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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 》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104節:在十字架的陰影下(4)
蕭乾 Xiao Qian
倘若我有個靈魂。"要是遇到那樣的場合,我的禱文不會比那位懷疑論者更為肯定。
不。我所厭惡並反抗的,是強迫宗教以及為這種方式的宗教鋪平道路的不平待條約。從個人來說,更直接,更切膚的,乃是學校裏一些教內實權派對我的迫害。
還沒接觸基督教之前,我就對超自然的存在有過深切的反感。在一篇回憶性的短文中,我曾提到自己 的 一 位 遠 房 姑 母。她比我們還窮,簡直揭不開鍋,就來投奔我的堂兄。最初她當然很不受待見。顯而易 見, 她 一 住 進 來,又添了一張嘴,而且沒個頭。
忽然,一天半夜裏她在炕上折騰了一番,便硬說是大狐仙附了體。於是,她搖身一變,成了傢中一位特殊人物,既能治病,又能保平安,行市一下子就漲了。她渾身好像鍍了一層金。觸犯她就得罪了大仙爺,那可擔待不起!
她頭上有了光暈。從此,什麽可口的都盡着她吃--說是孝敬了大仙爺。她的殘羹剩飯也成了可以除災祛病的靈丹妙藥。
在炕上,我挨着她睡。我沒感到什麽靈氣,她的妖氣卻嚇得我在被窩裏直打哆嗦。大仙爺確實鞏固並提高了老姑姑的身份地位,可卻在我的幼小心坎上平添了一道黑影,它影響着我的一生。
對我來說,強迫性宗教絶不始於基督教。這一點,我也曾披露過。我那位三堂兄畢業於蒙藏學校後,一直失業,生活潦倒不堪。於是,他就成了對各方神一概匍匐在地的人,而我也衹好奉陪。一個無疑是個痞棍的乞丐,忽然躺到東直門外一座小土地廟的炕上,鬍說是什麽佛爺附了體。善男信女就為他燒香挂匾,很快渾身就有了靈光。三堂兄一聽說,就帶着我給這自封的佛爺去上供。我至今仍記得那座落在土丘上的小廟多麽擁擠。煙火繚繞,罄聲震耳。我們在廟後身一間小土屋裏 謁 見 那 位" 佛 爺 "。他歪在土炕上,接受崇拜者的供奉。三堂兄遞上帶來的供物後,連忙跪下叩頭。" 佛 爺 " 像 個 白 癡,眼睛是半闔着的,嘴邊還淌着涎水。他賞給三堂兄一牙咬過的蘋果。三堂兄希罕得不得了,趕緊接過來,揣在懷裏。我暗自慶幸他沒要我同他分享。
我始終也瞧不出那些神 有什麽靈驗。然而我可跟着喝過不少"香灰水"--就是從香爐裏捏一撮香灰,放在一碗水裏。每次我都是捏着鼻子喝下去的。
去妙峰山那次,我瞅見了宗教殘酷的一面。幸而我不曾碰見許願跳山澗的。然而一路都是從山東或河南等省爬來的朝香者,膝蓋磨破,骨頭都露出來了。目睹他們那血肉模糊的慘狀,幼小的我不禁納悶: 佛不是為了保平安嗎?怎麽卻先把自己糟踏成這個樣子!這豈不像賭博:錢沒賺到手,倒先賠一上筆嗎?
那些年,逢初一十五,我都得跟在堂兄身後,在院子裏朝東南西北四方三叩九拜。當時我出於無奈,敢怒而不敢言。三十年代憶起那情景,我曾發泄過怨氣。如今再回顧此事,我纔認識到那是當時一個失業青年在走投無路之際的一種絶望的掙紮。管它是耶是佛,以至任何神 ,衹要能賞他一碗飯吃,誰他都肯拜。
最後給了飯碗的是基督教。憑他寫的一筆好字,口齒又伶俐,他在米市大街青年會謀到一個幹事的職務。以前我怪他白天搞基督教,晚上拜佛,是兩面派。現在我認識到,其實他拜的既不是耶穌,也不是如來佛,而是飯碗。
當時這又是個無法躲閃的問題。
我想,倘若二十年代我接觸的不是原教旨主義的基督教徒,而傳教也不用強迫形式,說不定我還會信了教。因為那時作為一個孤兒,我很需要精神上的寄托。然而我碰見的卻比"狐仙"和"佛爺"強不了多少。
原教旨主義者除了《聖經》怎麽說就怎麽信之外,還有一件事,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什麽事都得跪下來祈禱,嚮上帝請示。有一年夏季,安娜帶我去內蒙卓資山。同行的都是她的美國朋友,一些傳教士。一次我們要去附近的蒙古包玩一下,為首的一位臨行前竟跪下來先嚮上帝請示了一番,隨後纔說:"可以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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