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有个灵魂。"要是遇到那样的场合,我的祷文不会比那位怀疑论者更为肯定。
不。我所厌恶并反抗的,是强迫宗教以及为这种方式的宗教铺平道路的不平待条约。从个人来说,更直接,更切肤的,乃是学校里一些教内实权派对我的迫害。
还没接触基督教之前,我就对超自然的存在有过深切的反感。在一篇回忆性的短文中,我曾提到自己 的 一 位 远 房 姑 母。她比我们还穷,简直揭不开锅,就来投奔我的堂兄。最初她当然很不受待见。显而易 见, 她 一 住 进 来,又添了一张嘴,而且没个头。
忽然,一天半夜里她在炕上折腾了一番,便硬说是大狐仙附了体。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家中一位特殊人物,既能治病,又能保平安,行市一下子就涨了。她浑身好像镀了一层金。触犯她就得罪了大仙爷,那可担待不起!
她头上有了光晕。从此,什么可口的都尽着她吃--说是孝敬了大仙爷。她的残羹剩饭也成了可以除灾祛病的灵丹妙药。
在炕上,我挨着她睡。我没感到什么灵气,她的妖气却吓得我在被窝里直打哆嗦。大仙爷确实巩固并提高了老姑姑的身份地位,可却在我的幼小心坎上平添了一道黑影,它影响着我的一生。
对我来说,强迫性宗教绝不始于基督教。这一点,我也曾披露过。我那位三堂兄毕业于蒙藏学校后,一直失业,生活潦倒不堪。于是,他就成了对各方神一概匍匐在地的人,而我也只好奉陪。一个无疑是个痞棍的乞丐,忽然躺到东直门外一座小土地庙的炕上,胡说是什么佛爷附了体。善男信女就为他烧香挂匾,很快浑身就有了灵光。三堂兄一听说,就带着我给这自封的佛爷去上供。我至今仍记得那座落在土丘上的小庙多么拥挤。烟火缭绕,罄声震耳。我们在庙后身一间小土屋里 谒 见 了 那 位" 佛 爷 "。他歪在土炕上,接受崇拜者的供奉。三堂兄递上带来的供物后,连忙跪下叩头。" 佛 爷 " 像 个 白 痴,眼睛是半阖着的,嘴边还淌着涎水。他赏给三堂兄一牙咬过的苹果。三堂兄希罕得不得了,赶紧接过来,揣在怀里。我暗自庆幸他没要我同他分享。
我始终也瞧不出那些神 有什么灵验。然而我可跟着喝过不少"香灰水"--就是从香炉里捏一撮香灰,放在一碗水里。每次我都是捏着鼻子喝下去的。
去妙峰山那次,我瞅见了宗教残酷的一面。幸而我不曾碰见许愿跳山涧的。然而一路都是从山东或河南等省爬来的朝香者,膝盖磨破,骨头都露出来了。目睹他们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幼小的我不禁纳闷: 佛不是为了保平安吗?怎么却先把自己糟踏成这个样子!这岂不像赌博:钱没赚到手,倒先赔一上笔吗?
那些年,逢初一十五,我都得跟在堂兄身后,在院子里朝东南西北四方三叩九拜。当时我出于无奈,敢怒而不敢言。三十年代忆起那情景,我曾发泄过怨气。如今再回顾此事,我才认识到那是当时一个失业青年在走投无路之际的一种绝望的挣扎。管它是耶是佛,以至任何神 ,只要能赏他一碗饭吃,谁他都肯拜。
最后给了饭碗的是基督教。凭他写的一笔好字,口齿又伶俐,他在米市大街青年会谋到一个干事的职务。以前我怪他白天搞基督教,晚上拜佛,是两面派。现在我认识到,其实他拜的既不是耶稣,也不是如来佛,而是饭碗。
当时这又是个无法躲闪的问题。
我想,倘若二十年代我接触的不是原教旨主义的基督教徒,而传教也不用强迫形式,说不定我还会信了教。因为那时作为一个孤儿,我很需要精神上的寄托。然而我碰见的却比"狐仙"和"佛爷"强不了多少。
原教旨主义者除了《圣经》怎么说就怎么信之外,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事都得跪下来祈祷,向上帝请示。有一年夏季,安娜带我去内蒙卓资山。同行的都是她的美国朋友,一些传教士。一次我们要去附近的蒙古包玩一下,为首的一位临行前竟跪下来先向上帝请示了一番,随后才说:"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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