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張元幹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張元幹(1091—1170?)字仲宗,號蘆川居士、隱山人,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政和初,為太學上捨生。宣和七年(1125),任陳留縣丞。靖康元年(1126),金兵圍汴,入李綱行營使幕府,李綱罷,亦遭貶逐。紹興元年(1131),以將作監致仕,日福州。紹興八年,秦檜當國,力主和議,鬍銓上書請斬秦檜等以謝天下,時李綱亦反對和議罷居長樂,元傒賦《虞美人》詞贈綱,對綱抗金主張表示積極支持。鬍銓被除名送新州編管,元傒持所賦《虞美人》詞送行。後檜聞此事,以他事追赴大理寺除名削籍。元傒爾後漫遊江浙等地,客死他鄉,卒年約八十。
  《宋史翼》有傳。有《蘆川歸來集》十捲,《蘆川詞》二捲。周必大《跋張仲宗送鬍邦衡詞》:“長樂張元傒,字仲宗,在政和、宣和間,已有能樂府聲。今傳於世,名《蘆川集》,凡百六十篇,而以《虞美人》二篇為首。”
  ●滿江紅·自豫章阻風吳城山作
  張元幹
  春水迷天,桃花浪、幾番風惡。
  雲乍起、遠山遮盡,晚風還作。
  緑捲芳洲生杜若,數帆帶雨煙中落。
  傍嚮來沙嘴共停橈,傷飄泊。
  寒猶在,衾偏薄。
  腸欲斷,愁難著。
  倚篷窗無寐,引杯孤酌。
  寒食清明都過卻,最憐輕負年時約。
  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
  張元幹詞作鑒賞
  張元幹《蘆川歸來集》捲九《跋楚甸落帆》雲:“往年自豫章下白沙,嘗作《滿江紅》詞,有所謂‘緑捲芳洲生杜若,數帆帶雨煙中落’之句。此畫頗與吾眼界熟,要是胸次不凡者為之,寧無感慨?”然而跋文年代不詳,據同書捲十《蘆川豫章觀音觀書》雲:“元幹以宣和元年三月出京師,六月至鄉裏。”所述與詞中地點和時間相吻合,可能是作於這年返鄉途中。
  題中“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吳城山”地名。據《太平寰宇記》:“南昌縣……吳城山在治東一百八十裏,臨大江。”船經常航行到這裏風浪所阻。張孝祥《吳城阻風》詩中雲:“吳城山頭三日風,白浪如屋雲埋空。”形象地展示了江濤洶涌的險惡景象。這首詞作就是描寫旅途中被阻吳城山的情景與急切回答心境。明吳從先《草堂詩餘集》謂此詞“上言風帆飄泊之象,下言歸舟在傢之思”。
  詞的開頭“春水迷天”兩句,點出天氣驟變,風浪連天江面無比險惡。作者緊扣住詞題“阻風”下筆,而寫得氣勢雄偉。在舊歷三月,春暖雪化,江水猛漲,此時正值桃花盛開的的季節,故稱“桃花浪”。杜甫《春水》詩:“三月桃花浪,江流復舊痕。”詞裏“風浪”二字連用,便在煙水迷茫的景象中顯示出了一股洶涌險惡的氣勢。“雲乍起”二句承上實寫舟行所遇的險境。一個“還”字,既寫出江面惡劣的環境延續,又暗示了時間的推移。這樣開頭幾句就把行舟為風雨所阻的情況充分表現出來。“緑捲芳洲生杜若”二句,由遠及近,寫景如畫。“杜若”,香草名。屈原《九歌邊上,舟泊煙渚,雨中落帆,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筆墨蒼潤的煙雨落帆圖。
  “傍嚮來沙嘴共停橈”二句,寫停泊的情景。“嚮來”,即適來,“沙嘴”,即沙洲。晏幾道《玉樓春》:“停橈共說江頭路。”詞人産生遇風浪而飄泊天涯的情懷,這就為下片的抒情作鋪墊。
  “寒猶在”以下四句,承上轉下,由景及情,描寫了寒夜停泊的情況。而“倚篷窗無寐”二句,更進一層,倚窗獨酌,藉酒澆愁愁更愁,這既表現出人物的孤獨感,又是上文“愁腸”的進一步深化。“寒食清明都過卻”二句,筆墨宕開,但與作者當時的心境相連結。詞人想起清明節都已過去,自己早就誤過歸期,辜負了佳人相約的一片深情,心中充滿了焦慮和痛苦。
  結末“想小婁終日望歸舟,人如削”,這句化用柳永《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詞意。如果說柳永詞中的“誤幾回”更覺靈動,那麽這裏的“人如削”就更能傳神。唐代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詩:“是夕遠思君,思君瘦如削。”不過,詞中不是寫自己,而是從對方着筆。本來是自己思歸心切,卻說佳人在小樓裏終日癡望希望自己歸來。這是出於自己的想象,是虛寫更展示了作者急切回去的心情,但運用了“終日望歸舟,人如削”這樣具體細緻的情節描寫,不僅顯得真實,化虛為實,而且把埋藏內心的思歸意藴充分刻畫出來。
  這首思歸的詞作,以景起,以情終,全詞情景交織,然而在抒寫旅途停泊時的感情起伏動蕩,尤擅長於勾勒鋪敘。這與柳永擅長表現羈旅行役的題材而又盡情鋪展的格調是一脈相承的。
  ●蘭陵王·春恨
  張元幹
  捲珠箔。
  朝雨輕陰乍閣。
  闌幹外、煙柳弄晴,芳草侵階映紅藥。
  東風妒花惡。
  吹落梢頭嫩萼。
  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
  尋思舊京洛。
  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
  障泥油壁催梳掠。
  曾馳道同載,上林攜手,燈夜初過早共約。
  又爭信飄泊?
  寂寞。
  念行樂。
  甚粉淡衣襟,音斷弦索。
  瓊枝璧月春如昨。
  悵別後華表,那回雙鶴。
  相思除是,嚮醉裏、暫忘卻。
  張元幹詞作鑒賞
  詞題“春恨”,在宋黃昇《花庵詞選》中為“春遊”,實際上是作者親身經歷喪亂之痛,藉以寄托對國事的憂愁與痛苦。全詞分為三片,意脈貫通。明吳從先《草堂詩餘雋》引李攀竜雲:“上是酒後見春光,中是約後誤佳期,下是相思如夢中。”從整篇詞的結構而言,這樣理解是可以的,但還衹是表面的理解。如果透過含蓄麯折的筆墨,從表面深入到內部,就會發現詞人在南渡以後所渡過的黍離之悲,所以不能僅僅拘泥於“春恨”。
  詞的開頭“捲珠箔”二句,點出了環境。“乍閣”,即初停。這是化用王維《書事》“輕陰閣小雨”句意。一個春日的清晨,詞人登樓捲起了珠簾,窗外看去綿綿的陰雨剛剛停止,和煦的陽光已照樓臺。外面一片溫暖全詞的情與景由此生發鋪展。“闌幹外”以下寫從樓上眺望的種種景象:如煙的柳條,在晴光中搖曳;階下緑油油的青草,映襯着芍藥,呈現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春意。好一派詩情畫意“煙柳弄晴”,並非專門詠柳,目的是挑起詞人的情思。折柳送別,在漢唐以來已形成了一種社會風俗。周邦彥的著名詞篇《蘭陵王》:“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就是藉詠柳而抒別情。眼前的柳絲依依有情,似乎又矣筆俱有送別之態。緊接“東風”二句陡轉,出現另一種物景。強勁的東風把剛長出來的花吹落了,烘托出一種凄然傷神的氣氛。“屏山掩”三句,與上文的所見相回應,由景生情,實寫詞人當時的心境。“屏山”即屏風。“沉水”,即沉香。“中酒”即著酒。這裏寫出詞人怕飲酒的心理狀態,藴含着復雜的思想感情。
  第二片追憶過去遊樂的情景。換頭“尋思舊京洛”,承上轉下,從現在的傷春傷別,很自然地回想起過去在汴京的遊樂情景。“京洛”,洛陽,東周、後漢兩朝皆建都洛陽,故稱“京洛”,這裏地是指京師即國都,藉指汴京。作者在《次友人寒食書懷韻二首》中寫過:“往昔升平客大梁,新煙燃燭九衢香。車聲馳道內傢出,春色禁溝宮柳黃。陵邑衹今稱虜地,衣冠誰復問唐裝。傷心寒食當時事,夢想流鶯下苑墻。”詩中所寫思念故國的悲傷心情,與詞作者主旨是一致的。不過詞的寫法較詩而言比較含蓄婉轉。一個“舊”字,藴含着多麽深刻的時代意念。宋翔鳳在《樂府餘論》中說:“南宋詞人係心舊京,凡言歸路,言傢山,言故國,皆恨中原隔絶。”這裏思念“舊京洛”,正是中原被占的遺恨中引起下文“往昔升平客大梁”的遊東情景,更增添離別之悲。“正年少疏狂”三句,詞人想起當年在汴京放蕩不羈的生活。白居易詩:“疏狂屬年少。”少年時徵歌選色,外出遊春的車馬已準備好,衹是催促着好趕快梳妝打扮。油壁車,女子所乘:“催梳掠”,其中有女子同行。“曾馳道同載”三句,專寫遊賞,但不專註一時一事。馳道,即禦道,皇帝車馬所經過的道路。上林,秦漢時期為皇帝的花園,這裏藉指汴京的園林。“收燈畢,都人爭先出城探春”(《東京夢華錄》捲六),這是“燈夜初過早共約”的註腳。同載、攜手、共約,情事如見,都是“年少疏狂”的事。至此,一筆寫來,都是熱鬧歡快的氣氛。可是,緊接着“又爭信飄泊”!突然結束了上面的回憶,似斷又續,極盡頓挫之妙。這使人仿佛從夢幻意識中回到清醒的現實,感情起伏,跌宕之中透露了作者的真情。“爭”同“怎”。詞人怎麽能料想到昔日歌舞升平商業繁華的汴京,如今已落到金兵的手中,而自己又過着逃難的飄泊生活。這種悲哀從上面的歡快和暢的景象中顯露出來,以歡愉的情調映襯離別後的孤寂,更顯得凄楚難忍。
  第三片從回憶轉寫別後思念之情,主要抒寫離恨之情。“寂寞,念行樂”以下,緊承上文的“疏狂”到“飄泊”而來,註入了對舊人的深切懷念之情。“甚粉淡衣襟”三句,是想像她已擺脫了歌女生涯,而美貌依然。“瓊枝璧月春如昨”一句,本是南朝陳宮中狎客為贊美張麗華、孔貴嬪等容貌而寫的詩句“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見《陳書·張貴妃傳》。這三句,懷念舊人,同時也是懷念故都,寫得迷離惝恍,而寓意於其中也可尋得。以下轉入別恨與相思。“悵別後華表”二句,藉用典故,抒發人間淪桑之變,好景不長的深慨。傳為陶淵明潛作的《搜神後記》載,遼東人丁令威,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落於城門華表柱上,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傢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纍纍?”此二句用“悵”字領起,寄意深刻,語更明了而又委婉含蓄。
  結末“相思除是”二句,用口語寫情,感情委婉真摯。“除是”,除非是的省略。這裏詞人把多少不敢直接說出的別恨,統統傾註在酒杯裏,痛飲盡醉忘去那些恩恩怨怨。“嚮醉裏、暫忘卻”,猶如衆流歸海,不僅感情深厚,而且“辭盡意不盡”,言外之意含有眷念故國的無窮隱痛。這與李清照《菩薩蠻》“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的情意相近,有異麯同工之妙。
  這首抒發愛國思想的詞作,寫得情韻兼勝,委婉真切,代表了作者的另一種風格——即婉約的風貌。在藝術技巧上充分顯示出組織結構的嚴謹。全詞上、中、下三片,從眼前傷春到追憶往昔,再轉入現實相思,有鋪排,有轉折,環環相扣,逐層深入,並用“別恨”一氣貫串。尤其是過片處意脈連貫,情緻婉轉麯折。其次是寓別恨之情於清曠的境界之中,使整首詞的詞境顯得既沉鬱又婉麗。
  ●虞美人·寄李伯紀丞相
  張元幹
  曳杖危樓去。
  鬥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
  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
  宿雁落、寒蘆深處。
  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
  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
  要斬樓蘭三盡劍,遺恨琵琶舊語。
  謾暗澀銅華塵土。
  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
  風浩蕩,欲飛舉。
  張元幹詞作鑒賞
  李綱(字伯紀)是著名的愛國英雄,他在欽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圍攻京城的危急時刻,力主抗戰,堅守開封,被欽宗任命為親徵行營使最終擊退金兵。張元幹當時是他的僚屬,後來李綱被罷免,元幹也連帶獲罪,離京南下。高宗紹興七年(1137),宰相張瀎被罷,以趙鼎為相。八年二月,秦檜第二次入相,趙鼎被罷免,四月,宋派王倫使金,力圖和議;十二月,李綱在洪州(州治在今江西南昌)上書反對議和,被罷回福建長樂。作者為此寫了這首詞,對李綱堅决主戰、反對議和的行動表示無限的敬仰並予以堅决支持。
  上片寫詞人登高眺望江上夜景,並引發出孤單無侶、衆醉獨醒的感慨。此顯示出自己的真實用意。
  起首四句寫自己攜着手杖登上高樓,衹見夜空星鬥下垂,江面寬廣無邊,波濤萬頃,月光流瀉在蒙着煙霧的洲渚之上。“掃盡”三句,是說江風極大,將天上浮雲吹散,江面因風大而無人乘舟夜渡。沉思間又見雁兒飛落在蘆葦深處夜宿,並由此引起無限感觸。
  “悵望”兩句,先是悵望祖國山河,徒然弔影自傷;這時正值深夜,“鼻息鳴鼉鼓”,是指人們熟睡,鼾聲有如擊着用豬婆竜(水中動物名)的皮做成的鼓,即有鼾聲如雷之意。這裏以之喻苛安求和之輩,隱有衆人皆醉我獨醒之慨。“誰伴我”兩句,承上,“月流煙渚”、“悵望關河空吊影”,用李白《月下獨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詩意,自傷孤獨(辛棄疾《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結句之“誰共我,醉明月”,與此意同)。李綱與己志同道合,而天各一方,不能在此月下同舞。同舞當亦包括共商恢復中原之事,至此纔轉入寄李綱本題。
  下片運用典故以暗示手法表明對明朝屈膝議和的強烈不滿,並表達了自己對李綱的敬仰之情。
  “十年”這一句,是作者想到十年前,高宗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同時,當時為建炎元年(1127)。不久高宗南下,以淮南東路的楊州為行都;次年秋金兵進犯,南宋小朝廷又匆匆南逃,揚州被金人攻占,立刻被戰爭摧為一片空墟,昔日繁華現在猶如一夢,此處化用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遣懷》)詩句。如今衹剩殘破空城,使人懷想之餘,不覺加強了作者對高宗的屈膝議和感到不滿,也加強了作者堅决抵抗金人的南下的决心。“倚高寒”兩句,繼續寫作者夜倚高樓,但覺寒氣逼人,遠眺滿目瘡痍的中原大地,不由愁思滿腔,但又感到自己壯心猶在,豪氣如潮,足以吞滅敵人。驕虜是指金人。《漢書·匈奴傳》說匈奴是“天之驕子”,這裏是藉指。“要斬”兩句,運用兩個典故反映出對宋金和議的看法。前一句是期望朝廷振作圖強,象漢代使臣傅介子提劍斬樓蘭(西域國名)王那樣對付金人。《漢書。傅介子傳》說樓蘭王曾殺漢使者,傅介子奉命“至樓蘭。……王貪漢物,來見使者。……王起隨介子入帳中,屏語,壯士二人從後刺之,刃交胸,立死。”詞中以樓蘭影射金國,以傅介子比喻李綱等主戰之士。後一句是藉漢嫁王昭君與匈奴和親事,影射和議最終是不可行的,必須堅决抵抗。杜甫《詠懷古跡》詩云:“千載琵琶作鬍語,分明怨恨麯中論。”作者在此用杜甫詩意,說明在琵琶聲中流露出對屈辱求和的無窮遺恨與悲憤,以此暗示南宋與金人議和也將遺恨千古。“謾暗澀”句,是嘆息如今和議已成定局,雖有寶劍也不能用來殺敵,衹是使它生銅花(即銅銹),放棄於塵土之中。暗澀,是形容寶劍上布滿銅銹,逐漸失光彩,失去作用。這裏運用比喻,以寶劍被棄比喻李綱等主戰人物的受到朝廷罷斥壓製。“喚取”兩句,先以“謫仙”李白來比李綱,兼切李姓,這是對李綱的推崇。李綱自己也曾在《水調歌頭》中說:“太白乃吾祖,逸氣薄青雲。”作者對他評論,即發表意見,面對和議已成定局的形勢,愛國之士能否就此隱退苕溪(浙江吳興一帶),垂釣自遣而不問國事呢?結尾振起,指出要憑浩蕩長風,飛上九天,由此表示自己堅决不能消沉下去,而是懷着氣衝雲霄的壯志雄心,對李綱堅持主戰、反對和議的主張表示最大的支持,這也就是寫他作本詞的旨意。
  ●虞美人·送鬍邦衡待製
  張元幹
  夢繞神州路。
  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註?
  聚萬落千村狐兔。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
  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
  萬裏江山知何處?
  回首對床夜語。
  雁不到、書成誰與?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
  舉大白,聽《金縷》。
  張元幹詞作鑒賞
  在北宋滅亡,士大夫南渡的這個時期,慷慨悲壯的憂國憂民的詞人們,名篇疊出;張蘆川有《虞美人》之作,先以“曳杖危樓去”寄懷李綱,後以“夢繞神州路”送別鬍銓,兩詞尤為悲憤痛苦,感人肺腑。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因反對“和議”、請斬秦檜等三人而貶為福州簽判的鬍銓,再次遭遣,除名編管新州(今廣東新興),蘆川作此詞以相送。
  “夢繞神州路”,是說我輩靈魂都離不開未復的中原。“悵秋風”三句,寫值此金秋在蕭蕭的風聲之中,一方面號角之聲連綿不斷,似乎武備軍容,十分雄武,而一方面想起故都汴州,已是禾黍稀疏,一片荒涼。此句將南宋局勢,縮攝於尺幅之中。以下便由此發出強烈的質問之聲,絶似屈原《天問》之風格。首問:“為何似昆侖天柱般的黃河中流之砥柱,竟然崩潰,以致濁流泛濫,使中原人民遭受痛苦,使九州之土全成沉陸?又因何使衣冠禮樂的文明樂土,變成狐兔盤踞橫行的慘境!須知狐兔者,既實指人民流離失所,村落空墟,衹剝野獸亂竄,又虛指每當國傢不幸陷於敵手之時,必然”狐兔“橫行,古今無異。
  鄭所南所謂“地走人形獸,春開鬼面花”,讓國破傢亡之人而視之,此情此景便會産生共鳴,筆者親歷抗戰時期華北淪陷的情景,故而被這情景深深感動。
  下用杜少陵句“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言天高難問,人間又無知己,衹得鬍公者一人,同在福州,而今鬍公又離然分別,悲可知矣!——上片一氣寫成,全為逼出“更南浦,送君去”兩句,其蒼勁有力,字字沉實,作擲地金石之響。
  過片便預想別後情景,餞別是在水畔,徵帆既去,但不忍離去,伫立到江邊以致柳枝隨風吹飄起,産生一絲涼氣。天上的星兒一眨一眨地出現。“耿斜河”三句,亦如孟襄陽、蘇東坡,寫“微雲渡河漢”,寫“疏星渡河漢”、“金波淡,玉繩低轉”,為什麽情調如此相似?而對於蘆川,悲憤激昂之餘,忽得此一二句,更顯示出了深摯的感情。如以“閑筆”視之,即如知大嚼,而不曉細品,淺人難得深味矣。
  下言寫此別之後,不知鬍公流落之地,在何所,想像也感到睏難,相距萬裏,想在一塊兒共吐心事,如朋友、兄弟之故事,已經是不可能的!語雲雁之南飛,不逾衡陽,而今新州距離衡陽幾許?賓鴻不至,書信將憑誰寄付?不但問天之意直連上片,而且痛別之情古今所罕。用此方法關心國傢、社會,縱懷今古,沉思宇宙人生;所關切者絶非個人命運得失窮達,又豈肯談個人瑣事。韓愈《聽穎師彈琴》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是此句的依據。情懷既然這樣,何以作詞?所謂辭意俱盡,遂爾引杯長吸,且聽笙歌。——以此豪邁之言藉以打發心頭之痛,作者用筆如夭矯之竜,不以陳言落套為比。
  凡填《虞美人》,上下片有兩個仄起七字句,不得誤以為與律句全同,“高難問”“懷今古”,難、今二字,皆須平聲(與上三字連成四平聲),方為協律。又兩歇拍“送君去”“聽金縷”,頭一字必須去聲,此為定格。然而明清以後,理解此者已少,合律者百無一二人。故此說明,以示學人。
  ●水調歌頭·追和
  張元幹
  舉手釣鰲客,削跡種瓜侯。
  重來吳會,三伏行見五湖秋。
  耳畔風波搖蕩,身外功名飄忽,何路射旄頭?
  孤負男兒志,悵望故園愁。
  夢中原,揮老淚,遍南州。
  元竜湖海豪氣,百尺臥高樓。
  短發霜粘兩鬢,清夜盆傾一雨,喜聽瓦鳴溝。
  猶有壯心在,付與百川流。
  張元幹詞作鑒賞
  作者年輕時跟從李綱抗金,秦檜出任宰相後到處打擊主戰派,於是作者在紹興年間送別鬍銓及寄李綱詞除名。此詞標題作“追和”,即若幹年後和他人詞或自己的舊作。查《水調歌頭·同徐師川泛舟中作》中一篇,其中有“底事中原塵漲,喪亂幾時休”、“想元竜,猶高臥,百尺樓”及“莫道三伏熱,便是五湖秋”等句,與此詞句意相近,抑或是本詞所和之篇。
  張元幹曾從徐俯(師川)學詩,徐俯也有相同題材的詞,可惜已經遺失。徐俯因參與元符黨人上書反對紹述,被遭貶,名上黨人碑;高宗紹興二年被召入都,賜進士出身。張元幹紹興元年辭回福建,因此“同徐師川泛太湖舟中”所作是在建炎年間。而此“追和”之詞,從“重來吳會”兩句看,應是辭官南歸大約二十年後的某一夏日,重遊吳地所作。集中《登垂虹亭》詩有雲:“一別三吳地,重來二十年”,可證。
  上片自寫心境,構畫出一個浪跡江湖的奇士形象,目的是寫他豪放不羈的生活和心中的不平。首二句就奠定了全詞格調。“舉手釣鰲客,削跡種瓜侯”,皆以古人自比。釣鰲種瓜,本屬隱居人的事,而皆有出典。
  《史記·蕭相國世傢》載秦時人召平為東陵侯,春亡後隱居長安東種瓜,世傳“東陵瓜”。這裏用指作者匿跡銷聲,學故侯歸隱。而“釣鰲客”的意味就更多一些。趙德麟《侯鯖錄》:“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版,上題曰‘海上釣鰲客李白’。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釣綫?‘白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鈎。’又曰:”何物為餌?‘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時相悚然。”作者藉用此典,則不單純是為了隱逸,又把“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之意暗藏於其中。“重來吳會”兩句,吳會即吳縣,地近太湖,是重遊故地:“三伏”“五湖秋”,拈用前詞“莫道三伏熱,便是五湖秋”字面,以點出時令,也不無上文“惟與漁椎為伴,回首得無憂”的那種互相傾軋的風氣下暫得解脫的寓意。以下三句憤言國事,而自己功名未立,請纓無路。“耳畔風波搖蕩”,謂所聞時局消息如彼:“身外功名飄忽”,謂自己所處地位如此。“耳畔”、“身外”,皆切合不管事、無職司的人的情境。南宋愛國人士追求的功名就是恢復中原,如嶽飛《小重山》詞說的“白首為功名”。
  “旄頭”為鬍星(見《史記·天官書》),古人以為旄頭跳躍故鬍兵大起。“何路射旄頭”,即言抗金報國之無門,這就逼出後文:“孤負男兒志,悵望故園愁。”這裏的“故園”,乃指失地:“男兒志”即“射旄頭”之志。雖起首以放逸歸隱為言,結句則全屬報國無志之意。下片這裏予以申發。
  過片寫遠望故國時百感交集的心情:“夢中原,揮老淚,遍南州。”“夢可原”是由“悵望故園愁”所致。
  “揮老淚”濕襟可以,但何能“遍南州”?這顯然是誇張,是受風雨入夢的影響。此句大有後來陸遊“鬍未滅,鬢先秋,淚空流”之慨。因在睡中,故不得“高臥”二字,聯及平生志嚮,遂寫出“元竜湖海豪氣,百尺臥高樓”的壯語。藉三國陳登事,以喻作者自己“豪氣未除”(《三國志》許汜議陳登語)。可見作者閑遊湖海,實際上並非情願。以下“短發霜粘兩鬢”從“老”字來,“清夜盆傾一雨”應“淚”字來,是寫夜晚聞雨聲而驚夢事。何以會“喜聽瓦鳴溝”?這恰似陸遊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滂沱大雨傾瀉於瓦溝,轟響有如戈鳴馬嘶,可為“一洗中原膏血”的象徵,此時僵臥而尚思報國的人聽了怎能不激動了是的,自己“猶有壯心在”呢!壯心同雨水匯入百川,而歸大海,是人心所嚮,故云“付與百川流”。——末韻結以豪情,也是順勢而下。
  全詞處處交織在壯志難酬而壯心猶在的復雜感情之中,故悲憤而激昂,相應地,詞筆亦極馳騁。從行跡寫到內心,從現實寫到夢境。又一氣寫成,從“釣鰲客”、“五湖秋”、“風波搖蕩”、“湖海豪氣”、“盆傾一雨”、“瓦鳴溝”到“百川流”,所有的景象似乎卻匯合成一股洶涌的狂流,使人感到作者心潮澎湃,起伏萬千,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詞中屢藉古人酒杯言有盡而意無窮,故豪放而不粗疏。詞寫風雨大作有感,筆下亦交響着急風驟雨的旋律。“蘆川詞,人稱其長於悲憤”(毛晉《蘆川詞》跋),評說得當。
  ●石州慢
  張元幹
  寒水依痕,春意漸回,沙際煙闊。
  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數枝爭發。
  天涯舊恨,試看幾許消魂?
  長亭門外山重疊。
  不盡眼中青,是愁來時節。
  情切。
  畫樓深閉,想見東風,暗消肌雪。
  孤負枕前雲雨,尊前花月。
  心期切處,更有多少凄涼,殷勤留與歸時說。
  到得再相逢,恰經年離別。
  張元幹詞作鑒賞
  本詞是作者晚年離鄉思歸之作。在鼕去春來,大地復蘇的景象中,作者觸景生情,在詞中表達了自己內心深沉的思鄉之念。
  “寒水依痕”之句,點出了初春的時節,但這是運用杜甫的成句。杜甫《鼕深》:“花葉惟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隨類影,寒水各依痕”。後二句采用杜甫《閬水歌》“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詩意。這裏融詩景於詞境,別有一番氣象,而一“漸”字,更為初春即將解凍的溪水增添一股新的活力。詞人從迷茫開闊的景象中,感受到蓬勃生機和溫暖的春意。“溪梅”二句用特寫手法刻畫報春的信息——梅花的開放。和煦的陽光照耀着一切,溪邊梅樹疏落的枝條上綻露出朵朵花苞,散發出誘人的清香,使人感到無限美好。這是鼕去春來的美好象徵,也是展望一年的最好季節,然而這並不能引起詞人心靈的歡悅,相反卻萌生出離愁與苦恨。
  “天涯”以下數句,由寫景轉入抒情。“舊恨”二字,揭示出詞人鬱積在心中的無限的離愁別恨。“消魂”是用江淹《別賦》的詩句:“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這裏用設問的句式領起下文。“長亭”以下三句,進一層敘寫消魂的景色。在那長亭門外,詞人舉目望去,映入眼簾的衹是望不盡頭的重重疊疊的青山。連綿起伏的山巒,猶如心中無窮的愁緒,正是“吳山點點愁”,春日的景象,成了犯愁的時節。
  下片換頭“情切”二字,承上轉下。詞人宕開筆力,由景物描寫轉而回憶昔日夫婦之情。如今雖然離別遠行,但綿綿情思卻是割會不斷的。“畫樓”以下三句,虛景實寫,設想閨人獨居深樓,日夜思念丈夫,久盼不歸,漸漸地形體消瘦下去。緊接着“枕前雲雨”,藉用典故暗射夫婦情意。宋玉《高唐賦》序中說,楚王夢中與神女相會高唐,神女自謂:“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後指男女歡合。這與下句“尊前花月”,都是寫夫婦間共同的甜蜜生活。
  但因為離別在外,枕邊之歡,尊前之樂,都可想而不可及。詞人內心所殷切盼望的,是回來與親人相見,訴說在外邊思傢時心底的無限凄涼孤獨的情味。“心期切處”三句所寫,是自己的離愁,與上“畫樓”三句寫傢裏人的別恨形成對照。彼此愁思的産生,同是由於“孤負”兩句所說的事實而引起。這樣寫雖是分寫雙方,實際上卻渾然一體,詞筆前後回環呼應,十分來嚴謹細緻。歇拍“到得再相逢,恰經年離別”緊承上句“歸時”。言到等歸來重見,已是“離別經年”了。言下對於此別,抱憾甚深,重逢之喜,猶似不能互相抵觸。寫別恨如此強調,宋詞中亦少見,並非無故。
  這首詞作由景入情,脈絡分明,從表象上看,似乎僅僅抒寫夫婦間離愁別恨,但詞中運用比興寄托,確實寓寄着更深一層的思想感情。《蓼園詞選》中說:“仲宗於紹興中,坐送剋銓及李綱詞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競發’,是望謫者復用也。‘天涯舊恨’至‘時節’是目斷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見東風消肌雪’,是遠念同心者應亦瘦損也。‘負枕前雲雨’,是藉夫婦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於思傢,意亦苦矣。”自常州詞派強調藉詞有所寄托以來,後世評詞者往往求其有無寄托。從張元幹後期遭受壓抑不平的情況來看,在南宋朝廷屈辱求和。權姦當道而主戰有罪的險惡的社會環境裏,他的內心有着難以明言的苦衷,故詞中“藉物言志”,寄意夫妻之情,黃蓼園所云並非純為主觀臆斷,但如此分解,恐怕就難免有穿鑿附會之嫌了。
  ●石州慢
  己酉秋,吳興舟中作
  張元幹
  雨急雲飛,驚散暮鴉,微弄涼月。
  誰傢疏柳低迷,幾點流螢明滅。
  夜帆風駛,滿湖煙水蒼蒼,菰蒲零亂秋聲咽。
  夢斷酒醒時,倚危檣清絶。
  心折。
  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鬍猖獗。
  欲輓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兩宮何處?
  塞垣衹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
  萬裏想竜沙,泣孤臣吳越。
  張元幹詞作鑒賞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即己酉年。這年春天,金兵大舉南下,直逼揚州。高宗從揚州渡江,狼狽南逃,這時長江以北地區全部被金兵占領。作者當時避亂南行,秋天在吳興(今浙江湖州)乘舟夜渡,撫事生哀,寫下了這首悲壯的詞作。“泣孤臣吳越”即全詞結穴之句,通篇寫悲憤之情。
  上片寫景,即寫憤激之情的鬱積過程。作者用色彩黯淡的筆調構畫出在舟中所看到的夜景,雨霽涼月,疏柳低垂,流螢明滅,菰蒲零亂,煙水蒼茫,秋聲嗚咽,……一切都陰冷而凄涼。其意味深厚,又非畫圖可以比擬。首先,“雨急雲飛”一開篇就暗示讀者,這是一陣狂風驟雨後的寧靜,是昏鴉亂噪後的沉寂,這裏,風雲莫測、沉悶難堪的氣候,與危急的政局是有相同之處的。其次,這裏展現的是一片江湖大澤,類似被放逐的騷人的處境,從而流露出被迫為“寓公”的作者無限孤獨徬徨之感。的確,在寫景的同時又顯現着在景中活動着的人物形象,靜中有動,動靜結合。
  他在苦悶中沉飲之後,乘着一葉扁舟,從濕螢低飛、疏柳低垂的水路穿過,駛嚮寬闊的湖中,冷風拂面,夢斷酒醒,獨倚危檣,……此情此景,不正和他“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虞美人》)所寫的情景一致麽?衹言“清絶”,不過意義更加含蓄。於是,一個獨醒者、一人夢斷後找不到出路的愛國志士形象逐漸顯現出來。這就為下片盡情抒情作好了鋪墊。
  過片的“心折”(心驚)二字一韻。這短促的句子,成為全部樂章的變徵之聲。據《史記。天官書》載,金星(夜見於西方被稱為“長庚”)主兵戈之事。
  “長庚光怒”上承夜景,下轉入對時事的感慨和憤怒,就有水到渠成般的感覺。當時時局內外交睏。建炎二年濟南知府劉豫叛變降金;翌年,苗傅、劉正彥作亂,迫高宗傳位太子,後被平叛。“群盜縱橫”句是說應該痛斥這些姦賊。不過據《宋史·宗澤傳》載,當時南方各地涌現了很多義軍組織,爭先勤王,而“大臣無遠識大略,不能撫而用之,使之饑餓睏窮,弱者填溝壑,強者為盜賊。此非勤王者之罪,乃一時措置乖謬所致耳”,此句作為對這種不幸情況的痛惜可以講得通。總之,這一句是寫內憂。下句“逆鬍猖獗”則寫外患。中原人民,生靈塗炭,故詞人非常痛切。這裏化用了杜詩“安得壯士輓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的名句,抒發自己強烈願望:“欲輓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然而願望歸願望,現實是無情的。詞人進而指出尤其不能忍受的事實:一是國恥未雪,徽欽二帝還被囚於金。“兩宮何處”的痛切究問,對統治者來說無異於嚴正的斥責。二是國土喪失嚴重——“塞垣衹隔長江”。三是朝廷上主戰的將士個個遭受迫害,“唾壺空擊悲歌缺”。《世說新語。豪爽》:“王處仲(敦)每酒後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王敦所詠曹操《龜雖壽》中的句子本含志士惜日短之意,這裏暗用目的是抒發作者愛國主張橫遭摧抑,志不獲伸的憤慨,一“空”字可謂意義深刻。由於這一係列現實障礙,詞人的宏願是無從實現。這恰與上片那個獨醒失路的形象相符合,相一致。最後二句總結全詞:“萬裏想竜沙,泣孤臣吳越。”“竜沙”本指白竜堆沙漠,亦泛指沙塞,這裏藉指二帝被擄囚居之處。“孤臣”描寫不被君王重視臣子,即詞人自指,措詞帶有憤激的感情色彩。“泣孤臣吳越”的畫面與“倚危檣清絶”遙接。
  張元幹擅長作清麗婉轉之詞,而他又將政治鬥爭內容納入詞作,是南宋豪放派詞人引路的人物。此詞就是豪放之作,它上下片分別屬寫景抒情,然而將秋夜泛舟的感受與現實政局形勢巧妙結合,詞境渾然一體。語言流暢,又多用倒押韻及顛倒詞序的特殊句法,如“唾壺空擊悲歌缺”(即“悲歌空擊唾壺缺”)、“萬裏想竜沙”(“想竜沙萬裏”)、“泣孤臣吳越”(“吳越孤臣泣”)等,皆用語勁健,耐人回味。
  ●魚遊春水
  張元幹
  芳洲生蘋芷,宿雨收晴浮暖翠。
  煙光如洗,幾片花飛點淚。
  清鏡空餘白發添,新恨誰傳紅綾寄。
  溪漲岸痕,浪吞沙尾。
  老去情懷易醉。
  十二闌幹慵遍倚。
  雙鳧人慣風流,功名萬裏。
  夢想濃妝碧雲邊,目斷孤帆夕陽裏。
  何時送客,更臨春水。
  張元幹詞作鑒賞
  毛晉《蘆川詞跋》說:“人稱其長於悲憤,及讀《花庵》《草堂》所選,又極嫵秀之致。”這首送別詞,首先觸景生情,後又緣情布景,節節轉換,結構嚴謹,委婉麯折地表達了作者悲憤之情與送別之意,在寫作上自有特色,為其佳作之一。
  大凡送別之作,多托離懷以抒情,寫景以寄情,這首詞也是如此。詞的開頭四句,描寫送別時的春江景色以及由此引發出的凄苦感情。“芳洲”二句是說,一場夜雨過後,碧空如洗,長滿蘋芷的小洲上,淡淡的晨霧在翠緑的芳草上面輕輕浮動飄動,給人一種朦朧之感。在這裏,作者不僅描繪出送別時展現在眼前的春光晨色,又點出了送別的時間,還化用白居易“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賦得古原草送別》)的詩意,暗示這生機盎然,給人帶來活力,帶來暖意的芳草,卻挑起了作者無限惜別之意。“暖翠”二字尤其精妙,它從感覺方面把夜雨過後春江兩岸的景色詩情畫意地描寫出來了。而“煙光如洗”二句,承上啓下,進一步描寫出江邊晨景。其中前一句寫“煙”,着一“洗”字,現出天空無限淨潔的境界,寫足了“宿雨收晴”之意;後一句寫花,寫一場春雨過後,鮮花盛開,時而輕盈的花瓣隨風翩翩起舞,在作者看來,輕盈的花瓣猶如那點點淚珠,灑落地上。“點淚”二字用擬人手法,寓王觀之情於客觀,融惜別之情於春景,不僅烘托出送別的凄清氣氛,也為下面的抒情做好了鋪墊。“清鏡”二句,緊承“飛花點淚”,即景抒情,轉入到對年華虛度、功業無成的憂傷心情的抒寫。“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離騷》)和屈原一樣,作者有感於日月如梭,時不待我,明鏡新添白發,容顔日漸衰老,然而抗金報國的宏願卻無法實現,內心充滿憂傷。一個“空”字,就把作者壯志難酬、老而無成的悲憤之情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了。詞人本是把恢復中原故土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的,但“天意從來高難問”(《虞美人。送鬍邦衡待製赴新州》),皇帝高高在上,出爾反爾,其意圖令人難以捉摸。更使人難以理解的是他竟重用主和派,排斥抗金志士,這樣就是詞人的宏願無法實現,致使詞人感到老而無成。“新恨”句化用錦城官妓灼灼寄淚的典故,說明近來生活越來越寂寞,越來越孤獨,甚至連一把同情眼淚也無人相送行,使人“新恨”無窮,傾吐了自己世無知己的悲哀。“溪漲”二句又緣情布景,進一步寫雨後江天景色。“溪漲岸痕”寫春水之猛,“浪吞沙尾”,寫波浪之高。一“漲”一“吞”,不僅生動地再現了雨後春江波濤洶涌的情景,同時又藉物抒懷,暗寓了自己高漲的自傷與傷別的心情。在這裏,情與景合而為一,水乳交融,已經達到了渾然難辨的境界。
  過片再次藉景抒情。“老去情懷”二句,暗示了送別的地點——江樓,以回應開頭,同時又形象地刻畫出詞人內心無限的悲苦。一個“易醉”,一個“慵遍倚”,裏面包含着作者多少難以言說又無處言說的辛酸!“雙鳧人慣風流”二句,詞人以高度的熱情贊美了友人胸懷“功名萬裏”的報國壯志,同時也把抗金復國的希望寄托在友人身上。這位友人或許被召入朝,詞人為其送,故化用王橋的典故,稱頌他一貫風流倜儻,素有報國立功之志。在這裏,慰籍之情與送別之意是融為一體的。最後四句寫送別。“夢想濃妝碧雲邊,目斷孤帆夕陽裏。”詞人在此展開了豐富而奇妙的聯想。他告訴友人,此別之後,今日送別的場面將會在他的夢中重現,他設想那時,自己將在碧雲深處與濃妝麗人相伴,過清閑的隱居生活,而友人卻被應召入朝,自己依依難捨,因而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伫立江邊,凝望着友人的“孤帆”漸漸地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久久不忍離去。這兩句詞,巧妙地化用了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詩句,而又有所創新,作者再次緣情布景,托物抒懷,通過對夢境的描寫,進一步寫自己惜別之情,寄實於虛,虛實相映,更加真切地表達了詞人對友人的一片深情。煞拍“何時送客,更臨春水”,由今日送別想到來日送別,又由來日送別看見來日相逢,這種深一層的寫法,更加含蓄委婉地寫出詞人無比悲痛的惜別之情。這種寫法,確實“如泉流歸海,回環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江順詒《詞學集成·法》)
  ●點絳唇
  呈絡濱、筠溪二老
  張元幹
  清夜沉沉,暗蛩啼處檐花落。
  乍涼簾幕,香繞屏山角。
  堪恨歸鴻,情似秋雲薄。
  書難托,盡交寂寞,忘了前時約。
  張元幹詞作鑒賞
  本詞所作具體年代不詳。據張元幹《精嚴寺化鐘疏》文:“歲在戊辰(即紹興十八年),僧結製日,洛賓、最樂、普現(即筠溪)三居士,拉蘆川老隱過其所而宿焉”,此詞大約是作於這個時期。
  洛濱,即富直揉,字委申,北宋宰相富弼之孫。靖康初年賜進士出身。高宗建炎四年官至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後因堅持抗金為秦檜所忌,不久便被罷職。晚年遊覽於山水之間,與蘇遲、葉夢得、張元幹等一塊遊玩吟唱。紹興二十六年(1156)去世。
  筠溪,即李彌孫,字似之,自號筠溪翁。徽宗大觀三年進士。南渡後以起居郎遷中書捨人。後因反對秦檜議和,不久被落職。紹興十年(1140)歸隱福建連江西山,與張元幹、富直柔等吟唱遊玩。紹興二十年去世。
  這首詞的上片着重寫景,寓情於景;下片着重抒情,麯折地表達出仕途的險惡與中原未復悵惘情緒。
  起二句刻畫出一幅幽靜的秋夜景色,而“啼”字和“落”字,又顯示出靜中有動,動中見靜的意趣激發了同篇的活力。一個美好的深秋之夜,雨檐滴水,蟋蟀鳴叫,仿人讀來歷歷在目,如聞其聲。這種寧靜的境界與梁代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有同工異麯之妙。詞中這二句是化用杜甫《醉時歌》:“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的詩句。清王嗣奭《杜肊》解“檐花落”雲:“檐水落,而燈光映之如銀花。”非常接近於事實。
  “乍涼”二句承上,從戶外幽靜之境轉而到室內境況。秋雨連綿,靠近簾幕就感到寒氣逼人,屋內香爐裏散發着輕盈的煙縷,裊裊直上,縈繞在屏風的上端。詞人由遠及近,刻畫生動,具體入微,把聽覺、感覺、視覺組合在一起,增強了詞人的立體感,這樣也就着力渲染秋夜清冷的氣氛和孤獨寂靜的境界。
  下片抒情,作者傾吐了藴藏在心靈深處的難以直言的思緒。“堪恨”二句,以“歸鴻”作比喻,說明心事難寄。古代有鴻雁傳書的說法,但這裏是寫徵鴻的情意如那秋雲一樣淡溥,不肯傳書,所以顯得可恨。這與李清照《念奴嬌》:“徵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的意境相接近,而一“恨”字,感情色彩更為強烈。
  “秋雲薄”是用杜甫《秋霽》:“天際秋雲薄,從西萬裏風”的詩句。朱墩儒在《西江月》中寫到:“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如秋雲。”因此,詞人在這裏埋怨徵鴻情薄,藴含着復雜的人情世態的深層用意。
  “書難托”三句,從上句“堪恨”而來,正因於“徵鴻”不傳書信,而金兵占領中原,所以難以寄言,因此又誰能理解,作者的萬千心事呢?作者在《蘭陵王》詞中說:“塞鴻難托,誰問潛寬舊帶眼。”在這令人惱而又相思的歲月裏,既無法寄聲傳語,那就讓忘掉過去的一切,任憑自己的寂寞無聊吧以此來打發歲月。
  這首小令寥寥四十一字,但寫得概括,凝練、疏雋給人以美的享受,不覺使人動情,全詞緣情設景,筆力委婉麯折,抒發了作者對中原不能收回的愁恨之情,更顯得意境深沉。
  ●菩薩蠻
  三月晦,送春有集,坐中偶書
  張元幹
  春來春去催人老,老夫爭肯輸年少。
  醉後少年狂,白髭殊未妨。
  插花還起舞,管領風光處。
  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
  張元幹詞作鑒賞
  在唐宋時期,以送春感懷為題材的詞作相當普遍。
  其構思立意,大都是抒寫男女情思,春去撩入,離愁別恨,或者惜春冶的情景。比如劉禹錫《憶江南》“春去也,多謝洛陽人。”這首春詞是用少女眼光中的暮春景象展現她蹙眉惜春的心態。歐陽炯的《三字令》“春欲盡,日遲遲”一首,從春盡人不歸的藝術角度,運筆隨意而着重於刻畫佳人的無限相思。至於抒發青春難駐,臨老傷春的感覺,張先的《天仙子》具有代表性。上片雲:“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
  送青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這種時光易逝的送春感觸,寫得神韻高妙,但詞人流露出的情緒卻是深沉和憂愁的,有着無窮的感傷。張元幹這首詞的藝術構思與上兩首不同,情調曠達酒脫,可謂別具一格。
  首先從詞的組織結構來看,詞人沒有采用上景下情的框架,而緊扣送春留春的主旨,直抒情懷,一氣呵成。起句“春來春去催人老”,即寫出了作者對春去的內心感應。春來春去,時光匆匆易逝。這對於垂老之人,最容易引起心情的翻騰。張先詞的“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所流露的是一種人事紛繁、朱顔易改的感傷情調。這首詞中所承接的是“老夫爭肯輸年少”。詞人雖然已是“老夫”,但是心中沒有悲感,還具有年青人的活力。正是這種不服老的自在灑脫的襟懷,才能生發出插花起舞、把酒留春的勢態,使上下片一氣呵成。
  其次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張元幹晚年遭逢厄運,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常寄情於山水之間,但是壯志依存。作者投閑的二十餘年,並未忘掉中原遺恨,但又是抱着“心存自在天,腳踏安樂地”的曠達情懷。
  詞中所寫“坐中偶書”的感受,似是信手拈來,實是胸襟情懷的真實流露。值得提出的是“醉後少年狂”一句,是藉用蘇軾《江城子》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意趣。而“管領風光處”則是化用白居易《早春晚歸》“金𠔌風光依舊在,無人管領石傢春”的詩意。
  此處與“插花還起舞”相連接,充分體現出作者的真情實感,曠達樂觀的風貌。周頤《蕙風詞話》捲一說:“真字是詞骨。”這首詞中性靈的流露,具有一種真實、自然之美。
  這首自抒情懷的詞作,語言樸質自然,明白曉暢。“醉後少年狂,白髭殊未妨”、“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語意顯露,造句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態,又不落前人窠臼。這種個性化語言的傾吐,既是時光與生命相撞擊産生的火花,又疑聚着詞人“坐中”瞬間的真實感受,因而富有自然的風韻。
  ●浣溪沙
  張元幹
  山繞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水晶樓下欲三更。
  霧柳暗雲時度月,露荷翻處水流螢,蕭蕭散發到天明。
  張元幹詞作鑒賞
  作者寫這首詩的具體時間不詳。詞中雲:“水晶樓下欲三更”。據南宋鬍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捲五十三“水晶官”條去:“吳興謂之水晶宮,不載之於《圖經》,但《吳興集》刺史楊漢公《九月十五夜絶句》雲:”江南地暖少嚴風,九月炎涼正得中。溪上玉樓樓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宮。‘因此詩也。“可知此詞為作者晚年遊覽江浙一帶時所作。
  “一別三吳地,重來二十年”。這是元幹在《登垂虹亭二首》中描寫舊地重遊時的心情,而詩中描寫“山暗鬆江雨,波吞震澤天”的山水情景則與詞中描寫的自然景物相接近。首句“山繞平湖波撼城”,真實地展現了連綿不斷的山勢與波濤洶涌的水勢。“波撼城”是化用唐孟浩然《臨洞庭》詩“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句意。但他的詞情不是從浪濤洶涌的“波撼城”中激發,而是從廣阔的水面上出發,特寫湖光蕩漾、青山緑水的優美景色。“水晶樓下欲三更”,承上進一層寫湖光月色相映,意境遠,仿佛如杜牧《悲吳王城》詩中所描寫的那樣“水精波動碎樓臺”。這裏的“欲三更”,既點出月夜登樓眺望流連忘返,又宛轉地表達出作者浸沉於清曠秀麗的大自然之中的情趣。
  下片承上繼續寫景。“霧柳暗時雲度月”二句,寫詞人登樓望去,看見沐浴在月光之中的夏夜景色。
  當天上飄動的浮雲遮住月亮時,夜霧中的柳樹頓時顯得暗淡難辨,而水中含露的荷葉,隨風輕輕搖曳,水珠閃爍,就好象無數的流螢在不斷閃光使人留連往返。
  如果說作者在《登垂虹亭二首》詩中所描寫的“熠熠流螢火,垂垂飲倒虹。行雲吞皎月,飛電掃長空”一樣,目的是顯現出一種江上風雨欲來的壯觀,那麽,作者在這裏勾勒的是一篇天空浮雲遮月,湖光水色清麗而寧靜的畫面。
  最後“蕭蕭散發到天明”一句,寫散要獨坐,沉吟至天明的情景。“蕭蕭”為頭髮稀疏,如陸遊《雜賦》:“覺來忽見天窗日,短發蕭蕭起自梳。”這首詞既寫了湖光山色之美,又表達了作者沉浸在自然風光中的忘返流連的感情,流露出一種閑適、瀟灑的超脫情懷。全詞情景相生,密切相連。詞人不僅把幾件自然物景——飛雲度月,湖光倒影,青山,岸柳和露荷,巧妙地結合成一幅和諧統一的畫面,而且更突出景中人領略自然美景的特有的神情。
  ●漁傢傲·題玄真子圖
  張元幹
  釣笠披雲青蟑繞,緑簑細雨春江渺。
  白鳥飛來滿棹。
  收綸了,漁童拍手樵青笑。
  明月太虛同一照,浮傢泛宅忘昏曉。
  醉眼冷看城市鬧。
  煙波老,誰能惹得閑煩惱。
  張元幹詞作鑒賞
  詞題中“玄真子”,即張志和,唐代詩人。據唐顔真卿《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獻策肅宗,深蒙賞重,令翰林待詔,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乃改名志和,字子同。尋復貶南浦時,經量移不願之遷,得還本貫,既而親喪,無復宦情。遂扁舟垂綸,逐三江,泛玉湖,自謂煙波釣徒。”他著書十二捲號《玄真子》,後代以玄真子來稱張志和稱。“玄真子圖”即張志和像。張志和曾經寫有《漁父》五首,其中“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首最引人註目。自宋以後以此為題材作詞者甚多,而直接提到玄真子像的,以黃庭堅的詞為最早。他在《鷓鴣天》詞序中說:“憲宗時,畫玄真子像,訪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詩歌上之。”不過,黃庭堅的詞作采用張志和《漁父》成句添補,沒有新的意趣。張元幹這首詞的藝術構思新穎,自闢蹊徑,不落陳套描繪一位不求功名利祿,流連山水的漁翁形象,給人以一種藝術美的享受。
  詞的上片主要寫景,由景入情,下片着重抒情,融情入景,開頭一句,勾勒出一幅遠山環繞着春江,煙霧四處迷茫而漁翁獨釣的優美畫面“緑簑”一作“橛頭”,南宋鬍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捲三十九:“張仲宗有《漁傢傲》詞,餘往歲在錢塘,與仲宗從遊甚久,仲宗手寫此詞相示,雲舊所作也……餘謂仲宗日,橛頭雖是船名,今以雨襯之,語晦而病,因為改作‘緑簑細雨’,仲宗笑以為然”。“白鳥飛來”二句,生動地描述了具有無窮樂趣的漁傢生活,在濛濛細雨中,一群白鷺從遠處飛來,細雨順着風飄進船裏,而穩坐小船上的漁翁,慢慢地把釣桿上的絲綫收攏,猛地用力一提,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被釣上來,站在旁邊的漁童和樵青都高興拍手歡笑。如果說張志和《漁父》詞是一幅斜風細雨垂釣圖,表現了作者浸沉在江南春色的自然美景之中的欣快心情,那麽,張元幹這首詞所寫則是靜中有動,如聞喧鬧之聲而不見其來自何處,是一幅細雨迷濛的春江垂釣的有聲畫,表現了詞人對充滿詩情畫意的江南景色的喜愛以及對自由自在的漁傢生活的熱情嚮望。“漁童”和“樵青”,都是張志和的奴婢。《張志和碑銘》中說:“肅宗嘗賜奴婢各一,玄真配為夫妻,名夫曰漁童,妻曰樵青。人問其故,曰:漁童使捧釣收綸,蘆中鼓枻;樵青使蘇蘭薪桂,竹裏煎茶。”下片“明月”二句,承上寫漁翁以舟為傢的生涯。
  皎潔的月光,映照着小船,境界由動入靜,清靜幽遠,反映了作者不願與世俗同流的舉世諧醉而我獨醒的心情。“浮傢泛宅”,指舟居。《新唐書·張志和傳》雲:“顔真卿為湖州刺史,志和來謁,真卿以舟敝漏,請更之。志和曰:”願為浮傢泛宅,往來苕、間。‘這裏進一步揭示了作者安於居舟飄泊的傲、清高的性格。
  “醉眼”三句,直接抒發了詞人不羨慕功名利祿,擺脫世俗煩惱的超然物外的曠達情懷。“閑煩惱”指一種不必認真的煩惱。南宋瀋瀛《水調歌頭》:“枉了閑煩閑惱,莫管閑非閑是,說甚古和今。”這裏用來表露詞人終身浪跡江湖的飄逸情緻,而用“煙波老”三字,不僅表現作者蔑視“城市鬧”的繁華景象深層意念,又是作者忘卻一切世俗煩惱的落腳點。詞以情作結,真切自然,與句首的垂釣景象相呼應,構成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捲二謂此詞“語意尤飄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挂冠,後因作詞送鬍澹庵(銓)貶新州,忤秦檜,亦得罪。其標志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明瀋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贊同此說,並認為語意尤“灑然出塵。”可見這首詞作藝術構思的成功,並不在於外部外貌的相似,而在於內部氣質的相投。也就是說,詞中既能道出張志和垂釣的心事,又能藉以抒寫自己的真實的心理感受,所以具有瀟灑出塵的飄逸情緻,細細讀來含意豐富,耐人尋味。
  ●瑞鷓鴣·彭德器出示鬍邦衡新句次韻
  張元幹
  白衣蒼狗變浮雲,千古功名一聚塵。
  好是悲歌將進酒,不妨同賦惜餘春。
  風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須我輩人。
  雨後飛花知底數?
  醉來贏取自由身。
  張元幹詞作鑒賞
  此詞小序極為重要,它點出了當時復雜的政治環境。鬍銓(字邦衡)貶到新州以後,繼續寫了一些慨嘆國事的詞作。這些詞作通過彭德器傳到了張元幹手中。他讀後感慨萬千,情不自禁地寫下這首和韻詞。
  詞題中的彭德器,生平事跡不詳。據鬍銓《澹庵先生文集》捲十二《與彭德器書》中稱“德器學士”,又云“吾友平生磊落”,知其為鬍銓好友。彭德器又與張元幹交遊唱和,元幹《蘆川歸來集》中有《病中示彭德器》、《彭德器畫贊》等。在《畫贊》稱其“氣節勁而論議公,心術正而識度遠”。衹見他們都是志同道合的有膽有識之士,能夠冒風險為鬍銓傳遞新句。可惜的是鬍詞今已散失,不能得到當時的情況。
  這首詞主要寫了對世事變遷的感想,藉以突出了詞人內心之中的悲憤之情,開頭一句,藉用杜甫《可嘆》詩:“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的名句,直寫世事的變幻莫測。起句不僅用語峻峭,而且藴含着極為廣泛的社會內容,引起人們無限的聯想。
  “千古功名”一句,承上泛言“變”字之意,轉入到對自己的政治理想破滅的感喟。這裏的“一聚塵”,根據寒山子詩“誰傢長不死,死事舊來均;始憶八尺漢,俄成一聚塵”和黃庭堅詩“意氣都成一聚塵”(《出城送客過故人東平侯趙景珍》),可知是化為一堆塵土的意思。千古功名化為一堆塵土,這種激憤的語言,是志士之志無法突現的悲嘆。他們的官職革的革了,辭的辭了,欲為國傢建功立業而無從做起,真是令人悲憤。
  “好是”二句進一步藉用古詩來抒發作者對政治上遭受迫害的憤慨。李白寫過《將進酒》,使人們不僅想起詩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豪邁氣慨,而且詩裏“與君歌一麯,請君為我傾耳聽”的境界,也使人感到一種抑鬱不得志的滿腹怨憤。“惜餘春”是指李白的《惜餘春賦》。李白在《賦》中說:“試登高而望遠,極雲海之微茫。魂一去兮欲斷,淚流頰兮成行。”又說:“惜餘春之將闌,每為恨兮不淺。……春不留兮時已失,老衰瘋兮情逾疾”。詞中“不妨同賦惜餘春”,正是暗用此賦以傾註作者對鬍銓遠貶的深切懷念和對他的不幸遭遇的同情。
  下片“風光全似中原日”一句,承上轉下,一個“似”字,透露出詞人對昔日中原風光的留戀。如今景物依舊,而時勢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昔日的繁華一片荒涼。“臭味”一句,抒發情意,感慨不盡。臭,通嗅。臭味,即氣味,此指氣味相同,志趣相投。
  “雨後飛花”一句,化用杜甫《麯江》:“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的詩意,抒寫暮春時節對無數落花的惋惜之情,也暗點了對南宋小朝廷前途暗淡的憂慮。末句以情收束,含意深遠。“自由身”是指不受拘束之意。李珣《定風波》:“此時方認自由身”當時鬍銓已遭編管,失去人身自由。這裏的“自由身”雖然是從酒醉中贏來,但也可以說是對鬍銓的一種寬慰。
  這首詞的構思新穎,融世事於風景之中,以景襯情,境界凄清,含意深邃。令人讀來使人感觸到南宋苟安偷生的悲劇,也感覺到詞人心靈遭受壓抑的激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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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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