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107節:在十字架的陰影下(7)      蕭乾 Xiao Qian

  升入高二時,我的工讀方式由織地毯或送羊奶改為在教務處成天同蠟版和油墨滾子打交道了。有一天,"鑼錘子"神情異常和氣地走進來,先問寒問暖一番。他接着談起自己留學美國時也做過工,暑假還在汽車廠裏幹過。我聽話聽音,慢慢摸出他的來意。他希望我不要跟學校當局作對。他暗示,如果我的"品行功課都好,畢業後可以由學校保送到齊魯大學"。弦外之音是:那以後自然就鵬程萬裏了。
  我沒吱聲,可我聽出他是硬的不成,又來軟的了--試圖收買我。
  移年北伐軍進了北平城,我被解除了軟禁。五卅慘案後,中學就紛紛成立了學生會,可是教會學校裏衹有由校方操縱的基督教青年會。1928 年秋天開學時,我們這些學生也鬧着要成立學生會,以取代宗教性質的青年會。大傢推選我為主席,我也同意了。
  這下可惹怒了校內幾位"長"字號的。他們伺機要把我這顆釘子拔掉。
  當時,教會學校看到中國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就變通了一番:掌握實權的仍是洋人,但改稱"校務長",這樣,"鑼錘子"名義上就成為校長了。他打定主意在我身上施展一下校長的威風,殺一以儆百。
  那年聖誕節前夕(十二月二十四日 ),校長為了討好洋校務長,就組織我們這些住宿生午夜到我稱為"緑洲"的大院子裏,冒着嚴寒唱《聖誕麯》。那晚朔風凜冽,我們在校務長那灰色小樓前站成一排,在校長的指揮下,哆哆嗦嗦地唱了起來。唱完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小樓窗口有了燈光,洋校務長站在陽臺中朝我們說了聲"MerryChristmas",大傢纔回到宿舍。
  四十年代在英國,我纔曉得西方確有此習俗。然而當時我卻十分氣憤。第二天我就給已轉學海甸的越南華僑朋友越澄寫了封長信,詳細描述了這一可恥事件。我把貼好郵票的信放在門房窗臺上,以便郵差取走。
  為了學生會事,"鑼錘子"正在伺機整我。他竟然私拆了這封信,並把我叫到校長室,宣佈給予我開除處分。我就在那樣不知當晚該睡在哪裏的情形下,捲了鋪蓋。
  美國羅賓遜教授不瞭解,既然教會使我這個窮孩子受到了教育,我為什麽還會忘恩負義地反教。除了《皈依》中雅各軍官,我反對的始終是那些壓迫我,陷害我,收買不成,又藉故剝奪我受教育機會的法利賽人。
  五、不光彩的後盾
  最初,我衹是從個人遭際,以及由於遇到了幾個直接影響自己的生活的法利賽人,而對基督教持有反感。1925 年發生在上海南京路上的血腥慘案,使我跳出個人恩怨,開始從歷史和政治角度看待基督教。小說《曇》多少勾勒出我少年時代的這種心境。
  作為工讀生,我當時的處境確實有點像小說中的啓昌。由於是窮孩子,免收學費之外還能掙到點飯錢,我就不能像旁的學生那樣對帝國主義暴行作出應有的反應。然而我的憤怒並沒因自己的經濟處境而弱於旁的孩子。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人,而且是個中國人。我對暴行有公開抗議的權利。
  儘管槍殺工人顧正紅的是日本廠主,可是英國租界當局卻悍然壓製學生遊行。於是,開了槍。同樣,雖然上海南京路的槍是英國人開的。而我所在的學校是美國教會辦的,可是美國牧師也完全站到英國人的立場上,禁止遊行。我從未聽到美國牧師為了南京路上的流血事件而
  斥責過英國一句,儘管那徹頭徹尾地違背了《聖經》裏所宣揚的愛。
  1926 年在北新書局當學徒時,我進而讀了一些政治小册子。我仿佛一讀就懂了:西方國傢依靠更堅利的槍炮,掐着中國人的脖子,要他們除了割地、賠款、承認"治外法權"之外,還得讓外國人在中國享有"傳教自由"。不管是《南京條約》還是《望廈條約》都是這麽訂的。這樣,我就從歷史上認清基督教是緊跟在炮艦後面進來的。
  銀鈴、雪橇,愛的福音都美得很,然而這些美好事物的後盾卻是不光彩的。
  1939 年我去英國後,眼界開闊了,從而對宗教問題也重新思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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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上海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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