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一百一回　出隴上諸葛妝神　奔劍閣張郃中計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或謂武侯妝神作怪，不過為割麥之計，毋乃為人所笑？予曰：不然。今天下之妝神作怪者，大抵類此矣。書符遣將，禱雨祈晴，使人群相尊奉，稱其道法，無他故也，重口食也；燒丹煉藥，卻老延年，使人轉相傳述，指曰仙翁，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杖錫升座，講佛談禪，使人疑為慧遠再來，生公復出，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歌姬舞妓，盡態極妍，使人疑為天上飛瓊，山中神女，無他故也，重口食也；翰墨丹青，琴棋諸藝，窮工鬬巧，竭智悉能，使人疑其筆下有神，腕中有鬼，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星卜堪輿，醫方雜術，推吉論兇，知生决死，使人疑其胸羅陰陽，心通造化，無他故也，重口食也。推而準之，比比皆是，何獨笑一武侯哉？
　　勞師遠征，動以年歲，楊儀請立換班之法，可謂善矣。然使及期而不代，此連稱、管至父之所以作亂於齊也。一旦大敵猝臨，新軍未至，不從權則無以應敵，欲從權則又恐失信於我軍。當此之時，將何法以處之乎？而武侯則更有妙術焉。以為我欲從權，而人必以我為失信，惟我不失信，而人乃樂於從權。於是不以驅之載者督其戰，正以遣之去者鼓其戰。《易》曰：“悅以先民，民忘其勞；悅以犯難，民忘其死。”武侯其得此道也夫！
　　君子讀書至此，而嘆糧之為纍大也。民以食為天，兵亦以食為天。侯割隴上之麥，迫於無糧耳。司馬懿之不戰，亦曰糧盡而彼自退耳。郭淮之請斷劍閣，又曰截其糧道，則彼自亂耳。前者苟安之被責而興謗，不過以解糧之過期；今者李嚴之遺書以相欺，亦不過為運糧之有缺。嗟呼！兵之需餉如此，而餉之艱難又如此，然則將如之何哉？故國傢兵未足必先足食，食不足無寧去兵。
　　嚇司馬懿，則孔明之外又有孔明。東西南北一人化作四人，何其多而幻也！誘張郃，則魏延之外止有關興，關興之外止有魏延。輪流轉換，兩人衹是兩人，何其少而窮也！非多而幻，須嚇司馬懿不得；非少而窮，亦誘 張郃不得。
　　假張飛兩度撮空，假姜維一悉竊冒，假孔明四面分身，前後可稱三絶。罾口川中捕一活魚，魚腹浦邊放一生鹿，木門道上獲一死獐，前後又可稱三絶。】
　　卻說孔明用減兵添竈之法，退兵到漢中；司馬懿恐有埋伏，不敢追趕，亦收兵回長安去了；因此罷兵不曾折了一人。孔明大賞三軍已畢，回到成都，入見後主，奏曰：“老臣出了祁山，欲取長安，承陛下降詔召回，不知有何大事？”後主無言可對，【毛夾批：活畫一昏庸之主。】【漁眉批： 寫後主昏庸如此。】良久，乃曰：“朕久不見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詔同，一無他事。”【毛夾批：又來說謊。】孔明曰：“此非陛下本心，必有姦臣讒譖，言臣有異志也。”【漁眉批： 孔明（毛夾批：）一語道着。】後主聞言，默然無語。【毛夾批：活畫一昏庸之主。】孔明曰：“老臣受先帝厚恩，誓以死報。今若內有姦邪，臣何能討賊乎？”後主曰：“朕因過聽宦官之言，一時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開，悔之不及矣。”【毛夾批：活畫一昏庸之主。】【贄眉批： 聖人,聖人,劉玄德乃有此子。】【漁眉批：寫後主老實。】【鐘眉批：此言不愧玄德之子。】孔明遂喚衆宦官究問，方知是茍安流言，急令人補之，已投魏國去了。孔明將妄奏的宦官誅戮，餘皆廢出宮外；又深責蔣琬、費禕等不能覺察姦邪，規諫天子。【毛夾批：責攸之、褘、允等之咎，《前出師表》已言之矣。】二人唯唯服罪。孔明拜辭後主，復到漢中，一面發檄令李嚴應付糧草，仍運赴軍前；一面再議出師。楊儀曰：“前數興兵，軍力疲敝，糧又不繼；今不如分兵兩班，以三個月為期；且如二十萬之衆，衹領十萬出祁山，住了三個月，卻教這十萬替回，循環相輔。若此則兵力不乏，然後徐徐而進，中原可圖矣。”【毛夾批：輪流更換之法，使兵不苦於進徵，“三年破斧”之詩，可以勿作矣。】【贄眉批： 是。】孔明曰：“此言正合我意。吾伐中原，非一朝一夕之事，正當為此長久之計。”【毛夾批：死而後已，曷計其年。】遂下令分兵兩班，限一百日為期，循環相轉，【毛夾批：所謂“及瓜期而代”。】違限者按軍法處治。
　　建興九年春二月，【毛夾批：此處忽點時序，正與後文四月麥熟相應。】孔明復出師伐魏。時魏太和五年也。【毛夾批：以上按過蜀漢，再敘魏國。】【漁眉批： 以下再敘魏國。】魏主曹睿知孔明又伐中原，急召司馬懿商議。懿曰：“今子丹已亡，臣願竭一人之力，剿除寇賊，以報陛下。”【毛夾批：賊反以漢為賊。賊者，漢之賊；漢者，亦賊之賊也。】睿大喜，設宴待之。次日，人報蜀兵寇急。【毛夾批：賊反以伐為寇，有巡檢為強盜所擒，而巡檢呼盜為爺爺，盜駡巡檢為強盜者，其猶此乎？】睿即命司馬懿出師禦敵，親排鑾駕送出城外。【漁眉批： 此日之（毛夾批：）司馬懿，漸漸與曹操相似。】懿辭了魏主，徑到長安，大會諸路人馬，計議破蜀兵之策。張 郃曰：“吾願引一軍去守雍、郿，以拒蜀兵。”懿曰：“郃前軍不能獨當孔明之衆，而又分兵為前後，非勝算也。不如留兵守上邽，餘衆悉往祁山。公肯為先鋒否？”【毛夾批：懿之資張郃，猶真之資王雙。】郃大喜曰：“吾素懷忠義，欲盡心報國，惜未遇知己；今都督肯委重任，雖萬死不辭！”【毛夾批（漁眉批）：說出一“死”，為之兆也。】於是司馬懿令張 郃為先鋒，總督大軍。又令郭淮守隴西諸郡，其餘衆將各分道而進。前軍哨馬報說：“孔明率大軍望祁山進發，前部先鋒王平、張嶷徑出陳倉，過劍閣，由散關望斜𠔌而來。”【毛夾批：蜀兵之來，卻在魏兵一邊敘出。】司馬懿謂張 郃曰：“今孔明長驅大進，必將割隴西小麥，以資軍糧。汝可結營祁山，吾與郭淮巡略天水諸郡，以防賊兵割麥。”【毛夾批：謹防偷麥，賊一發以漢為賊。】【贄眉批： 如見。】【漁眉批：防其偷麥，以漢為怪也。】【鐘眉批：楊儀說得通。】郃領諾，遂領四萬兵守祁山。懿引大軍望隴西而去。【毛夾批：以上按過司馬，以下再敘武侯。】
　　卻說孔明兵至祁山，【毛夾批：此是五出祁山。】【漁眉批： 再接敘武侯，此乃五出祁山也。】安營已畢，見渭濱已有魏兵提備，乃謂諸將曰：“此必是司馬懿也。即今營中乏糧，履遣人催並李嚴運米應付，卻衹是不到。【毛夾批：預為李嚴賺武侯伏筆。】吾料隴上麥熟，可密引兵割之。”於是留王平、張嶷、吳班、吳懿四將守祁山營，孔明自引姜維、魏延等諸將前到鹵城。鹵城太守素知孔明，慌忙開城出降。【漁眉批： 皆（毛夾批：先聲奪人）也。】孔明撫慰畢，問曰：“此時何處麥熟？”太守告曰：“隴上麥已熟。”孔明乃留張翼、馬忠守鹵城，自引諸將並三軍望隴上而來。前軍回報說：“司馬懿引兵在此。”孔明驚曰：“此人預知吾來割麥也。”【毛夾批：亦算是絶糧道。】【漁眉批： 針鋒相對。】即沐浴更衣，【毛夾批：讀者至此，必謂又如拜井出泉故事，禱之於天，以求食也。】【漁眉批： 讀者至此必謂禱天以求食矣。】推過一般三輛四輪車來，車上俱要一樣妝飾。此車乃孔明在蜀中預先造下的。【毛夾批：與黑油車又自不同。】當下令姜維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伏在上邽之後；【毛夾批：第一路。】馬岱在左，魏延在右，亦各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毛夾批：第二、第三路。】每一輛車，用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發仗劍，手執七星皂旛，在左右推車。【毛夾批（漁眉批）：又來作怪。】【贄眉批： 如此裝妖捏怪，便不見本事矣。】三人各受計，引兵推車而去。孔明又令三萬軍各執鐮刀馱繩，伺候割麥。【毛夾批：原來妝妖作怪，衹是為此。】卻選二十四個精壯之士，各穿皂衣，披發跣足，仗劍簇擁四輪車，為推車使者。令關興結束做天蓬模樣，【毛夾批：是《西遊記》豬八戒名色。○今之打劫東西者，往往搽畫頭臉，想亦用此法也。】【漁眉批： 今之打劫東西者，往往搽畫頭臉，想用此法也。】手執七星皂旛，步行於車前。孔明端坐於上，望魏營而來。
　　哨探軍見之大驚，不知是人是鬼，【毛夾批：在衆人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火速報知司馬懿。懿自出營視之，衹見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端坐於四輪車上；左右二十四人，披發仗劍；前面一人，手執皂旛，隱隱似天神一般。【毛夾批：又像七星壇前祭風時形狀。○又在司馬懿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漁眉批： 又象七星壇前祭風時形象。】懿曰：“這個又是孔明作怪也！”【鐘眉批：的是作怪。】遂撥二千人馬吩咐曰：“汝等疾去，連車帶人，盡情都捉來！”【毛夾批：諸葛妝神，司馬又要捉鬼。】魏兵領命，一齊趕來。孔明見魏兵追趕來，便教回車，遙望蜀營，緩緩而行。魏兵皆驟馬追趕，【毛夾批：《西廂》麯雲：“馬兒慢慢行，車見緊緊隨。”今卻是車兒慢慢行，馬兒緊緊隨矣。】但見陰風習習，冷霧漫漫。盡力趕了一程，追之不上。【漁眉批： 竟（毛夾批：）是《西遊記》孫行者神通。】各人大驚，都勒住馬言曰：“奇怪！我等急急趕了三十裏，衹見在前，追之不上，如之奈何？”孔明見魏兵不追，又令推車過來，朝着魏兵歇下。【毛夾批：一發作怪，倒好耍子。】魏兵猶豫良久，又放馬過來。孔明復回車慢慢而行。魏兵又趕了二十裏，衹見在前，不曾趕上，【毛夾批：竟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盡皆癡呆。孔明教回過車，朝着魏兵，推車倒行。【毛夾批（漁眉批）：一發作怪，倒好耍子。】魏兵又欲追趕。後面司馬懿自引一軍到。傳令曰：“孔明善會八門遁甲，能驅六丁六甲之神。此乃六甲天書內‘縮地’之法也，【毛夾批（漁眉批）：藉司馬懿口中下一腳註。】衆軍不可追之。”衆軍方勒馬回時，左勢下戰鼓大震，一彪軍殺來，懿急令兵拒之。衹見暑兵隊裏二十四人，披發仗劍，皂衣跣足，擁出一輛四輪車，車上端坐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毛夾批：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兩個孔明，作怪之極。】【漁眉批： 又是一個孔明，共兩個孔明矣。】【鐘眉批：神妙莫測。】懿大驚曰：“方纔那個車上坐着孔明，趕了五十裏，追之不上，如何這裏又有孔明？怪哉！怪哉！”【毛夾批：不知遁甲天書中，可有此等變化？】【贄眉批： 倒好耍子。】言未畢，右勢下戰鼓又鳴，一彪軍殺來，四輪車上亦坐着一個孔明，左右亦有二十四人，皂衣跣足，披法仗劍，擁車而來。【毛夾批：敘法比前變。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三個孔明，作怪之極。】【漁眉批： 與前三個孔明矣。】懿心中大疑，回顧諸將曰：“此必神兵也！”【毛夾批（漁眉批）：疑是六丁六甲變（化）的。】【鐘眉批：囗（的）是神囗（兵）。】衆軍心下大亂，不敢交戰，各自奔走。正行之際，忽然鼓聲大震，又一彪軍殺到：當先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於上，左右推車使者同前一般。【毛夾批：又是一個孔明，與前卻是四個孔明，作怪之極。○敘法又變。】【漁眉批： 與前卻是四個孔明矣。】魏兵無不駭然。司馬懿不知是人是鬼，又不知蜀兵多少，十分驚懼，急急引兵奔入上邽，閉門不出。【毛夾批：一個孔明當不起，又生出無數孔明。司馬懿真要嚇殺也。】【漁眉批：真要嚇殺。】此時孔明早令三萬精兵將隴上小麥割盡，運赴鹵城打曬去了。【毛夾批：今人雖有吃食意智，卻算不出這等神通。】【贄眉批： 料做許多妖怪，衹為割麥耳，可囗笨賊矣。一笑一笑。】
　　司馬懿在上邽城中，三日不敢出城。【毛夾批（漁眉批）：此時麥已曬幹矣。】後見蜀兵退去，方敢令軍出哨。於路捉得一蜀兵，來見司馬懿。懿問之，其人告曰：“某乃割麥之人，因走失馬匹，被捉前來。”懿曰：“前者是何神兵？”【毛夾批：竟道是神兵。】答曰：“三路伏兵，皆不是孔明，乃姜維、馬岱、魏延也。【毛夾批（漁眉批）：藉蜀兵口中註明。】每一路衹有一兵軍護車，五百兵擂鼓，衹是先來誘陣的車上乃孔明也。”【毛夾批：又註明一句。】懿仰天長嘆曰：“孔明有神出鬼沒之機！”忽報副都督郭淮入見。懿接入，禮畢。淮曰：“吾聞蜀兵不多，現在鹵城打麥，可以擊之。”懿細言前事。淮笑曰：“衹瞞過一時；今已識破，何足道哉！【毛夾批（漁眉批）：衹怕到底識不破。】吾引一軍攻其後，公引一軍攻其前，鹵城可破，孔明可擒矣。”懿從之，遂分兵兩路而來。【毛夾批：如今不怕鬼了。】
　　卻說孔明引軍在鹵城打曬小麥，忽喚諸將聽令曰：“今夜敵人必來攻城。吾料鹵城東西麥田之內，足可伏兵，【毛夾批：割了麥去止剩光地，正好屯兵。】【漁眉批： 空地正好屯兵。】誰敢為我一往？”姜維、魏延、馬忠、馬岱四將出曰：“某等願往。”孔明大喜，乃命：“姜維、魏延各引二千兵，伏於東南西北兩處；馬岱、馬忠各引二千兵，伏在西南東北兩處，【毛夾批：前是四個孔明，今亦是四面埋伏。】衹聽炮響，四角一齊殺來。”四將引兵，受計去了。孔明自引百餘人，各帶火炮出城，伏在麥田之內等候。
　　卻說司馬懿引兵徑到鹵城下，日已昏黑，乃謂諸將曰：“若白日進兵，城中必有準備；今可乘夜晚攻之。【毛夾批：衹怕夜裏有鬼。】此處城低壕淺，可便打破。”遂屯兵城外。一更時分，郭淮亦引兵來。兩下合兵，一聲鼓響，把鹵城四面圍得鐵桶相似。城上萬弩齊發，矢石如雨，魏兵不敢前進。忽然魏軍中信炮連聲，三軍大驚，又不知何處兵來。【毛夾批：先聞炮聲，又恐是驅使雷神。】【漁眉批： 又疑是天神下降。】淮令人去麥田搜時，四角上火光衝天，喊聲大震，四路蜀兵一齊殺至。鹵城四門大開，城內兵殺出，裏應外合，大殺了一陣，魏兵死者無數。【毛夾批：是被天蓬元帥擊死了。】【鐘眉批：囗（好）埋伏。】司馬懿引敗兵奮死突出重圍，占住了山頭。郭淮亦引敗兵奔到山後紮住。孔明入城，令四將於四角上安營。【毛夾批（漁眉批）：犄角之勢。】郭淮告司馬懿曰：“今與蜀兵相持許久，無策可退。目下又被殺了一陣，折傷三千餘人，【毛夾批（漁眉批）：折兵之數，在郭淮口中補出。】若不早圖，日後難退矣。”懿曰：“當復如何？”淮曰：“可發檄文調雍、涼人馬，並力剿殺。吾願引軍襲劍閣，截其歸路，使彼糧草不通，【毛夾批：武侯割隴上之麥，所重在糧；郭淮欲截劍閣之路：亦所重在糧。】三軍慌亂，那時乘勢擊之，敵可滅矣。”懿從之，及發檄文星夜往雍、涼調撥人馬。不一日，大將孫禮引雍、涼諸郡人馬到。懿即令孫禮約會郭淮去襲劍閣。【毛夾批（漁眉批）：與前之襲街亭一樣算計。】
　　卻說孔明在鹵城相拒日久，不見魏兵出戰，乃喚馬岱、姜維入城聽令曰：“今魏兵守住山險，不與吾戰，一者料吾麥盡無糧，二者令兵去襲劍閣，斷吾糧道也。【贄眉批： 如見。】汝二人各引一萬軍，先去守住險要，魏兵見有準備，自然退去。”【毛夾批（漁眉批）：與前之使馬謖、王平守街亭一樣算計。】二人引兵去了。長史楊儀入帳告曰：“嚮者丞相令大兵一百日一換，今已限足，漢中兵已出川口，前路公文已到，衹待會兵交換，見存八萬軍，內四萬該與換班。”孔明曰：“既有令，便教速行。”衆軍聞知，各各收拾起程。【毛夾批（漁眉批）：軍士思傢，歸心如箭。】忽報孫禮引雍、涼人馬二十萬來助戰，去襲取劍閣，司馬懿自引兵來攻鹵城了。蜀兵無不驚駭。【毛夾批：欲歸不得，驚駭可知。】【漁眉批： 驚駭，恐欲歸不能之故。】楊儀入告孔明曰：“魏兵來得甚急，丞相可將換班軍且留下退敵，待新來兵到，然後換之。”【毛夾批：楊儀是老實算計。】孔明曰：“不可。吾用兵命將，以信為本。既有令在先，豈可失信？且蜀兵應去者，皆準備歸計，其父母妻子依扉而望。吾今便有大難，决不留他。”【贄眉批： 甚是道學。】即傳令教應去之兵，當日便行。【毛夾批：武侯是巧妙機權，着實要他去，正是着實不要他去也。】衆軍聞之，【鐘眉批：欲留之，故遣之。】皆大呼曰：“丞相如此施恩，我等願且不回，各捨一命，大殺魏兵，以報丞相！”【毛夾批：方知武侯幾句撫慰言語，賽過一紙催督公文。】【漁眉批： 武侯出此良言，不是遣回，正是遣戰。】孔明曰：“爾等應該還傢，豈可復留於此？”【毛夾批：妙在衹是打發他去，卻是不留之留。】衆軍皆欲出戰，不願回傢。【毛夾批：越打發他，越不肯去。】【贄眉批： 不獨道學，甚有智略，此所云有用道學也。】孔明曰：“汝等既要與我出戰，可出城安營，待魏兵到，莫待他息喘，便急攻之：此以逸待勞之法也。”【毛夾批（漁眉批）：要去時便再三遣歸，不去時便立刻要戰，足見機權之妙。】衆兵領命，各執兵器，歡喜出城，列陣而待。【鐘眉批：絶好激法。】
　　卻說西涼人馬倍道而來，走的人馬睏乏；方欲下營歇息，被蜀兵一擁而進，人人奮勇，將銳兵驍，雍、涼兵抵敵不住，望後便退。蜀兵奮力追殺，殺得那雍、涼兵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毛夾批：以少勝衆，全虧以逸待勞。】【漁眉批： 此以逸待勞之勝。】孔明出城，收聚得勝之兵，入城賞勞，忽報永安李嚴有書告急。孔明大驚，拆封視之。書云：
　　近聞東吳令人入洛陽，與魏連和；令吳取蜀，幸吳尚未起兵。今嚴探知消息，伏望丞相，早作良圖。
　　孔明覽畢，甚是驚疑，乃聚衆將曰：“若東吳興兵寇蜀，吾須索速回也。”【毛夾批：試令讀《三國》者掩捲猜之，謂書中之言真乎？假乎？若曰真也，則洛陽有此消息，何不知會司馬懿？而今司馬懿一邊曾不聞也？】【贄眉批： 又安知非司馬流言乎？】即傳令，教：“祁山大寨人馬且退回西川。司馬懿知吾屯軍在此，必不敢追趕。”【鐘眉批：囗（焉）知非司馬懿流言乎？】於是王平、張嶷、吳班、吳懿，分兵兩路，徐徐退入西川去了。 張郃見蜀兵退去，恐有計策，不敢來追，乃引兵來見司馬懿曰：“今蜀兵退去，不知何意？”懿曰：“孔明詭計極多，不可輕動。【毛夾批：驚弓之鳥。】不如堅守，待他糧盡，自然退去。”大將魏平出曰：“蜀兵拔祁山之營而退，正可乘勝追之。都督按兵不動，畏蜀如虎，【毛夾批：臥竜亦是臥虎。】奈天下笑何？”懿堅執不從。【漁眉批： 亦係傷弓之鳥。】
　　卻說孔明知祁山兵已回，遂喚馬忠、楊儀入帳，授以密計，先引一萬弓弩手，去劍閣、木門道，【鐘夾批：木門道，地名。】兩下埋伏；若魏兵追到，聽吾炮響，急滾下木石，先截其去路，兩頭一齊射之。二人引兵去了。【毛夾批：此處授計，明白敘出，與前回文法不同。】又喚魏延、關興引兵斷後，城上四面遍插旌旗，城內亂堆柴草，虛放煙火。大兵盡望木門道而去。【毛夾批（漁眉批）：去得井井有條。】魏營巡哨兵來報司馬懿曰：“蜀兵大隊已退，但不知城中還有多少兵。”懿自往視之，見城上插旗，城中煙起，笑曰：“此乃空城也。”令人探之，果是空城。懿大喜曰：“孔明已退，誰敢追之？”【毛夾批（漁眉批）：方知旌旗煙火非拒其追，正誘其追也。】先鋒張郃曰：“吾願往。”懿阻曰：“公性急躁，不可去。”郃曰：“都督出關之時，命吾為先鋒；今日正是立功之際，【毛夾批：正是效死之日。】卻不用吾，何也？”懿曰：“蜀兵退去，險阻處必有埋伏，須十分仔細，方可追之。”郃曰：“吾已知得，不必挂慮。”懿曰：“公自欲去，莫要追悔。”郃曰：“大丈夫捨身報國，雖萬死無恨。”【毛夾批：說一“死”字在他口內，明明道破下文。】【贄眉批： 張郃是漢子。】【漁眉批：又說一“死”字，皆自取死。】【鐘眉批：好個張郃，不可以成敗論也。】懿曰：“公既堅執要去，可引五千兵先行；卻教魏平引二萬馬步兵後行，以防埋伏。吾自引三千兵隨後策應。”【毛夾批：寫仲達仔細之極。】【漁眉批： 寫司馬懿仔細之極。】張郃領命，引兵火速追趕。行到三十餘裏，忽然背後喊聲大震，樹林內閃出一彪軍，為首大將橫刀勒馬大叫曰：“賊將引兵那裏去！”郃回頭視之，乃魏延也。【毛夾批：不以無伏兵誘之，正以有伏兵誘之。】郃大怒，回馬交鋒。不十合，延詐敗而走。【毛夾批：使知伏兵之無用，則伏兵不足畏矣。】合又追趕三十餘裏，勒馬回顧，全無伏兵，【毛夾批：忽間一段無伏兵處，使知伏兵之迢遞，則伏兵不足畏矣。】【漁眉批： 郃此時已放心。】又策馬前追。方轉過山坡，忽又喊聲大起，一彪軍擁出，為首大將乃關興也。【毛夾批：不止以一路伏兵誘之，又再以一路伏兵誘之。】橫刀勒馬大叫曰：“張郃休走！有吾在此！”郃就拍馬交鋒。不十合，興撥馬便走。【毛夾批：使知伏兵之皆無用，則伏兵又不足畏矣。】郃隨後追之。趕到一密林內，合心疑，令人四下哨探，並無伏兵，【毛夾批：再間一段無伏兵處，使知伏兵又如此之迢遞，則伏兵愈不足畏矣。】【漁眉批： 見無伏兵，又放心矣。】於是放心又趕。不想魏延又抄在前面； 郃又與戰十餘合。延又敗走。郃憤怒趕來，又被關興抄在前面，截住去路。【毛夾批：後所見之伏兵，即前所見之伏兵，便知伏兵之更無添換，則伏兵愈不足畏矣。】【漁眉批： 寫得如走馬燈相似，好看。】郃大怒，拍馬交鋒，戰有十合，蜀兵盡弃衣甲什物等件，塞滿道路。魏兵皆下馬爭取。【毛夾批：以利誘之。】延、興二人，輪流交戰。【毛夾批：省筆法。】張郃奮勇追趕。看看天晚，趕到木門道口，【漁眉批： 以利誘之。】魏延撥回馬，高聲大駡曰：“張郃逆賊：吾不與汝相拒，汝衹顧趕來，吾今與汝决一死戰！”郃十分忿怒，挺槍驟馬，直取魏延。延揮刀來迎，戰不十合，延大敗，棄盡衣甲、頭盔、匹馬，引敗兵望木門道中而走。【毛夾批（漁眉批）：如此，方纔引得到木門道去。】張郃殺的性起，又見魏延大敗而逃，乃驟馬趕來。此時天色昏黑，一聲炮響，山上火光衝天，大石亂柴滾將下來，阻截去路。【毛夾批（漁眉批）：今番着了道兒。】郃大驚曰：“我中計矣！”急回馬時，背後已被木石塞滿了歸路，中間衹有一段空地，兩傍皆是峭壁， 郃進退無路。忽一梆子響，兩下萬弩齊發，將張郃並百餘個部將皆射死於木門道中。【毛夾批（漁眉批）：此日之死，早在三出祁山時伏之。】後人有詩曰：
　　伏弩齊飛萬點星，木門道上射雄兵。至今劍閣行人過，猶說軍師舊日名。
　　卻說張郃已死，隨後魏兵追到，見塞了道路，已知張郃中計。衆軍勒回馬急退，【毛夾批：讀至此必謂一篇妙文已完，不謂又有一篇妙文在後。】忽聽的山頭上大叫曰：“諸葛丞相在此！”衆軍仰視，衹見孔明立於火光之中，指衆軍而言曰：“吾今日圍獵，欲射一‘馬’，【毛夾批：司馬之馬。】誤中一‘獐’。【毛夾批：張郃之張。】汝各人安心而去，上覆仲達，早晚必為吾所擒矣。”【毛夾批：木門道射張郃是一篇敘傳，續以武侯幾句言語，竟是一篇論贊。此段妙文更出意外。】【贄眉批： 可惡。】【漁眉批：如此妙文，真千古之美談也。】魏兵回見司馬懿，細告前事。懿悲傷不已，仰天嘆曰：“張雋乂身死，吾之過也！”【毛夾批：又是幾句論贊。】乃收兵回洛陽。魏主聞 張郃死，揮淚嘆息，令人收其屍，厚葬之。
　　卻說孔明入漢中，欲歸成都見後主。都護李嚴妄奏後主曰：“臣已備辦軍糧，行將運赴丞相軍前，不知丞相何故忽然班師。”【毛夾批：兩舌之人今日多有，毋獨怪李嚴也。】後主聞奏，即命尚書費禕入漢中見孔明，問班師之故。禕至漢中，宣後主之意。孔明大驚曰：“李嚴發書告急，說東吳將興兵寇川，因此班師。”費禕曰：“李嚴奏稱軍糧已辦，丞相無故回師，天子因此命某來問耳。”孔明大怒，令人訪察，乃是李嚴因軍糧不濟，怕丞相見罪，故發書取回，卻又妄奏天子，遮飾已過。【毛夾批：此處方纔敘明。】【贄眉批： 每每遭此，此時便知天意矣。】【鐘眉批：每每遭此掣肘，便知天意矣。】孔明大怒曰：“匹夫為一己之故，廢國傢大事！”令人召至，欲斬之。費禕勸曰：“丞相念先帝托孤之意，姑且寬恕。”【毛夾批（漁眉批）：照應八十五回中事。】孔明從之。費禕即具表啓奏天子。後主覽表，勃然大怒，叱武士推出李嚴斬之。參軍蔣琬出班奏曰：“李嚴乃先帝托孤之臣，【毛夾批（漁眉批）：先帝能知馬謖，而不能知李嚴，可見知人之難。】望乞恩寬恕。”後主從之，即謫為庶人，徙於梓潼郡閑往。
　　孔明回到成都，用李嚴子李豐為長史，【毛夾批：黜其父而用其子，是孔明無成心處。】【漁眉批：黜其父而用其子，直古聖人心腸。】積草屯糧，講陣論武，整治軍器，存恤將士，三年然後出徵。兩川人民軍士，皆仰其恩德。光陰荏苒，不覺三年。時建興十二年春二月。孔明入朝奏曰：“臣今存恤軍士，已經三年。【毛夾批：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不便討賊，更待何時？】糧草豐足，軍器完備，人馬雄壯：可以伐魏。今番若不掃清姦黨、恢復中原，誓不見陛下也！”【毛夾批：已為五丈原之讖，○（漁眉批：）武侯此行果然不復見後主矣。讀書至此，為之一哭。】後主曰：“方今已成鼎足之勢，吳、魏不曾入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贄眉批：極是。】孔明曰：“臣受天帝知遇之恩，夢寐之間，未嘗不設伐魏之策。竭力盡中，為陛下剋復中原，重興漢室，臣之願也。”言未畢，班部中一人出曰：“丞相不可興兵。”衆視之：乃譙周也。正是：
　　午侯盡瘁惟憂國，太史知機又論天。
　　未知譙周有何議論，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 孔明是時實欲留應換之兵，但算如此則留，不如此則亂耳，故以遣之之道留之也。衹是先人一着，不露一毫破綻，不可及也茸，不知者，真以為孔明全信而然，卻不是個大呆子，如何與他議夭下玄妙事也。後主曰：“方今已成鼎足之勢，吳、魏不曾人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此言最公，何垂相太多事乎？不可解也。】
　　【鐘敬伯總評： 孔明隴西取麥，妝妖作怪，變化莫測，天耶？人耶？神鬼耶？直令仲達不可方物。
　　應換之兵，孔明實欲留之；然不激以信義，人心渙漫，未必奮勇，囗（乃）以遣之之道留之也。此等妙用，誰人窺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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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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