
薛全淑隨譚簣初拜了天地,懷抱玉瓶,丫環攙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來,侍立旁邊。全淑一見舊好,心中有久別重逢之樂,出於不料:兩賢媛溫款深衷,不便唇吻,衹眉宇間好生繾綣。
譚紹聞自引兒子上碧草軒照客。茶罷設饌,張正心讓薛澐首座,薛澐不肯。張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澐作揖謝僭,坐了東席。譚紹聞西嚮相陪,張正心坐了西席,譚簣初嚮東北陪座。山珍海錯,烹調豐潔,自不待言。這犒從席面分層列次,俱是王象藎調停,井井條條,一絲不亂,無不醉飽。賞分輕重,俱是閻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無不欣喜。
內邊特設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撫臺太太專席,沒陪客;四位送迎女客兩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豈知撫臺太太乃是閥閱舊族,科第世傢,深明大義,不肯分毫有錯。稱王氏為嬸太太,自稱侄媳,說:“那有咱傢待客,咱傢坐首座之理。”
撫臺太太分兒大了,王氏平日頗有話頭,今日全沒的答應。撫臺太太看是難以結場,吩咐請弟婦巫氏。先撫臺太太原請過道喜,巫氏雖亦成官太太,卻不曾到過衙門,聽說撫臺太太今日來送親,氣早已奪了,不敢上堂樓來,回了丫頭一句鄉裏話:“不得閑,忙着哩。”如今又差丫頭來請,沒的說了,衹得上樓。撫臺太太見了,先道太太納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納什麽福,每日忙着哩。”撫臺太太方曉的弟婦是個村姑,吩咐丫頭道:“看太太那邊有桌面沒有?”丫頭道:“有。”撫臺太太道:“侄媳與嬸太太無對座陪客之禮,侄婦願與弟婦妯娌們討個方便,說話兒。這兒嬸太太與妗子陪客,自然兩下都寬綽。”
望王氏拜了一拜,辭出下樓。巫翠姐衹得跟着,到了自己樓下。
丫頭們早已將果碟飣盤酒盞壺瓶之類擺設已就。
這三席未完時,薛澐已早起身歸去。直入衙門,那公館早交付主人訖。
這邊撫臺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侄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別妝,換成滿頭珠翠,渾身彩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撫臺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說了幾句安慰話,吩咐一聲回衙。丫頭傳與傢人,傢人傳與伺候人役,將八座放正,傘扇排開,二乘送女客轎子,隨着一切傢人媳婦婢女二人小轎七八乘,吩咐不鳴鑼不喝道,徑回院署而去。
卻說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樓下溫存款麯,王全姑見薛全淑有欲問而赧於口光景,薛全淑見王全姑有欲言而怯於膽情態。王全姑想了一想,將樓門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細聲說:“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經伺候了少爺一年。”全淑疾忙攙起,也細聲說:“緣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隨人願。既然如此,咱兩個就是親姊熱妹,坐下說話。”王全姑那裏肯坐,薛全淑立起身來說:“你不坐,咱就同站着。”用手一按,二人並肩坐下,手輓手兒,說細聲話。恰好照在大鏡屏中,一個倩服豔妝,一個傢常梳攏,斜插兩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覷。這個親愛的柔情,千古沒這管妙筆形狀出來。可笑不敏謭陋,辜負了好情況也。院中衹說是樓內新婦自尋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違,誰知美合兩全,名稱其實。兩人並坐,愛之中帶三分敬意,莊之內又添一段狎情,玉筍握蔥指,親的衹是沒啥說。
衹聽的老樊拍門說道:“來送點心來了。”全姑衹得開門。
老樊道:“關門不開,你們不餓麽?”全姑接住點心道:“再泡一壺茶來。”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門就是。”
到了日夕,院中漸漸人影稀疏。將近燃燭,院中人不辨色時,全姑提個小燈籠,引全淑後院路兒。全淑道:“我的路生。”
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來,銀燭高燒,巫氏、冰梅並用威小叔兒,齊到新人樓下。新人站立不坐,說未曾廟見,不敢行禮。巫氏道:“用威,請你哥哥來。”簣初到屋,桌上盞碟俱備。巫氏怕禮法不周,催的冰梅、用威齊去,單留全姑伺候。
將近一更天氣,全姑斟酒兩讓,吃了合卺盞,和了催妝詩。
全姑要辭別而去,全淑牽住衣襟衹是不放。全姑輕輕以手推開,關住樓門而去。這新夫婦之相敬。不過相敬如賓;相愛,不過相愛如友。二更天氣,垂流蘇壓銀蒜六字盡之,不敢蹈小說傢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與薛澐跟的女從男役,來蕭墻街送餪。老太太一席,譚黃岩一席,巫親傢母與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兒點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譚宅款待,晚歸。犒從賞封,無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婦,本傢廟見,又與閤家行禮。已畢,往見嶽母,禮謂之“反馬’,俗謂之“回門’,新夫婦順便就與撫臺大人磕頭。厚禮豐幣,撫臺不受,說道:“我但受鄉會朱捲兩本,俾老伯之名,得列於齒錄履歷;我位至撫軍,賢侄不為無光。願族譜賢侄名下刻‘聯捷進土’,則丹徒一族並為有光。賢侄勉之。”款待而歸。
簣初夫婦回來,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樓下伺候。全淑到各樓下,與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禮。
回到自己樓下,全姑捧的茶來,全淑笑道:“我還不曾拜你哩。”說着早已萬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還。簣初笑道:“好禮,好禮,如何遺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兩個跟前,無禮多了。”簣初笑道:“我怎麽無禮?”全姑道:“我不說。”全淑面發紅暈,面嚮裏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來這樓下祝我兩個合成夥兒。”簣初笑道:“你不識字,這位是有學問的。我說他省的,從今以後‘熊魚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床上衹羞的嚮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說一句兒答應我。”全淑一發羞了。簣初便要對着全姑,露些狎態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強答一句道:“省的人鷸趣蚌撫相持。”
簣初道:“怪道你會畫,真正好丹青。從此‘火齊必得’矣。”
全姑衹見兩個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於樓下南間。
樓上設兩張桌兒,一張簣初書桌,繙經繹史;一張全淑畫桌,筆精墨良,每印臨《洛神賦》,摹管道升竹子。一日問簣初索紙,簣初笑道:“娘行自會做紙,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駡人沒深淺。”簣初笑道:“我之與卿,原是就其淺矣,交淺不敢言深。”全淑沒奈何又笑了。夫婦妻妾之樂,簣初頗為修撰郎。從此讀書,日有大進。
大凡人之讀書日進而不已者,有兩樣:或是抑鬱之極,以發憤為功程;或是暢遂之極,以怡志為進修。簣初白日在碧草軒目不窺園,黃昏到自己樓上課畫談帖,偶然鬮韻聯句,不覺天倪自鼓。兩樣功夫互乘,屬題構思,竟成了風發泉涌,不惟不能自己,並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闈,中了第四名《春秋》經魁。
到了臘月,舅爺王春宇的生意已發了大財,開了方,竟講到幾十萬上。年來,在漢口成了藥材大莊,正要上京到海岱門東二條鬍同如鬆號發賣。又在本省禹州橫山廟買的伏牛山山查、花粉、蒼術、桔梗、連翹等粗貨,並帶的封丘監獄中黃蓍,湯陰扁鵲廟邊九岐艾,汝州魚山旁香附子售賣。賣完,好趕鄚州廟會,再購藥材回漢口。緣天下都會地方,都有各省會館,而河南獨無;惟漢口有河南會館,以其為發賣懷慶地黃之故。
所以王春宇多在漢口。如今年紀已老,正要到京城如鬆號藥材行算帳齊本錢,好交付兒子王隆吉掌櫃。恰好姐姐孫子簣初中了舉人,正月初二日上起身上京會試。舅爺王春宇於九月放榜來道喜時,說帶簣初一齊京,閤家無不忻喜,說舅爺領的上京,雖他年輕,也就毫無挂心縈記之處。”
年底,譚紹聞坐轎上盛宅,說:“小兒公車北上,府上傢書、物件,着小兒帶的去,好交盛二哥。我也隨一封問候信兒。”
盛希僑道:“多謝的很。我正要寫書子,叫賢侄帶的去。但衹是我傢有了奇事,要對賢弟說。前十數日,我傢老婆子忽然對我說,該把二爺叫回來。我說他在京裏求功名,如何肯誤了他的事?老婆子說:‘功名是小事,爹娘是大事。老人傢年紀大了,我時常聽老人傢念誦第二的,該把他叫回來,叫老人傢喜歡。’我聽的這話,心裏說,狗嘴裏如何吐出象牙來?到底拿不穩他的心。我說:‘第二的回來,又要各不着。’老婆子道:‘誰傢嫂嫂有各不着小叔道理,圖什麽美名哩?都是漢子各不着兄弟,拿着屋裏女人做影身草。我也是進士做官的孫女兒,你賴我不省事我不依。都是你想分,他想分,把我當中做壞人,落個攪傢不賢。我再不依這事。難說我就沒見,俺傢二老爺在福建做官回來,把皮箱放在客廳裏,同我傢大老爺眼同開鎖,把元寶放在官夥裏。我小時親眼見的。你待兄弟有二心我知道,若不是我在暗裏調停,管保你兄弟兩個打的皮破血出。’我心中暗喜,這老婆子竟改話了。我說:‘都是我為哥的不成心腸,多承賢妻調停。我糊塗,竟是在鼓中住着一般。明日我就上京,或差人上京,叫老二回來,叫老人傢喜歡。我有眼不識泰山,冤屈,冤屈。’如今賢侄上京會試,我請來餞行,煩他帶我的傢信。”紹聞道:“晚輩正當效力,何須賜飯。”盛希僑道:“我的心事,我的道理。”紹聞作別,盛希僑送出大門。
卻說紹聞回來,年內將簣初約的偕行同年,備席餞過。盛希僑亦請席,付與傢信。單等開春,偕王春宇北上。
開正初二日,公車北上。到了京都,不去如鬆號,投中州會館停宿。至國子監交了盛希瑗傢書,敘了離別。場期臨時,嚮觀象臺邊尋了小下處,進了三常場完,謄錄對讀,不必細言。譚簣初捲子,彌封了筵字三號,分房在翰林院編修吳啓修《春秋》房。薦上副總裁,搭上取字條兒,單等請了各省額數,以便定奪。偏偏《春秋》房所薦捲子,溢了額數一本,餘下筵字三號、貢字九號要汰一本。兩本不分伯仲,房考官吳老先生難以瑜亮。副總裁擇筵字三號經文中有一句不甚明晰,置之額外。不知怎的,筵字三號捲子,又在束中,貢字九號捲子落在地下。衹得自疑手錯,仍然易去筵字三號捲子,拾起貢字九號捲子入束。及隔了一宿,睡到半夜時,微聞案上有窸窣之聲,窗上像個什麽黑黑的影兒。天明看時,貢字九號捲子,已被油污墨跡,不堪上呈。副總裁默然無語,暗忖此生必有大失檢處。
筵字三號遂昂然特薦。蒙大總裁批了“中”字,放榜時剛剛中了第二十一名。殿試又賜進士出身第二十三名。金殿傳臚以後,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即有走報的到寓,知會於二十五日到任。
至日冠帶,偕衆同年赴翰林院聽候宣旨訖,隨換朝衣朝冠,恭謁聖廟,同年團拜。
到任之事已畢,回至寓處。盛希瑗已補得南陽縣學教諭,來告回豫日期。譚簣初道:“且少遲幾日。我已打算告假修墳,與老伯同行,好領教益,途中不甚寂寞。”兩人訂明,譚簣初告假,蒙掌院學土批準,二人同坐一車,從人行李一車,出了彰儀門,徑投河南而來。
到了傢中,拜主祏,與祖母、父親、母親、生母各磕了頭,說了幾句話。祖母王氏吩咐:“孫孫你去歇歇去,換換衣服。”
回到自己住樓,全淑、全姑迎進臥房。全淑含笑萬福道:“恭喜!”簣初答揖,笑道:“何如?”全姑磕下頭去,笑道:“叩大叔天喜!”簣初伸手拉起,道:“罷麽,待我明日公服回拜。”全淑道:“不敢當。”全姑道:“那裏當的祝”夫婦妻妾溫款了一會,又上堂樓說中進士、點翰林的話。
王氏道:“近來人說話,衹嫌聒的慌。你說的我不憧的,你上大廳與你爹爹說去罷。”父子到了大廳,把進京以至出京,子午卯酉細陳一遍。黃岩公問道:“帶的本城各宅傢書末?”簣初道:“明日拜客送去。”黃岩公道:“你爺祖傳,帶人傢信,不可一刻沉滯。”簣初連忙入後解開行篋,照封皮差人與各京官傢送訖。
到了次晨,黃岩公、太史公各坐大轎,跟隨人傢人,徑出西門,嚮靈寶公祖塋來行禮祭奠。黃岩公祝道:“後裔得成進士,欽點翰林,墓前封贈碑,門外神道碑,統俟鎸成擇吉竪立。”
周視楊樹,俱已叢茂出墻。俗語雲:一楊去,百楊出。這墳中墻垣周布,毫無踐踏,新株分外條暢。黃岩公吩咐看墳的,平鋪坑坎,剪伐細碎,另日領工食時,再加十分之四的犒賞。看墳的欣然承命。依舊上轎進城。進的西門,滿路都是賀桌,人人舉觴,黃岩公父子疾忙下轎,一一致謝。說:“改日補帖罷。”
到傢用了早飯,黃岩公道:“該先到撫臺大人衙門叩見。”
簣初揀得聯捷朱捲二十本,朝考卷二十本,西河沿洪《縉紳》四部,刻絲蟒袍全料,顧綉朝服全料,朝靴四雙,羊脂玉瓶一枚,金鑲如意一匣,前邊金瓜紅傘導路,跟了京城帶來長隨四人,到了撫院衙門,傳進愚侄帖柬。大炮三聲,兩樓鼓樂齊奏,閃了儀門,大人出暖閣,傘扇罩着恭候。簣初見伯大人在暖閣上罩着,那裏還敢坐轎,急忙下來,跑上大堂。傘扇閃開,撫臺大笑道:“賢侄榮列館選,老伯禮合迎迓,乃遵朝廷之儀註,非寵吾侄之私情也。丹徒生光矣!”簣初搶了一跪,稟道:“侄兒荷伯大人寵光,俟謁神主後,萬叩以謝。”撫臺哈哈大笑,扯手進了暖閣。簣初躬身緊隨。到了後宅,閃開主祏,大人在前,簣初在後,大人跪下祝道:“鴻臚派後裔譚簣初中了進士,蒙皇上天恩,授以庶常,紹衣謹簣初告先。”一齊磕下頭去。
簣初又扶臺坐臨,以便叩拜。撫臺道:“衹此行禮便是。”簣初行了禮,又請伯母太太行禮訖。遂請榆次姑母太太行禮。榆次夫人見乘竜佳婿,少年英俊,加上官服,愈覺光彩奪目,好生喜在心頭。簣初行禮,薛澐陪着,禮畢,照樣還禮。撫臺心中大喜,笑道:“看哥哥作戲,與甥女擇此賢坦何如?哥哥還要吃媒紅酒哩。”簣初留署管待,撫臺首座,薛澐以客論坐東嚮西,簣初以侄論坐西嚮東。捧出席面,撫臺道:“我生平做官日,從不過飲。今日先盡三巨觥,以志吾喜。”薛澐滿斟,簣初親奉。今日這席面,好生暢快人也。席完簣初出署回傢,這賀客盈門,不必細述。
衹此,譚紹聞父子,雖未得高爵厚祿,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譚孝移於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
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書何月歸結?至於王中赤心保主,自始不二,作者豈可以世僕待之耶?把傢人名分扯倒,又表其拾金不昧。
筆墨至此,不必再往下贅,可完一部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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