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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一百三回 上方𠔌司馬受睏 五丈原諸葛禳星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二出祁山之前，有魏侵吳、吳破魏之事。六出祁山之時，又有吳侵魏、魏破吳之事。猶是吳也，禦魏則勝，攻魏則不勝，何也？曰：無討賊之志也。魏之侵吳，司馬懿在焉；乃曹休一，敗而司馬懿引歸，為慮武侯之將伐魏也。吳之侵魏，陸遜在焉；乃諸葛瑾一敗，而陸遜亦引歸，此豈亦慮武侯之將伐吳乎？本無所慮，而一敗輒退，使武侯之倚賴於吳者，竟成畫餅。悲夫！
武侯一生，用火攻者凡五。有燒之而不必殺之者，如博望之燒，不必殺夏侯惇；新野之燒，不必殺曹仁；赤壁之燒，不必殺曹操是也。有燒之而必欲殺之者，如盤蛇𠔌之燒，必欲殺藤甲兵；上方𠔌之燒，必欲殺司馬懿是也。乃不欲殺之，則果無一人之見殺；必欲殺之，則獨有一事之不同，何也？人曰：天之助魏。予曰：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晉也。天為助晉而雨，則不惟不助魏，乃正所以滅魏歟？
或謂武侯知曹操之不死，而特使關公釋之；知陸遜之不死，而特使黃承彥救之。若獨於司馬氏三人，而不能預知其不死，是不智也；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於死，是逆天也。予曰：不然。華容之役，不遣別將，或以為孔明咎矣；魚腹之役，不報猇亭，或又以為孔明咎矣：以為人之縱之，而非天下縱之也。唯至於上方𠔌之事，而殫慮竭能，盡其人力，然而人不縱之，而天終縱之。夫然後天下後世，不得以謀事之不忠咎武侯，而武侯亦得告無憾於先帝耳。
因糧於敵之計，善矣。而敵之糧不可常恃，則因糧不若運糧之善也。木牛流馬之輓輸，善矣。而我之糧又未可常繼，則運糧又不若屯田之善也。屯田而轉餉不勞，蜀之兵便，而蜀之民亦便矣。三分其田，而軍屯其一，民屯其二，兵不妨民，民不苦兵。不獨蜀之民便，而魏之民亦便矣。後之有事於遠征者，武侯屯田渭濱之法，其何可以不講乎？
司馬懿剋日而擒孟達，未嘗受詔於曹丕；受巾幗而不戰，何獨受詔於曹睿！知其軍中請詔之詐，而臨行所受之詔，亦必其密啓之魏主，而求其賜之者也。為將之道，貴於隨機應變，便宜行事。豈有既出師以後，而為將者復以欲戰之謀，千裏而請命者哉？則又豈有未出師以前，而為上者主一不戰之說，先期而預定者哉？由其後之非真，益可悟其前之是假。
《詩》之刺尹氏者曰：“誰秉國鈞，不自為政。”蓋言大臣誤天子，而大臣所用者誤大臣也。武侯之自校簿書，殆鑒諸此矣。托馬謖而馬謖失之，釋苟安而苟安負之，任李嚴而李嚴又背之，其猶敢以弗躬弗親而取咎歟？故處陳平、丙吉之世，可以不為武侯；而當武侯之時，不得復為陳平、丙吉。
天下豈有壽而可藉者哉？若壽而可藉，則死亦可詛也。武侯祝之，仲達何必不詛之？武侯自祝之，何不取仲達而詛之也？天下豈有星而可救者哉？若星可救，則雨亦可止也。風將藉之，雨獨不能止之。陳倉之雨，既知之而預備之；上方𠔌之雨，何以不知之，而勿止之也？然則武侯之祝壽而禳星者，毋乃愚乎？曰：武侯非為己請命，而為漢請命耳。忠臣之事君，如孝子之事父母，知其親之將殞，而不復為之求醫，不復為之問卜者，必非人情。然則武侯之披發步罡，與《金滕》之秉圭植璧，一而已矣。】
卻說司馬懿被張翼、廖化一陣殺敗，匹馬單槍，望密林間而走。張翼收住後軍，廖化當先追趕。看看趕上，懿着慌，繞樹而轉。化一刀砍去，正砍在樹上；及拔出刀時，懿已走出林外。【毛夾批：與馬超追曹操相似。】【漁眉批： 懿可謂二世人矣。】廖化隨後趕出，卻不知去嚮，但見樹林之東，落下金盔一個。廖化取盔捎在馬上，一直望東追趕。原來司馬懿把金盔棄於林東，卻反嚮西走去了。【毛夾批：與孫堅之棄赤幘相似。】廖化追了一程，不見蹤跡，奔出𠔌口，遇見姜維，同回寨見孔明。張嶷早驅木牛流馬到寨，交割已畢，獲糧萬餘石。廖化獻上金盔，錄為頭功。魏延心中不悅，口出怨言。孔明衹做不知。【毛夾批：又為後文伏綫。】
且說司馬懿逃回寨中，心甚憂悶。忽使命賫詔至，言東吳三路入寇，朝廷正議命將抵敵，令懿等堅守勿戰。【毛夾批：此則（漁眉批：雖）是魏主之詔矣，然亦司馬懿教之於前也。】懿受命已畢，深溝高壘，堅守不出。【毛夾批：以下按過西蜀，再敘吳、魏。】
卻說曹睿聞孫權分兵三路而來，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劉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陽，睿自與滿寵率大軍救合淝。滿寵先引一軍至巢湖口，望見東岸戰船無數，旌旗整肅。寵入軍中奏魏主曰：“吳人必輕我遠來，未曾堤備；今夜可乘虛劫其水寨，必得全勝。”【毛夾批（漁眉批）：此寫魏將用計，三路中衹寫一路。】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驍將張球嶺五千兵，各帶火具，從湖口攻之；滿寵引兵五千，從東岸攻之。是夜二更時分，張球、滿寵各引軍悄悄望湖口進發；將近水寨，一齊吶喊殺入。吳兵慌亂，不戰而走；被魏軍四下舉火，燒毀戰船、糧草、器具不計其數。【毛夾批（漁眉批）：吳人兩次以火攻勝魏，今卻反為魏所燒，何其憊也。】諸葛瑾率敗兵逃走沔口。魏兵大勝而回。次日，哨軍報知陸遜。遜集諸將議曰：“吾當作表申奏主上，請撤新城之圍，以兵斷魏軍歸路，吾率衆攻其前：彼首尾不敵，一鼓可破也。”【毛夾批（漁眉批）：此寫吳將用計，三路中衹寫兩路。】【贄眉批： 亦是。】【鐘眉批：陸遜有見。】衆服其言。陸遜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賫往新城。小校領命，賫着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軍伏路的捉住，解赴軍中見魏主曹睿。睿搜出陸遜表文，覽畢，嘆曰：“東吳陸遜真妙算也！”遂命將吳卒監下，令劉劭謹防孫權後兵。【毛夾批（漁眉批）：魏將用計，而吳人不知；吳將用計，而魏人知備，亦天意也。】
卻說諸葛瑾大敗一陣，又值暑天，人馬多生疾病；乃修書一封，令人轉達陸遜，議欲撤兵還國。遜看書畢，謂來人曰：“拜上將軍：吾自有主意。”使者回報諸葛瑾。瑾問：“陸將軍作何舉動？”使者曰：“但見陸將軍催督衆人於營外種豆菽，自與諸將在轅門射戲。”【毛夾批：從容不迫，頗有名士風流，然不似他人之燕雀處堂也。】【鐘眉批：正是妙用。】瑾大驚，親自往陸遜營中，與遜相見，問曰：“今曹睿親來，兵勢甚盛，都督何以禦之？”遜曰：“吾前遣人奉表於主上，不料為敵人所獲。機謀既泄，彼必知備，與戰無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約主上緩緩退兵矣。”【毛夾批：前上表用實寫，後上表用虛寫。】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遲延？”遜曰：“吾軍欲退，當徐徐而動。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勢追趕，此取敗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衹詐為拒敵之意，吾悉以人馬嚮襄陽而進，為疑敵之計，然後徐徐退歸江東，魏兵自不敢近耳。”【毛夾批（漁眉批）：與武侯焚香操琴一樣意思。】【贄眉批： 識時務。】【鐘眉批：此言識軍務，明囗（義）理。】瑾依其計，辭遜歸本營，整頓船衹，預備起行。陸遜整肅部伍，張揚聲勢，望襄陽進發。【毛夾批（漁眉批）：以進為退，是為善退。】早有細作報知魏主，說吳兵已動，須用堤防。魏將聞之，皆要出戰。魏主素知陸遜之才，諭衆將曰：“陸遜有謀，莫非用誘敵之計？不可輕進。”衆將乃止。數日後，哨卒報來：“東吳三路兵馬皆退矣。”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報果然退盡。魏主曰：“陸遜用兵不亞孫、吳，東南未可平也。”【毛夾批：善進為能，善退亦為能。】因敕諸將，各守險要，自引大軍屯合淝，以伺其變。【毛夾批：以下按過吳、魏，再敘武侯。】
卻說孔明在祁山，欲為久駐之計，乃令蜀兵與魏民相雜種田：軍一分，民二分，並不侵犯，魏民皆安心樂業。【毛夾批：木牛流馬運糧雖便，不如屯田之尤便。】司馬師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許多糧米，今又令蜀兵與我民相雜屯田於渭濱，以為久計。似此真為國傢大患。父親何不與孔明約期大戰一場，以决雌雄？”懿曰：“吾奉旨堅守，不可輕動。”【毛夾批：老兒油嘴，衹是害怕耳。】【贄眉批： 無計便是不如。】【鐘眉批：無計便不如孔明。】正議間，忽報：“魏延將着元帥前日所失金盔，前來駡戰。”【毛夾批（漁眉批）：先以失金盔羞之，後乃以送巾幗辱之。】衆將忿怒，俱欲出戰。懿笑曰：“聖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但堅守為上。”【毛夾批：今之引書中言語，以掩飾其短者，大率類此。】諸將依令不出。魏延辱駡良久方回。孔明見司馬懿不肯出戰，乃密令馬岱造成木柵，營中掘下深塹，多積幹柴引火之物；周圍山上，多用柴草虛搭窩鋪，內外皆伏地雷。置備停當，孔明附耳囑之曰：“可將葫蘆𠔌後路塞斷，暗伏兵於𠔌中。若司馬懿追到，任他入𠔌，便將地雷幹柴一齊放起火來。”【毛夾批（漁眉批）：葫蘆裏卻是賣火藥。】又令軍士晝舉七星號帶於𠔌口，夜設七盞明燈於山上，以為暗號。【毛夾批：七星燈之火，正與下文之火相應。燎原之火，未有不本於星星之細者也。】馬岱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討戰，務要誘司馬懿出戰。不可取勝，衹可詐敗。懿必追趕，汝卻望七星旗處而入；若是夜間則望七盞燈處而走，衹要引得司馬懿入葫蘆𠔌內，吾自有擒之之計。”【毛夾批（漁眉批）：如孫行者以葫蘆裝人。】魏延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高翔吩咐曰：“汝將木牛流馬或二三十為一群，或四五十為一群，各裝米糧，於山路往來行走。如魏兵搶去，便是汝之功。”【毛夾批：此又（漁眉批：令人）測模不出。】高翔領計，驅駕木牛流馬去了。孔明將祁山兵一一調去，衹推屯田，吩咐：“如別兵來戰，衹許詐敗；若司馬懿自來，方並力衹攻渭南，斷其歸路。”【毛夾批（漁眉批）：算到他歸路，已是算無遺策。】【鐘眉批：此計若就，三司馬為灰燼矣。】孔明分撥已畢，自引一軍近上方𠔌下營。
且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馬懿曰：“今蜀兵四散結營，各處屯田，以為久計。若不趁此時除之，縱令安居日久，深根固蒂，難以搖動。”懿曰：“此必又是孔明之計。”【毛夾批（漁眉批）：衹是（害怕）不敢出頭。】【鐘眉批：仲達不通。】二人曰：“都督若如此疑慮，寇敵何時得滅？我兄弟二人，當奮力决一死戰，以報國恩。”懿曰：“既如此，汝二人可分頭出戰。”【毛夾批：自己不敢出頭，卻推別人去試一試。】【漁眉批： 自推別人去試一試，妙。】遂令夏侯惠、夏侯和，各引五千兵去訖。懿坐待回音。
卻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分兵兩路，正行之間，忽見蜀兵驅木牛流馬而來。二人一齊殺將過去，蜀兵大敗奔走，木牛流馬盡被魏兵搶獲，解送司馬懿營中。【毛夾批：以木牛流馬引誘司馬懿，是以牛引馬，以馬引馬也。】次日又劫擄得人馬百餘，亦解赴大寨。【毛夾批：既以流馬引馬，又以活馬引馬。】【漁眉批： 旨誘司馬懿，故用木牛流馬。】懿將解到蜀兵，詰審虛實。蜀兵告曰：“孔明衹料都督堅守不出，盡命我等四散屯田，以為久計。不想卻被擒獲。”【毛夾批（漁眉批）：此明係武侯所教，卻不敘明，令讀者自知。】懿即將蜀兵盡皆放回。夏侯和曰：“何不殺之？”懿曰：“量此小卒，殺之無益。放歸本寨，令說魏將寬厚仁慈，釋彼戰心：此呂蒙取荊州之計也。”【毛夾批：照應七十五回中事。】遂傳令今後凡有擒到蜀兵，俱當善遣之。仍重賞有功將吏【鐘眉批：亦善斡旋。】。諸將皆聽令而去。
卻說孔明令高翔佯作運糧，驅木牛流馬，往來於上方𠔌內；夏侯惠等不時截殺，半月之間，連勝數陣。【毛夾批：省筆之法。】司馬懿見蜀兵屢敗，心中歡喜。一日，又擒到蜀兵數十人。懿喚至帳下，問曰：“孔明今在何處？”衆告曰：“諸葛丞相不在祁山，在上方𠔌西十裏下營安住。今每日運糧屯於上方𠔌。”【毛夾批：此明明係武侯所教，今卻不敘明，令讀者自知。】【漁眉批： 此又明係武侯所教，卻又不敘明，令讀者自知。】懿備細問了，即將衆人放去；乃喚諸將吩咐曰：“孔明今不在祁山，在上方𠔌安營。汝等於明日，可一齊並力攻取祁山大寨。吾自引兵來接應。”【漁眉批（毛夾批）： 今番卻騙（得）出頭了。】衆將領命，各各準備出戰。司馬師曰：“父親何故反欲攻其後？”懿曰：“祁山乃蜀人之根本，若見我兵攻之，各營必盡來救；我卻取上方𠔌，燒其糧草，使彼首尾不接，必大敗也。”【毛夾批：欲攻上𠔌，先取祁山，自以為妙計，那知正中了別人妙計。】【漁眉批： 自以為妙計者，那知正中了別人的妙算也。】司馬師拜服。懿即發兵起行，令張虎、樂琳各引五千兵在後救應。且說孔明正在山上，望見魏兵或三五千一行，或一二千一行，隊伍紛紛，前後顧盼，料必來取祁山大寨，乃密傳令衆將：“若司馬懿自來，汝等便往劫魏寨，奪了渭南。”衆將各各聽令。
卻說魏兵皆奔祁山寨來，蜀兵四下一齊吶喊奔走，虛作救應之勢。司馬懿見蜀兵都去救祁山寨，便引二子並中軍護衛人馬，殺奔上方𠔌來。【漁眉批（毛夾批：
今番着了道兒），恭候久了。】【鐘眉批：墮其計矣。】魏延在𠔌口，衹盼司馬懿到來；忽見一枝魏兵殺到，延縱馬嚮前視之，正是司馬懿。【毛夾批：候久了。】延大喝曰：“司馬懿休走！”舞刀相迎。懿挺槍接戰。不上三合，延撥回馬便走，懿隨後趕來。延衹望七星旗處而走。懿見魏延衹一人，軍馬又少，放心追之，令司馬師在左，司馬昭在右，懿自居中，一齊攻殺將來。【毛夾批：不是三馬同槽，卻是三馬落阱矣。】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𠔌中去。懿追到𠔌口，先令人入𠔌中哨探。【毛夾批（漁眉批）：亦甚把細。】回報𠔌內並無伏兵，山上皆是草房。懿曰：“此必是積糧之所也。”遂大驅士馬，盡入𠔌中。懿忽見草房上盡是幹柴，前面魏延已不見了。懿心疑，謂二子曰：“儻有兵截斷𠔌口，如之奈何？”【毛夾批（漁眉批）：至此方疑，已是遲了。】【鐘眉批：孔明如此謀殺，魏延如何肯服？】言未已，衹聽得喊聲大震，山上一齊丟下火把來，燒斷𠔌口。魏兵奔逃無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齊突出，草房內幹柴都着，颳颳雜雜，火勢衝天。司馬懿驚得手足無措，乃下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於此處矣！”【毛夾批（漁眉批）：讀至此，為之拍案一快。】正哭之間，忽然狂風大作，黑氣漫空，一聲霹靂響處，驟雨傾盆，滿𠔌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毛夾批：地雷怎及天雷，人火怎當霹靂火？讀至此，為之廢書一嘆！】【漁眉批： 讀至此，令人為之一嘆。】【鐘眉批：丞相其如天何！】司馬懿大喜曰：“不就此時殺出，更待何時！”即引兵奮力衝殺。張虎、樂琳亦各引兵殺來接應。馬岱軍少，不敢追趕。司馬懿父子與張虎、樂琳合兵一處，同歸渭南大寨，不想寨柵已被蜀兵奪了，【毛夾批：雖失其槽，未喪其馬。】【漁眉批： 馬失其槽矣。】郭淮、孫禮正在浮橋上與蜀兵接戰。司馬懿等引兵殺到，蜀兵退去。懿燒斷浮橋，據住北岸。
且說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聽知司馬懿大敗，失了渭南營寨，軍心慌亂；急退時，四面蜀兵衝殺將來，魏兵大敗，十傷八九，死者無數，餘衆奔過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見魏延誘司馬懿入𠔌，一霎時火光大起，心中甚喜，以為司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着，哨馬報說司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嘆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毛夾批：知其不可而強為之，亦欲自盡其人事耳。若竟諉之天，而不為之謀，豈昭烈托孤之意哉！】【漁眉批： 此時不獨孔明嘆，即於百世後，能不為之一嘆乎？】【鐘眉批：千古格言。】後人有詩嘆曰：
𠔌口風狂烈焰飄，何期驟雨降青霄。武侯妙計如能就，安得山河屬晉朝！
卻說司馬懿在渭北寨內傳令曰：“渭南寨柵今已失了。諸將如再言出戰者斬。”【毛夾批：衹是不要出頭好。】【漁眉批： 如今又不肯出頭了。】衆將聽令，據守不出。郭淮入告曰：“近日孔明引兵巡哨，必將擇地安營。”懿曰：“孔明若出武功，【鐘夾批：武功，今西安府武功縣。】依山而東，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鐘夾批：五丈原在鳳翔府郿縣西。】方無事也。”【毛夾批（漁眉批）：此是欺人之語。明知孔明必屯五丈原，故詐為此言，以安衆心耳。】令人探之，回報果屯五丈原。司馬懿以守加額曰：“大魏皇帝之洪福也！”【毛夾批：老兒油嘴。】遂令諸將：“堅守勿出，彼久必自變。”
且說孔明自引一軍屯於五丈原，纍令人搦戰，魏兵衹不出。孔明乃取巾幗並婦人縞素之服，盛於大盒之內，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毛夾批（漁眉批）：既送巾幗，又送縞服，不唯是婦人，又是寡婦矣。】諸將不敢隱蔽，引來使入見司馬懿。懿對衆啓盒視之。內有巾幗婦人之衣並書一封。懿拆視其書，略曰：
仲達既為大將，統領中原之衆，不思披堅執銳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謹避刀箭，與婦人又何異哉！今遣人送巾幗素衣至，如不出戰，可再拜而受之；倘恥心未泯，猶有男子胸襟，早與批回，依期赴敵。【贄眉批： 此亦老鼠矢耳，可足以藥人哉？】
司馬懿看畢，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視我為婦人耶？”即受之，【毛夾批：此時虧他耐得，便是今日婦人，亦不自己為婦人，而耐男子之氣也。】【贄眉批： 仲達是妙人。】【漁眉批：虧他耐得，便是今日婦人，尚不耐男子之氣也。】【鐘眉批：仲達妙人，故忍辱如此。】令重待來使。懿問曰：“孔明寢食及事之煩簡若何？”使者曰：“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者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懿顧謂諸將曰：“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毛夾批：更無別策，衹好咒他死。卻不想受了他巾幗女衣，是竟為孔明之婦矣，若咒死了他，則是真正寡婦也。】【漁眉批： 衹好咒他早死罷了。】【鐘眉批：亦先知。】使者辭去，回到五丈原，見了孔明，具說：“司馬懿受了巾幗女衣，看了書札，並不嗔怒，衹問丞相寢食及事之煩簡，絶不提起軍旅之事。某如此應付，彼言：‘食少事煩，豈能長久？’”孔明嘆曰：“彼深知我也！”【毛夾批：武侯亦自料其不久於人世也。】【漁眉批： 孔明亦自料不久人世矣。】主簿楊顒諫曰：“某見丞相常自校簿書，竊以為不必。夫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譬之治傢之道，必使僕執耕，婢典爨，私業無曠，所求皆足，其傢主從容自在，高枕飲食而已。若皆身親其事，將形疲神睏，終無一成。豈其智之不如婢僕哉？失為傢主之道也。是故古人稱：坐而論道，謂之三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昔丙吉憂牛喘，而不問橫道死人；陳平不知錢𠔌之數，曰：‘自有主者。’【毛夾批：陳平、丙吉當國傢無事之時，豈可與武侯一例論乎？】【漁眉批： 此二人豈可與武侯一例論乎？】今丞相親理細事，汗流終日，豈不勞乎？司馬懿之言，真至言也。”【贄眉批： 千古至言。】【鐘眉批：楊顒之言得其大體，亦千古不易定論也。】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毛夾批：正是鞠躬盡瘁之意。】【漁眉批： 鞠躬盡瘁如此。】衆皆垂淚。自此孔明自覺神思不寧。諸將因此未敢進兵。
卻說魏將皆知孔明以巾幗女衣辱司馬懿，懿受之不戰。衆將不忿，入帳告曰：“我等皆大國名將，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請出戰，以决雌雄。”【毛夾批：主將已是雌了，衆人雄出甚麽來？】【漁眉批： 主將已比為雌人矣，衆人雄出甚麽來？】懿曰：“吾非不敢出戰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詔，令堅守勿動。今若輕出，有違君命矣。”【毛夾批：老兒油嘴，何不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漁眉批： 此時以君命推，看衹老兒油嘴。】【鐘眉批：衹是把詔為口實。】衆將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戰，待我奏準天子，同力赴敵，何如？”【毛夾批：渾身是解說。】衆皆允諾。懿乃寫表遣使，直至合淝軍前，奏聞魏主曹睿。睿拆表覽之。表略曰：
臣纔薄任重，伏蒙明旨，令臣堅守不戰，以待蜀人之自敝。奈今諸葛亮遺臣以巾幗，待臣如婦人，恥辱至甚。臣謹先達聖聰，旦夕將效死一戰，以報朝廷之恩，以雪三軍之恥。臣不勝激切之至！【毛夾批（漁眉批）：純是假語。】
睿覽訖，乃謂多官曰：“司馬懿堅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戰？”衛尉辛毗曰：“司馬懿本無戰心，必因諸葛亮恥辱，衆將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諸將之心耳。”【毛夾批：辛毗猜破仲達之詐。】【贄眉批： 知己。】【漁眉批：猜破仲達之詐。】【鐘眉批：辛毗知己。】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節至渭北寨傳諭，令勿出戰。司馬懿接詔入帳，辛毗宣諭曰：“如再有敢言出戰者，即以違旨論。”【毛夾批：此時不獨司馬懿為婦人，曹睿亦為婦人矣。】【漁眉批： 可謂善能體貼臣心。可發一笑。】衆將衹得奉詔。懿暗謂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於是令軍中傳說：“魏主命辛毗持節，傳諭司馬懿勿得出戰。”蜀將聞知此事，報與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馬懿安三軍知法也。”【毛夾批：此法瞞不得辛毗，怎瞞得武侯耶！】【漁眉批： 仲達心病，也明一句道着。】姜維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無戰心；所以請戰者，以示武於衆耳。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裏而請戰者乎？【毛夾批：若必請詔而後戰，則上方𠔌之兵，何以不聞奉詔而出也？】此乃司馬懿因將士忿怒，故藉曹睿之意，以製衆人。今又播傳此言，欲懈我軍心也。”【毛夾批：若蜀兵懈惰，懿必復出矣。】【贄眉批： 如見。】【漁眉批： 若必請詔而後戰，則上方𠔌之兵不奉詔而出者，當可為乎？】【鐘眉批：孔明如見。】
正論間，忽報費禕到。孔明請入問之，禕曰：“魏主曹睿聞東吳三路進兵，乃自引大軍至合淝，令滿寵、田豫、劉邵分兵三路迎敵。滿寵設計盡燒東吳糧草戰具，吳兵多病。陸遜上表於吳王，約會前後夾攻，不意賫表人中途被魏兵所獲，因此機關泄漏，吳兵無功而退。”孔明聽知此信，長嘆一聲，不覺昏倒於地。【毛夾批（漁眉批）：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於此愈信。】衆將急救，半晌方蘇。孔明嘆曰：“吾心昏亂，舊病復發，恐不能生矣！”是夜，孔明扶病出帳，仰觀天文，十分驚慌，入帳謂姜維曰：“吾命在旦夕！”維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見三臺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輔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毛夾批：但觀前日之雨，不必更觀今日之星矣。】【漁眉批： 有前日之雨，不必更睹今日之星矣。】維曰：“天象雖則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輓回之？”孔明曰：“吾素諳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執皂旗，穿皂衣，環繞帳外；我自於帳中祈禳北斗。若七日內主燈不滅，吾壽可增一紀；如燈滅，吾必死矣。閑雜人等，休教放入。【鐘眉批：達天知命之人，必不如此。】凡一應需用之物，衹令二小童搬運。”【漁眉批（毛夾批）： 此等禳星法是真本事，不似今日道士（禳星），但（是）騙齋供吃也。】姜維領命，自去準備。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鬥無聲。【毛夾批：寫軍中秋夜，與子美“暮上河陽橋”之詩相仿佛。】姜維在帳外引四十九人守護。孔明自於帳中設香花祭物，地上分佈七盞大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內安本命燈一盞。【毛夾批：上方𠔌衹有七盞燈，此處又添出無數小燈，燈與燈前後相應。】【漁眉批： 上方𠔌止有燈七盞，此處添無數小燈，前後相應。】孔明拜祝曰：“亮生於亂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顧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馬之勞，誓討國賊。不意將星欲墜，陽壽將終。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鑒聽，【漁眉批： 令人悲咽。】麯延臣算，使得上報君恩，下救民命，剋復舊物，永延漢祀。非敢妄祈，實由情切。”【毛夾批：是非為己請命，而為漢請命也。】拜祝畢，就帳中俯伏待旦。【毛夾批：不像今之伏壇道士，本無誠心，一味妝模做樣也。】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則計議軍機，夜則步罡踏鬥。【毛夾批：一發食少事煩。】【漁眉批： 事越煩，而食越少矣。】
卻說司馬懿在營中堅守，忽一夜仰觀天文，大喜，謂夏侯霸曰：“吾見將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毛夾批：幸災樂禍，衹緣無可奈何耳。】你可引一千軍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亂不出接戰，孔明必然患病矣。吾當乘勢擊之。”【毛夾批（漁眉批）：此時何不奉天子詔？】霸引兵而去。孔明在帳中祈禳已及六夜，見主燈明亮，興中甚喜。姜維入帳，正見孔明披發仗劍，踏罡步鬥，壓鎮將星。忽聽得寨外吶喊，方欲令人出問，魏延飛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腳步急，竟將主燈撲滅。【毛夾批：𠔌中之火為大雨所撲滅，帳中之火為魏延所撲滅，前後乃相映。】【贄眉批： 此亦足以報葫蘆𠔌之怨矣。】【漁眉批： 𠔌中之火為大雨所撲滅，帳中之燈為魏延腳所振滅。大數已到，豈能禳哉？】【鐘眉批：此亦足以報葫蘆𠔌之怨矣。】孔明棄劍而嘆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毛夾批：原是禳不得，（漁眉批：此）可破愚知之見。】魏延惶恐，伏地請罪；姜維忿怒，拔劍欲殺魏延。正是：
萬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難與命爭衡。
未知魏延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 孔明定非王道中人勿論其他，即謀害魏延一事，豈正人所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與司馬父子一等視之也？此時驟雨大註，不惟救司馬父子，實救魏延也。若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八個字，乃孔明羞慚無聊之語耳，豈真格言哉？
誰雲孔明胸中有定見哉？不惟國事不識天時，亦且身事不知天命。禱星祈命，豈有識者之所為哉？】
【鐘敬伯總評： 三馬不死，當是殺運未除，夭亦失仁愛本心。即篡弒無論，稱晉後何曾立得朝廷，徒令一中原腥鱢耳。老天奚為佑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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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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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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