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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尋常茶話(2)
賈平凹 Gu Pingao
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裏,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罐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竈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1946年鼕,開明書店在緑楊邨請客。飯後,我們到巴金先生傢喝功夫茶。幾個人圍着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藴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註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衹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眼,43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1947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有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的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竜井。真正的獅峰竜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裏,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髒腑,真是好茶!衹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傳,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竜潭泉水。騎馬到黑竜潭,疾馳之後,下馬到茶館裏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並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不知道水裏含了什麽物質。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麽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衹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麽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城。????城真是“????城”,水是鹹的。中産以上人傢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裏,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鹼,牡丹喜鹼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緑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顔色深如醬油,入口鹹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待所後,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鹼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裏有幾位看守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後,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後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纔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裏去坐着。他們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衹有花茶纔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捨先生傢的花茶。
老捨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捨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衹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裏,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蠃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蠃春。“雕花樓”原是一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竜、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蠃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裏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後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蠃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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