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此菴不燒,賈雨村必重來尋訪,或遣丁接請,不但筆墨煩冗,且亦難於了結。付之一火,脫化簡淨。
  藉醉金剛口中設起重利盤剝及張華舊事,可見人言藉籍;口碑載道,為御史風聞、題參張本。
  衆京官說侍郎、內監不甚和睦,己露參劾消息。
  黛玉死後,若寶玉一哭之後,絶不提起,便與生前情意不相關照。然既與寶釵恩愛,又不便時時刻刻哀思黛玉,故藉賈政嘆傷,觸動前情,想起紫鵑。但竟叫紫鵑未必肯來?即來亦不肯細說,寶玉心事,無從傾吐。因藉央懇襲人,復以誄祭晴雯相比,方可描出寶玉深情,即文章烘雲托月法。】
  
  
  
  
  【張新之:
  此回合下回為一大段,乃“成大禮”“斷癡情”之復本,山之鳴,𠔌之應也。一書不外報復,故上半曰“醉金剛”以製釵之金,曰“小鰍”以生黛之木。天意如此,人心如此,是為情之正。而乃殺木生金,貴陰賤陽,顛倒錯亂,至於如此,一切人情,亦大左矣。是為“餘痛”,是為“前情”而即為“查抄”本事。兩句目錄當一串讀,上句正以註下句也。兩回書止作一回讀,上回正以註下回也。或問殺一黛玉,何便罪至抄沒,以“前情”為本事,無乃牽強?答曰:書子虛也,人烏有也,空空洞洞,說一心從何說起,故立一必不可走之寶玉,必不可死之黛玉以實之,則一心便有得搬弄,金木陰陽,乾坤剝復,四子六經,都集於此;而所以搬弄都非正心,死者死,走者走,因而傷天害理,人頭畜鳴,百出不窮,非抄沒之將何以撥亂反正?故有走死,即有抄沒,非兩事也。】
  
  
  
  【姚燮:
  死者之心,抱恨無窮,生者之心,不能一白。是以寶玉之叫紫鵑,欲於知死者之心,稍舒鬱結。
  此正萬不得已之極思也。而襲人又多方撓阻遲緩之,何哉!
  黛玉已死,即寶玉日日祭奠,曾復何補於事?乃並求如晴雯之一祭而亦不能,則其心更不安矣。非謂一祭黛玉,其心便可放下也。
  此回仍是乙卯年事。】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纔進的那廟火起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須臾變幻。】【姚燮眉批:
  仁清巷裏一火,士隱出傢;知機縣前一火,士隱得道。回視烈烈轟轟世界,皆成灰燼。】雨村回首看時,衹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纔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纔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並沒有見有人出來。”雨村雖則心裏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裏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那人衹得答應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衆衙役接着,前呼後擁的走着。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衝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裏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東觀閣側批:
  其言甚大。】【姚燮眉批:其言正大,真是天地間一個妙人。】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麽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實的打了幾鞭。【東觀閣側批:
  打住金剛。】【姚燮眉批:金剛竟不耐打,僅能弩目,斯時小鬼亦可跌矣。】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麽個金剛麽。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的問你。”衆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復旨回曹,那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着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裏,衹怕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傢,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麽說,他女兒急得哭了。衆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傢。榮府裏的一個什麽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兒聽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為什麽不找他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即是)蕓兒藉銀買香料的恩人。】趕着回來,即和母親說了。
  娘兒兩個去找賈蕓。那日賈蕓恰在傢,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蕓的母親便倒茶。倪傢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蕓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麽,我到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我傢的西府裏纔得做了這麽大官,衹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傢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裏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蕓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纔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傢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賈蕓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傢,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蕓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衹得回傢。又被倪傢母女催逼着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裏的一傢,又不為什麽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蕓臉上下不來,嘴裏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傢裏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麽大不了的事!”倪傢母女衹得聽信。
  豈知賈蕓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着,衹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藉銀與我,買了香料送給他,纔派我種樹。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就把我拒絶。他也不是什麽好的,拿着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本傢要藉一兩也不能。【東觀閣側批:
  有惡鳳姐之意。】【姚燮側批:鳳姐放債,又從蕓兒口中提出。】【姚燮眉批:
  蕓兒已恨鳳姐,故後來有串賣巧姐事。】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知外頭的聲名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東觀閣側批:
  然子此。】【姚燮眉批:偶一失勢,便揭人傢短處,亦是小人常態。】一面想着,來到傢中,衹見倪傢母女都等着。賈蕓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衹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傢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纔中用。”倪傢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蕓不好意思,心裏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着呢。”倪傢母女聽來無法,衹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了出來,衹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麽罪。
  倪二回傢,他妻女將賈傢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氣要找賈蕓,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裏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裏都不幹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衹怕拿不着由頭!我在監裏的時候,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內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裏收下了好幾個賈傢的傢人。我倒說,這裏的賈傢小一輩子並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麽犯了事。我打聽打聽,說是和這裏賈傢是一傢,都住在外省,審明白瞭解進來問罪的,我纔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便和幾個朋友說他傢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剝小民,怎樣強娶【東觀閣(姚燮)側批:
  鳳姐聞之,心膽俱落。】【姚燮眉批:
  說來都是鳳奶奶罪案,倪二特未深知而專指耳,此等口碑吾為賈氏危矣。】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裏,這一鬧起來,叫你們纔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占誰傢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傢裏那裏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賭場裏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傢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他纔了事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倪二勸小張,此事必真。】【姚燮眉批:小張者,尤二姐之前夫也,應前張華流落賭場中雲雲。】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裏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纔罷了。你倒不理我了!”說着,倒身躺下,嘴裏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衹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傢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麽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着,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着,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墻屋往後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衹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豈非仙乎?】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麽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豈非幻乎?】【姚燮眉批:彼已逃出火坑爾,還不急登彼岸乎?】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衹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傢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衹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着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着,衹聽裏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裏頭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着滿頭的汗。衆人迎上去接着,問:“有什麽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麽事。”衆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麽?”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傢人,主上一時記着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着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麽?’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麽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範是你一傢了?’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傢奴強占良妻女,還成事麽!’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範是你什麽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衆人道:“本來也巧,怎麽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着一個賈字不好。”衆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麽。”賈政道:“我心裏巴不得不做官,衹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傢裏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衆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衹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傢的日子少,捨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裏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傢有什麽不奉規矩的事麽?”衆人道:“沒聽見別的,衹有幾位侍郎心裏不大和睦,內監裏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麽,衹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衆人說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後回傢,衆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着,請賈母的安,然後衆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裏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傢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傢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鼕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衹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便笑着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衆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裏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為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瀋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鐘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傢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傢,正是喜歡,不便直告,衹說是病着。豈知寶玉心裏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傢,衹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傢筳接風,子孫敬酒。風姐雖是侄媳,現辦傢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衆傢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衹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衆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傢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傢,也不便來細細查問。衹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傢裏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纔好。你年紀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纔回傢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纔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得通紅的,也衹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麽。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衆傢人磕頭畢,仍復進內,衆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衹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裏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工課,所以如此,衹得過來安慰。寶玉便藉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你們睡罷,叫襲人陪着我。”寶釵聽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着,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嘴裏總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他來纔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麽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麽便沒空兒。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說明白了纔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麽?”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麽?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人了!”說着這話便瞧瞧裏頭,用手一指說:“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聽見三姑娘他們說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麽?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麽大好處,他死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他。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麽,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他想起來不要更怨我麽!”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麽?”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林小姐一死太個(死後過於)冷淡,故此處又緊緊切切提起。】若祭別人,胡亂卻使得;若是他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的。【東觀閣側批:
  千口萬想,摸不到頭緒。】【姚燮側批:多少言語,摸不出頭緒。】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這條心他們打從那樣上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裏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後都不記得。你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麽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麽說?我病時候他不來,他也怎麽說?所以有他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麽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麽!”寶玉道:“我不信。既是他這麽念我,為什麽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奇語、切(幻)語、誕語、真語、有情人語。】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裏有他沒有。”襲人道:“你這話益發糊塗了,怎麽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死了人呢。”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主意,明後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者倒可仔細。遇着閑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裏的着急。”正說着,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襲人聽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衹得含愁進去,又嚮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襲人笑說:“知道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東觀閣(姚燮)側批:
  麝月妙然,則要(其)稟命(奶奶乎)?】【姚燮眉批:
  同床共睡須嚮奶奶說明,猶稟不敢當夕之訓,彼加大破義者視麝、襲為何如?】由着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回轉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說到這裏。”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衹聞得外頭傳進話來說:“衆親朋因老爺回傢,都要送戲接風。【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且(再)鬧熱一回,即(而)凄涼滿目矣。】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傢裏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傢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陳其泰:
  賈氏之禍,數十回前,已層層埋伏,至是而難將作矣。鳳姐不受賈蕓之賄,則賈蕓無求於倪二,何至有此回結怨之事。可知緻禍之由,總是鳳姐招權納賄,有以召之也。真罪之魁哉。
  朝廷詰問,同官囑付,賈政如此着急,而珍璉諸人尚是泄泄沓沓,安得不敗。
  寶玉沉冤,欲得紫鵑而訴之。款款深深,煞是可憐可痛。
  為一百八九回及十三回張本。而筆下太拙純,殊不稱寶玉為人。
  屈子作離騷,太史公作史記,皆有所大不得巳於中者,故發憤而著書也。夫得一知己,死可不恨。黛玉而得寶玉,誠可知已矣。雖死又何恨焉。獨寶玉遇知己之人,而不能大白其知己之心,又不幸而竟為不知己之事,卒欲嚮知己者一訴之,而不可得。鳴呼,恨何如也。僅有一人知己,而間其知己者不一人。
  人人不知己,而蠱惑之,束縛之,必使之貳於不知己之人而後已。而我之知己,則已死矣。我之所以報知已者,非惟不能大白於知己之前,並無以白之人,人白之天下後世也。於是不得不作書以白之。吾不知作者有何感憤抑鬱之苦心,乃有此悲痛淋漓之一書也。夫豈可以尋常兒女子之情視之也哉。此捲中我並不是負心,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入了。是點睛語也。
  八十回後諸回,屬稿者不甚體會前書之旨,每多舛謬。即如襲人與紫鵑,薫蕕不同器。托襲人道意於紫鵑,猶托寶釵通款於黛玉矣。寶玉慧人,豈肯作此呆事。乃嚮襲人備訴衷麯,無一語非襲人所不入耳之談,姑妄聽之而已。决不代達之紫鵑也。費此筆墨,太覺無謂。安得能文者,一切芟除之,另出錦心綉口,為寶玉一白沉冤也。黛玉死後,寶玉欲自言心跡,竟無一人可與言者。即嚮紫鵑瑣瑣,亦復贅筆無味。吾意衹須於旁敲側擊處,偶一提撮,即已醒豁,不必在正面着筆,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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