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望月   》 霜前月下誰傢種(2)      劉心武 Liu Xinwu

  這就更值得探究了。這孫溫究竟是個什麽人?書裏賈傢被抄,他為什麽不忍去畫?
  
  畫這樣一套畫,按常理,可能有以下幾種目的:一是有人訂貨;二是在無人訂貨的情況下自己畫出來上市;三是非賣出的目的。作為非賣品又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為知音而作;二是純粹為自己(包括傢族,以為永久紀念)而作。
  
  我們無妨分析一下:若是孫溫此畫是有人嚮他訂購,那麽,他無論如何不能用那麽長的時間來畫,特別是他畫此畫的那些個年代,國難當頭,社會動蕩,世道白雲蒼狗,人生離多聚少,哪位主顧能用三十八年的時間來等他完捲付款收藏呢?如果孫溫果然是豐潤畫坊的畫師,甚或自己也成了個坊主,那他必須靠賣畫來維係生機、生意,即使在沒有人訂購的情況下畫《紅樓夢》,無論是單幅的還是連環性的,都衹能是很快地畫出來上市,哪裏能近四十年都還在繪製中呢?
  
  孫溫所繪製的這套畫,顯然是非賣品。如果他是靠畫畫維生,那麽他所售賣的應該是另外的畫。這套畫不是為謀生而作的。他是為知音而作麽?如果他拿給知音鑒賞過,或者畫訖贈予了知音,那麽,根據那個時代的風俗,知音就肯定要在畫幅上留下一些痕跡,或序跋,或題詩,或鈐章,甚至直接寫下自己的名字雅號,像曹雪芹爺爺曹寅的《楝亭圖》,那上面就有着多麽豐富的題署唱和呀。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這套畫卻清爽如處子,可以推斷,它在被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收購或徵集前,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狀態。它很可能是孫氏的私傢畫,直到上世紀50年代社會巨變的情勢下,纔離私歸公。
  
  於是我們衹能有這樣一個結論:孫溫的這套畫,是他為自己而畫的。當然,如果他衹是《石頭記》的一個狂熱的愛好者,也可能在那樣動蕩的歲月裏,“霜前月下”地堅持這樣一項創作。但現在細覽他的畫幅,我們卻有理由這樣去追索:他可能與這部偉著的作者,有更微妙的一層隱秘關係。這是一套有着隱秘的創作動機的畫作,對此我們不應該放棄必要的探究。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的曾祖母,也就是他爺爺曹寅的母親,曾當過康熙皇帝幼時的保母,註意,不是保姆而是保母,也就是說不是光給未來皇帝喂奶伺候他一般生活起居的奶媽,主要的任務是教他懂事做人,教他怎麽註意禮節,怎麽待人接物,怎麽忠厚誠信,等等,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對未來的皇帝進行係統的素質教育,那影響當然非同小可,康熙當了皇帝以後,因此也就對這位保母一傢非常地照顧,保母丈夫曹璽在織造任上去世了,沒多久他就讓保母的兒子曹寅繼續擔任這一美差,曹寅死了以後他又任命保母的孫子曹顒再任織造,曹顒死了,那保母還在,康熙竟又破例讓保母的一位侄孫曹 過繼到曹寅名下,還當織造!康熙在曹寅在世時南巡住到織造府裏,見到這位保母,“色喜”,保母跪見過,他就過去攙着她,對周圍的人說:“此吾傢老人也!”還揮筆大書了“萱瑞堂”三個字,《紅樓夢》第三回寫林黛玉在榮國府正堂看到“榮禧堂”的御筆大匾,就以此為素材。這位被康熙皇帝封為一品太夫人的保母,就姓孫。
  
  孫溫會不會是孫氏傢族的後代?如果是,那麽他首先就會對曹寅懷有特殊的感情。
  
  我們都知道,正因為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所以他在寫《石頭記》第五十二回交代時間,用了“一時衹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的造句,脂硯齋批就明確指出:“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法,避諱也。”孫溫繪《石頭記》,雖然把人物服裝冠飾都處理成明代樣式,但房屋院宇器物陳設卻都大體是清代生活的寫實,他因此也就難免畫到室內的西洋自鳴鐘。按西洋傳過來的格林威治記時規則,是一晝夜為24小時,與中國傳統以12地支記時辰的規則相對照,是每2小時折合為一個時辰,那麽,寅時就是後半夜3點到凌晨5點這段時間。孫溫畫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表達出了夜深人靜的感覺,但並沒有畫自鳴鐘。但他的這個套畫裏至少7次畫到了自鳴鐘,其中5次鐘上的指針都標示在3點至4點之間,而細究書中相關的情節,卻大都不是發生在夜裏三四點或下午三四點,這就令人懷疑,他,以及也為孫姓的合作者孫允謨(小洲),他們在繪畫時的潛意識裏,都存在着一個“寅”的概念,使得他們總忍不住要將其浮升外化出來。孫小洲究竟是孫溫的兄弟還是子侄,現無法判斷,但他們那麽長的時間裏一直合作繪製此套畫,應該至少是很親近的本傢關係。
  
  最奇特的是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問計馬道婆 戲彩霞賈環燙寶玉”一幅。這幅畫分左右兩部分,其中並沒有畫趙姨娘問計,右邊以較多的篇幅畫出寶玉被燙後的情景,構圖時在這個場景裏畫出了一架自鳴鐘,畫得出奇地大(比畫上所有人物都高都壯),而且是單獨安放在一個碩大的桌幾上,在畫面上幾乎是居中的位置,非常紮眼,簡直有點像一個神聖的牌位,而那鐘面上,非常清晰地呈現出短針指3長針指12。書裏寫賈環燙寶玉的情節,明言是在他下了學,回到上房以後,王夫人命他抄經文,他“命人點燈,拿腔作勢地抄寫”,不可能是下午3點(申時),更不是在深夜3點(寅時),而很容易判斷出來大約在17點也就是酉初,因此,孫溫畫這樣一座觸目驚心的大鐘,並且故意犯一個“畫不符書”的“低級錯誤”,就衹能另作別解了。我推測,他就是故意要畫出一個“寅”來。4點是寅正,他不畫,亦有尊祖避諱之意,但3點也就進入了寅初,他點到為止。如果他是曹寅母親孫氏一族的後人,知道曹雪芹是自己很近的姑表親戚,他畫這套畫就一定會有比其他畫師更隱秘的心理情感動機,而曹寅是孫氏與曹氏之間最偉大的一個銜接點,他不能不念之情深意摯,也就不能不在繪製這套私傢畫時趁便發揮以抒心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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