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一〇六回 譚念修愛母偎病榻 王象藎擇婿得東床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上了任,與前令交代。那前令是個積慣猾吏,看新令是個書愚初任,一凡經手錢糧倉庫諸有虧欠之處,但糊塗牽拉,搭配找補,想着顴頇結局,圖三兩千金入囊。這譚紹聞原是正經人傢子弟,浮浪時耗過大鈔,一旦改邪歸正,又遇見兄藩臺是個輕財重義的手段,面軟心慈,也曉的前令瞞哄,麯為包涵,希圖斬截。爭乃前令刻薄貪漁,嚮來得罪於一縣之士民胥吏。這書辦們,或是面稟,說某項欺瞞多少。或是帳稿,開某項折損若幹。舊令便要鎖拿書辦,說他們捨舊媚新。這書辦那裏肯服。本來“三個將軍擡不動一個理字’,舊令衹得又認些須。支吾遷延,;已將愈限,上憲催督新令具結。到無可再緩之時,舊令徑過官署,面懇寬收,以全寅好。譚紹聞衹得認了一半,草率結局。
  舊令解韜脫樊而去,譚紹聞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體察衙役,沒有一個不持票殃民;稽查書辦,沒有一個不舞文枉法;上臺照拂,無非漁利之計;紳士綢纓,不免陽鱎之憎。作了一年官,衹覺握印垂綬,沒一樣不是作難的,沒一宗不是擔心的。
  這宅門以內,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來想去,還是王象藎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藎。於是寫了一封母親安稟,並簣初讀書以及傢間瑣屑事務的書。一張諭帖,諭王象薦來黃岩幫辦事體。外有程嵩淑、張類村、孔耘軒候安書啓,盛希僑、張正心、閻仲端的問好信札。包了一個包封。又購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傢裏是五鳳冠一頂,七事荷包霞帔一領,上奉萱堂;綢緞為巫氏、冰梅衣服;書册是簣初的覽誦;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貨;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們的人事;靴帽圍帶等件,是僕廝輩的犒賞。外特寄王象藎一個包袱,針綫縫了,內中是趙大兒、全姑、孩子的東西。揀了兩個走過河南的能幹衙役,給發路費,擇日起身,徑投河南而來。
  等了兩個月不見回來,紹聞有些焦急,白日辦事,夜間縈心。忽一日兩個衙役回署叩頭,不見王象藎,內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書,封皮不見“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驚。急忙拆看,乃是兒子稟帖,密排小字,寫個滿紙。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親,漸成大玻父親可否回來,官方事務,兒所不諳,不敢妄為置說。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總以回傢為妥’,徐元直方寸亂了。至於“王中辦理傢務,委的萬難分身,今紹聞看來,已非急務,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剩先謁見兄藩臺大人,呈上傢書。大人看了,開口便道:“去年兄接傢眷到浙江,俱言嬸太太安好。不料此時忽患病癥,這事賢弟該請終養。天下為父母的,到老來有病時,衹要兒子不要官,且後悔叫兒子做官。假如有幾個兒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齊做了官,還恐怕來的不齊。即有不孝之子,到這時候,也衹論子不子,不論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嬸太太卻夜夜見你哩。”紹衣說到天性至處,這人人不異的親心,譚紹聞不禁鳴嗚咽咽,流淚滿面。
  譚紹衣道:“不必灑惶。你做官日淺,未得迎養嬸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號覃恩,請了兩代封贈,也可少慰為人子者顯揚之心。現今即嬸太太沒病,而年逾七旬,賢弟也就該請終養。況你又是孤子,與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見大人,把你這個情節說明。我出來你就稟見面陳。錢塘縣是河南尉氏人,請他出具同鄉官印結。你安排縣衙書辦,照例寫一張請終養申詳,用上櫻我添上一張駁稿備案。你再詳一套委無別故欺飾,申詳到司,加上同鄉官印結。司裏再加上實查委係親病印結,申詳到院。以便咨部,啓奏。待聖旨下來,便可回傢。老太太見兒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黃岩,諭各房書吏,把告終養原由說明,叫他們各照所管錢糧倉庫,馬匹船衹,墩臺驛站,沿海水驛,城池壇廟,一切事件,早造清册,以便委令前去盤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經手有虧空與否?”紹聞道:“替前令擔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結。一年填有一千兩,大約還有五百金虧空。”藩臺道:“這個不難。此去委令,我與院大人商酌,大約是我的同年、上虞縣知縣靳守訓。我對他說,叫他速出完結,打發你起身。你所欠款項,我都實實給他。我不迫所屬州縣,叫他出擔空印結,屈之又屈,懸之又懸,接印州縣官作難。我凡事衹以實辦。倘若我強了人,說我做上司的替他擔承,萬一我去任後,來的大人以實辦起,豈不坑了州縣官的身傢性命?我不是顴頇了事的上司,各屬員已信之有素,何況是吾弟的事。你衹管照我說的辦來。還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罷。前在河南,說與簽初定親,如今一別數千裏,久後稀於見面,不說定你我都懸念。這是咱的一個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爺沒於山西榆次縣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門。
  彼時簣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見心許。今日賢弟要回傢,我一力主張定了親事。你各人兒婦,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傢好講與嬸太太,說與弟婦。”紹聞唯唯。生法兒見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辦了表禮八色,行了納彩禮,得了回啓。
  又耽擱一天,黃昏出城。回到黃岩縣,一一俱依藩臺所言辦理。又隔了五日,上虞縣知縣靳守訓,奉上憲委牌,接署黃岩縣事。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莅政,兩縣令俱照例而行。至於交代盤查,案件未結止者,催科未完繳者,國項未完足者,舊令無一毫欺飾,新令受過藩司囑咐,五日之內,邵出具印結。
  譚紹聞定期辭署上剩這城鄉百姓連夜做萬民傘,至日盒酒擺了四五裏,父老子弟遮道攀轅,不忍叫去。紹聞不勝酒力,一桌一盞,竟成酩酊。總之,愚百姓易感而難欺,官是錢字上官,他們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們的眼淚,是收煞不來的。譚紹聞雖莅任不久,畢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況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剋敵,又綏輯過災黎,早已有了先聲。莅任之後,也仿婁潛齋治館陶政績,做了幾件。此所以百姓們有“好官不到頭”之恨也。
  星夜到省,進了藩署月交代賠墊之項,藩臺自另日與上虞縣楚結。本夜又備送了水陸路費。譚紹聞次日起身,水棹陸鞭,一路風馳,不及一月,進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來有病時,心中衹有一個死字橫在胸膈。這是大黃不能瀉的,藜蘆不能吐的,也是參蓍峻補不能起的。唯有兒子到跟前間癢間疼,這疼癢就會寬解;擦屎刷尿,心裏也沒避諱。譚紹聞到傢,叫了聲:“娘,我回來了。”王氏聽見,就是活神仙送了一個“天官賜福”條子,笑道:“你回來了好。”這病便減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藥,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紹聞。
  巫氏、冰梅、簣初、用威圍在跟前。紹聞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燒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說了一遍。巫翠姐如聽戲文一般,又問下事如何,紹聞道:“娘乏睏了,不說罷。”王氏笑道:“你說,我聽。”紹聞又說入京引見:“皇上面南坐着,我跪下,說臣是譚紹聞,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燒壞了日本國賊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縣。浙江黃岩縣開缺,把我選到黃岩去。我到浙江,先見了咱傢紹衣哥,纔去上任。衙門的長隨,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辦事專一弄錢,我纔差人來叫王中去把宅門。誰知再等總不見到。後來興官傢書到了,纔知道娘病着哩。俺紹衣哥,叫我告終養——”王氏道:“怎的叫終養?”
  紹聞道:“回傢探望母親,好了多吃些飯養身子。這就叫終養。”簣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時,有四五天不肯吃飯,每日衹三五口藕粉。如今漸漸好些,吃粥,吃幹飯,吃蓮粉,每天有三四湯碗。”巫氏道:“我許下三天獻神戲。”
  紹聞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許下吃清素。”紹聞道:“奶奶好了,大傢都是有功哩,多謝你兩個虔心。”
  卻說王氏見兒心喜,飯漸吃的多,藥漸吃的少;少吃藥是治病良方,多吃飯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會起來了,會扶杖走了,會丟了杖兒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這是譚紹聞能慰親心,也是譚紹衣處置得體。以視世之貪位慕祿者,明知親老嬰疾,卻甘戀棧而惡枕塊。一旦在任聞訃,卻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應自殞滅。不意昊天不吊,禍延傢嚴(慈),於某月某日疾終正寢(內寢)。不孝於先嚴(慈)見背之日,未獲屬纊含飯,是尚何以靦顔而為人子也耶!”姑念“先嚴嘉行(先慈懿德)”雲雲,衹得“濡血縷述’,央你們先生大人采擇,於是“不孝這裏銜結無窮”起來。這是未衰杖時裨諶起就腹稿,遂成官場中丁憂的一個通套。作者贅一句贊曰:“嗚呼哀哉!豈不可笑。”
  卻說譚紹聞既不曾在能縣聞訃而匍匐就道,何至在開封府填諱而縉紳藉銜?一筆掃盡,言歸正傳。這王象藎在南園中聽說少主人在任裏回來,兩步趕成一步,來蕭墻街探望。見了磕頭,紹聞急忙扯住,說:“我在黃岩縣差衙役接你作門上,再等也不見影兒,好不急人。”王象藎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總為我走了傢中無人,我不去衙門畢竟有人。如今少爺可以到碧草軒一望。”
  王象藎討了鑰匙,譚紹聞跟着。開門一看,較之父親在日,更為佳勝。原來譚道臺離任,傢眷要住此處,開封太守代交贖價,業歸原主。當即叫各色匠役,壘照壁,砌甬道,裱糊頂槅,髹漆門窗,又移道臺在署買得流落民間的艮嶽石頭錦川二峰、太湖三塊,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魚缸兩個,涼墩八座。到後來傢眷搬走,交與王象藎鎖訖。今日紹聞周詳審視,好不快意。猛而想起當日賭輸,在此直尋自盡,不覺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讀書,遇見紹衣,得以親近正人,不用講傢聲流落,這碧草軒怎得如此麗日映紅,清風飄馥?衹這一株怪鬆,怎免屠沽市井輩褻此蒼蒼之色,溷此謖謖之韻?王象藎吩咐園丁灌溉畢,鎖了園門,自回南園。
  紹聞到堂樓,一傢團坐。說起興官兒聯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裏住?”紹聞道:“就是紹衣哥甥女。父親是進士,山西榆次縣知縣,歿於任所。紹衣哥接在衙門。”王氏嚮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兒全淑姑娘。道大人傢眷搬在後書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來在這裏。後來備席請來,我叫趙大兒母女兩個來伺候客。這全淑姑娘與全姑兩個一見,就親熱如姊妹一般,再摘離不開。雖綢緞布素是兩樣,人材卻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誇說,衹像一對兒。轉眼不見,兩個上樓不知說什麽去了。後來道大人來接傢眷,咱這裏擺酒餞行,全淑姑娘不吃什麽,兩個上樓,都把臉上粉揉了,像是割捨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與興官兒,如今有了全淑姑娘這宗親事,罷麽,不提就是了。”紹聞道:“兒心裏也久有全姑這宗事,與母親一樣,衹說不出口來。萬一中不從,就不好見面了。沒有麽,娘見王中,硬提一句,他不依時,娘是女人傢,衹說娘老的糊塗了,丟開手,話就忘了一般。”王氏道:“也使的。王中不依,就把這心腸割斷也好。”
  恰好次日王象藎又進城來,帶了一磁罐子????腕的紫蘇,說是奶奶病起,好以鹹萊下飯。到了樓門,王氏道:“王中站住,我出去說句話。”忙從樓東間扶杖慢慢的出來。王象藎道:“奶奶大好了。”王氏道:“頭還發暈,別的沒什麽意思。我想你四口兒,回來到西書房住罷。閨女大了,南園沒個遮攔,不成看相。”王象藎道:“奶奶吩咐很是,就回來。把南園佃與人傢種也使的。衹是吃菜不便宜了。”王氏道:“全姑我見他親,伏侍我便宜。”王中道:“衹是小娃兒,不知道什麽。”王氏道:“我老了,早晚離不得個小娃兒在跟前,說話解悶。興相公我也離不了。他兩個俱十七八歲,又不便宜。我心裏——,我心裏衹想——”王象藎明白,說道:“奶奶衹管說就是。”
  王氏道:“我說的不成話,老了糊塗,你休怪。”王象藎道:“怎敢說怪。”王氏道:“一發成就了他兩個何如?”王象葛道:“我是個奴僕——”王氏吃了一個小驚。“——興相公我已留心看了,將來是個大有出息的人。但以僕配主,心中有些不安。容我到大爺墳上磕頭稟過,見小的不敢欺心。”王氏道:“你知興相公有了丈母傢也不?”王象藎道:“已料知。道臺大人傢眷在後軒上住,那一位全淑姑娘,小的見過。當時心裏有這個想頭。如今少爺在浙江,想必與興相公定下這門親事。奶奶今如此說,這是天從人願,小的有何不依。明日就上大爺墳上告稟。”話統說明,把一個王氏喜的到不可解地位。
  紹聞自閻楷書館回來,王氏道:“王中卻不嫌偏房,明日要上墳上告稟你父親。”紹聞道:“兒回來,因母親有病,雖說柯堂告先,卻不曾墳上磕頭。正要明日去,改日再擇吉祭祖。”
  這上墳磕頭之事,一筆已見大意。
  此下譚紹聞坐車拜客,無非是婁、孔、程、張、蘇幾傢。
  這數傢之老成典型六七十歲的,英年時雋之二三十歲的,走價相約,公同一日道喜。這譚紹聞一發謙遜,便把王象藎許姻之事,請教一番。蘇霖臣道:“此亦權而不失其正者。經云:‘子有二妾,父母愛一人焉。’則父在而子有妾,此其一證。但未嫡而遽納妾,微覺太早些。”張類村道:“納妾恐緻爭端,就怕這個。”程嵩淑笑道:“諸侯一取九女,衹為不姓妒。”紹聞又請教外父,孔耘軒道:“出於令堂之命,且令堂高年,須此女伏侍,衹應遵而行之。但不可親迎廟見,使嫡庶之禮不分。”
  程嵩淑又大笑道:“聖人說,成事不說。”把話止了。酒餚既完,衆客各歸。
  單說王氏與王象藎樓下說就。紹聞與王象藎墳上回來,這一月之中,紹聞賜綢緞表裏,金翠頭面,酒壇肉盒,頗為豐美。
  至日,樊婦坐花轎作迎姑嫂,佃婦做送女客,簣初衣冠整齊,卻不敢行親迎奠雁之禮,明其為納妾,非若娶婦六禮必備。
  老樊回來,遵“聽房結子孫圪墶”俗諺,預先偷買一根紅布帶兒藏着。小叔用威坐床,新人屋也來了幾個鄰婦叩喜。送了交杯,更深人散,簣初拴了門。老樊俟人靜之後,手執紅帶兒,潛行徐步,在窗外偷聽,不聞動靜。又一頃,仿佛如聞哎喲,老樊結了一個圪墶。站的腰酸,存立不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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