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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回 盛希瑗觸忿邯鄲縣 婁厚存探古趙州橋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盛希瑗合伴婁樸,準擬正月初六日赴京入國子監肄業。年內,盛希僑已將肄業緣由,在祥符縣遞呈,申詳學憲,知會撫臺,辦好部咨。俱是舊識錢萬裏包辦,滿相公跟隨,酌給筆資。單等過年啓程。
盛希瑗盤費,都是老母所藏宦囊,那有不滿給小兒的。至譚紹聞盤費,當瘡痍少平之後,不能無藉周章。年內外,王春宇送銀八十兩,巫傢送來二十兩。孔耘軒、張類村與侄張正心、程嵩淑、蘇霖臣亦得各有贐儀。
初二日,紹聞及簣初同詣道署叩節,稟上京肄業之期。觀察道:“成均肄業,亦是上進之階。留心北闈,能以考中,則春闈在即,可省來年鼕春跋涉之苦。簣初侄怎的讀書呢?”紹聞把父執張類村課誦,外父孔耘軒批課,一一詳稟。觀察嚮簣初道:“每月課藝十五六篇不等,即以原稿原批送署,我還有擘畫你成人的話。我吩咐門上,一到即傳,斷不至守候費時。”
即叫梅剋仁說明,梅剋仁答了個“是”字而去。觀察道:“我還有京邸親戚書札,明日送去。到京看封皮簽子投遞。”話完,紹聞父子辭出。
到了次日,書稟四封,贐儀一百二十兩,送到譚宅來。這街坊鄰親路菜微贐,又受了幾傢。到初五日晚夕,母親王氏賞了傢餞酒席,紹聞囑了傢務,閤家勸些保重話頭。
到了起程之日,紹聞跟的雙慶,又收了一個傢丁名叫華封。
皮箱竹籠,被套衣褡,裝在車上。簣初王象藎跟送,到了盛宅。
見節方畢,婁樸來到,跟人兩個,也見了節禮。希瑗跟了傢人兩個,舊隨兩個,共四人。盛希僑雇大車五輛,已訂明譚、婁不必另雇車輛,共合一幫。
盛希僑設了酒席,婁譚並坐上面,簣初打橫,盛氏兄弟對坐相陪。廳上勸酒囑話,門首捆載箱籠。早飯畢,賓主同出大門,婁譚嚮希僑作謝上車。希瑗又與哥哥說了幾句秘商的話,作揖稟辭,也上了車。各傢人等希僑回轉,方纔上車。車夫一聲呼嘯,五輛車魚貫雁翔,出了祥符北門而去。
過黃河,走封丘、涉濁漳,一路無話。單說到邯鄲縣,恰遇京上下來欽差上鐘祥去,將關廂店口占了一半。這盛希瑗五輛車,自南而北,因看店的人到的早,已經講明牲口草料、主僕飲食,店主與傢人門前等候。及車到時,占了上房五間,陪房六間,馬棚四間,一座店幾無空閑之處。剩餘之房,到日夕時,有兩個挑擔行客睏無店可住,情願多出店錢。店小二見無甚出息,不肯容留,那人衹得走開。
及日將落,有個少年孤客,騎了一頭騾子,行李甚重。店小二拉住牲口嚼環硬往內拉。那少爺還要往北尋店,店小二道:“北頭住了欽差,那有閑房。”說着拉着,已到院子中間。
少年衹得下了牲口。先問店錢,店小二道:“一州無二例,上房爺們怎的,你也怎的就是了,難說多要一個錢不成。”一面說着,一面送臉水,提茶壺。那少年洗手漱口已完,少歇一會,便喂牲口,問料麩草價,店小二道:“一個牲口盡喂管飽,總是一百大錢,水錢兩個越外。”
傍晚時,店小二提一壺水,到少年住房,笑道:“爺請客罷?”’少年道:“我這裏沒朋友,請什麽客。”店小二道:“請堂客。”少年道:“傢兄在柏鄉縣開京貨鋪,怕他知道了,我不要。”店小二道:“管保中意就是。”少年道:“院裏人多,不要如此。”
上房譚、盛、婁三人聽的明白,都說可謂少年老成。閉了上房門,品評起墻上的旅吟來。說這一首蒼老奇古,筆力不弱。
又說這首閨秀詩,婉麗姿態,淡雅辭采,自是一首好詩,惜題於店壁,令人有芳卿之呼,是自取沒趣。又照燭看墻角一首,令人捧腹,乃是和女郎詩,強押韻腳,百方趕趁,猶不自知其醜。正談論間,仿佛聽的城內定更,說:“咱睡罷。火盆休斷了火,明早五更太冷。”果然街上鳴鑼,店中敲梆。
睡到將近五更,忽聽院內一片嚷聲,衹聽店小二說:“八兩銀算那一樣兒罷,江瑤柱,沙魚翅,好官燕碟子,夠那一樣兒錢?狀元紅一百壺,我們該替你賠銀子打酒麽?單說送梳籠匣子,我們怕驚動客長,就替你賞了兩吊大錢。”又聽的一個人要打媳婦子,說:“這半個月,通不夠房錢。”又聽女人哭聲,越吵越厲害。通聽不的那少年卿一聲氣兒。
嚷鬧中間,聽的車夫添草聲,馬索草聲,車夫張凍口,唱《壓壓油》:鄉裏老頭兒,壓壓油,出門遇見山羊,嚇了一跤。兩根骨頭朝上長,四衹蹄子,一根尾巴,望着我咩咩叫。瞧,下嘴唇底下,滴流着一撮毛。
唱完,打了個呵欠,喊道:“老爺們起來罷。”
這院內七嘴八舌還嚷的不定交。盛希瑗早已起來,心中有老大哩不耐。開了上房門,叫當槽的。店小二飛也似上來,說道:“要添炭呀。”盛希瑗道:“添炭,拿開水來。”店小二急忙回去。到院中又吵起來,說:“江瑤柱、燕窩碟子,就得十兩!”希瑗道:“添炭呀!”店小二道:“就到。”希瑗道:“人傢小孩子,給十兩銀子,也就罷了,鬍吵的聒人,是怎的。”
店小二笑道:“委實不夠碟子錢。”希瑗道:“鬍說!江瑤柱,燕窩,是飣碟子東西麽?這江瑤柱,慢說您店傢飣碟子,就您邯鄲老張,還不曾見過哩。”店小二道:“老爺衹管起身高升,事不幹己,棒不打腿,多管閑事做什麽哩?”這盛希瑗也是公子性兒,駡道:“好賊忘八蛋子!”那店小二道:“那小屋住的,真真是忘八蛋子。”這盛宅傢人,早已劈臉一耳颳子,又一個一掌打倒。店小二喊道:“打死人了!”
忽聽的街上喝道之聲,自南而北。原是欽差四更起身,張公送欽差回來進城。忽見這兩三個車上燈籠,兩個國子監,一個濟南府,照着三個主人。七八個傢人,攔住轎子稟道:-貴治在禦路開店,店主包攬土娼,訛詐客商。”邯鄲縣是吏員出身,深明下情,明白廉幹,一聲叫當槽過來,按的跪下。轎中衹說一個打字,衙役按倒在地,扒了褲子,乒乒乓乓二十大板。
轎上說:“本該查拿土娼,根究店主,但黑夜之間,恐怕有失尊客的行李,誤了上京公幹。班上差頭留下兩個。押住當槽的,與老爺叩頭,速送老爺們起身。限今晨早堂,連土娼、店主一齊帶到衙門嚴處。”轎夫喝了一聲,前大後小,一簇長道子,喝着進城去了。
這店中開錢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頭。婁樸道:“你也跟的走罷。”紹聞道:“天明了你各自開交。”於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兩個差頭,白白的又發了一註子大財,衹以“查無實據”稟報縣公完事。這店小二全不後悔,衹笑道:“點兒低,說什麽呢?”
按下這店中常事,不必饒舌。單說婁、譚、盛三人各上了車,八個傢人也各上了車。走到“黃粱夢”,傢人各看行李,三位上盧生廟看做夢處。
進門處,照壁嵌四塊石板,上寫“蓬萊仙境”四字。中殿是漢鐘離像,頭輓雙髻,長須,襢腹,塑的模樣,果有些仙風道骨。再進一層殿,乃是石雕盧生睡像,鼾然入夢,想是正當加官封爵之候,爭乃萬古不會醒的。兩旁堊白墻頭,題句縱橫。
三位正在吟哦,廟祝來請吃茶,三人進了道捨。廟祝奉過香茗,三人吃畢。婁樸見案上筆硯精良,詩興勃發,廟祝送過滑潤彩箋,淋淋漓灕寫將起來:路出叢臺曉氣新,道逢莫笑滿徵塵。驅車直造神仙府,題壁應多聞達人。爭嚮仕途覓捷徑,誰從宦海識迷津?竈頭忽見炊煙歇,驚問行裝可是真?
婁樸寫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穩,懇二位老弟斧正。”
紹聞道:“七步八叉,渾如夙構。”盛希瑗道:“一劑清涼,可稱敏妙。”廟祝道:“聲律素所不諳,衹這字寫的竜飛鳳舞,待墨跡稍幹,即當敬懸蓬室,俟知音來賞。”婁樸道:“不堪疥壁,俟收貯伏醬,糊罐口罷。”
譚紹聞道:“還有一句話商量,各坐各車,未免徵途岑寂,就以今日為始,三人同車,路上便宜說話。”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婁兄車,把貴紀挪移在咱兩個車上。他們也有他們的話,叫他們也說着,大傢省的瞌睡。”婁樸道:“二位賢弟坐我的車,我該坐轅以供執鞭。”譚、盛二人齊聲道:“我二人年紀少幼,理宜前驅。”三人大笑。
辭了廟祝,到了車邊。吩咐明自。各傢人換移鋪墊,三人坐了一車,以後便有朋友講習之樂”。紹聞笑道:“世兄詩云‘路出叢臺曉氣新’,唐人詩句亦云‘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曾上古叢臺’。此叢臺驛,定然是邯鄲之叢臺。此臺是古跡,畢竟還會有遺址,昨日不知道,不曾遊得一遊。明日我們回去,我有一句好詩:‘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未上古叢臺’。誰敢說我蹈常習故?”婁樸笑道:“我會試回數多了,該雲:‘有客頻從趙地回,自言疊上古叢臺’。誰不說我襲字不襲意呢?”
大傢齊笑起來。
盛希瑗道:“畢竟叢臺在那裏?”婁樸道:“在邯鄲城東北角上,上邊還有雲臺,馬武與光武議事的遺跡,用磚砌個小臺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關,該去看看。”婁樸道:“今日五更出北關時,卻有個遺跡,天黑不曾看見。”譚紹聞道:“什麽古跡?”婁樸道:“學步橋。”盛希瑗道:“是‘邯鄲學步,失其故步’麽。”婁樸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車來,到橋上走上幾步,把咱這獨步青雲那一步萬一失了,豈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來。
譚紹聞道:“方纔過的‘黃粱夢’,果有其事?”婁樸道:“小說傢言,原有此一說。但盧是範陽之盧,這夢在長安地方。俗下扯在這裏,加上些漢鐘離、呂洞賓話頭。要之也不論真與不真,廟修在大路邊上,正可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劑清涼散也好。”盛希瑗道:“難說道旁古跡,盡是假的麽?”
婁樸道:“士人俗見多。即如咱前日過黃河到封丘,封丘古蟲牢,人不說韓憑之妻‘妾是庶人,不樂宋王’的詩,卻說昆腔戲上黃陵集周愈旅店認子,是封丘縣的一個大典故。且不說戲。
咱前日過衛輝汲縣,那正是魏安釐王墓中掘出‘涿塚竹書’的地方。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書上卻有太申殺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縣北比幹墓,有武王《銅盤銘》雲‘左林右泉,後岡前道,萬世之靈,於焉是寶。’這是偃師邙山下何比幹墓中銘,乃漢時大廷尉何比幹,卻說是殷比幹。此等事存而不論可也。總之,過彰德衹說韓魏公的《安陽集》不必說聲伯之洹水瓊瑰;過湯陰衹說嶽武穆之精忠報國,不必說朱亥之椎晉鄙於湯陰。考往探徂,貴於觀其大,得其正,若求瑣屑之軼事,是徒資談柄學問,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衹說西門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嚮東北,必望曹孟德之銅雀、冰井,嚮西北,定求認得高歡天子之大墳。”譚、盛二人,無不後悔這數日不曾同車,把一個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擱了聆教。婁樸道:“我如何當得起!衹如過宜溝驛,誰曾謁過端木祠?過麥洺水河,卻不曾到演易臺。這是我之大錯處,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後,每日同車,萬萬不可錯過就是。”
午後,到臨洺關,同謁冉伯牛祠,還說有伯牛墓。譚紹聞道:“‘伯牛有疾’,見於《魯論》。伯牛魯人也,為何遠葬於此?”婁樸道:“唐宋間農民賽牛神,例畫百牛於壁,名百牛廟,後來訛起來,便成冉伯牛廟。這也是沒要緊的話。總之,過臨洺關,衹說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過沙河,衹說宋廣平璟;至於羅士信大戰於狗山——今名婁山,都是無關至要的閑帳。”
又一日早晨,到趙州橋,坐在飯鋪過早。對門一座畫鋪,畫的是張果老騎驢過橋,魯班怕壓塌了橋,在橋下一手撐祝人買此畫者,貼在傢裏,可以禦火災。三人用了早膳,來看張果老驢蹄跡、魯班手掌印兒。婁樸道:“此皆三傢村小兒語。橋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魯班——公輸子呢?要之此處卻有個緊要蹤跡,人卻不留心:那橋兩邊小孔,是防秋潦以殺水勢的,內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於金,題名於此;也有乘閑遊覽於此,題詩記名於小孔者。咱們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筆硯來,抄錄以入行篋。可補正史所未備,亦可以廣異聞。所謂壯遊海內則文章益進者,此也。”當即三人各抄錄一紙。婁樸道:“到京邸時合在一處,各寫一部,叫裝洪潢氏裱成册頁,名曰《趙州洨河橋石刻集覽》。這便不用買蹄跡、掌印畫兒,合上用印的‘天官賜福’條子送人,說是我從京城來,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發大笑起來。
這譚紹聞詩興勃發,笑道:“我有一首詩,衹怕貽笑兩兄,口占,念念罷:萬柳城南路,巨橋共說仙。地猶稱趙邑,碑已剝隋年。虹影橫長玦,蟾光吐半鉉。題名多宋使,細認慨前賢。”
婁樸道:“好!”譚紹聞道:“咱們至誠相交,無庸面諛。”盛希瑗笑道:“也將就得去,何如。”譚紹聞道:“強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飯鋪,將抄錄大觀、政和北使的題詠夾入行篋,又復同坐一車而行。後來過欒城說穎濱;過定州說東坡;過慶都說犯了堯母聖諱,但非書生所敢議,將來必有聖天子御賜嘉名,以尊十四月誕毓如天聖人之皇母者。我們生於嘉靖年間,不敢預度在何代耳。
曉行夜住,將近京都。到了涿州,謁桓侯廟。衹見廟上懸六個字的匾:“唐留姓宋留名’,盛希瑗道:“這是怎的講哩?”婁樸道:“乃唐之張睢陽,宋之嶽武穆耳。”譚紹聞道:“此齊東也,豈不怕後人捧腹?”盛希瑗道:“那後邊落款,不是賜進士出身麽?”婁樸道:“誰說他不是進士哩。總之,張桓侯風雅儒將,叫唱梆子戲的,唱作黑臉白眉,直是一個粗蠢愚魯的漢子。桓侯《刁鬥銘》,真漢人風味,《閫外春秋》稱其不獨以武功顯,文墨亦自佳。總因打戲的窠臼,要一個三髯,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好配腳色。唐則秦叔寶、程知節,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宋則宋太祖紅臉,而鄭子明是黑臉。士大夫若是目不識史,眼裏看了戲,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來。”
離了涿州將近良鄉,車夫喊道:“老爺們看見昊天塔了麽?這是楊六郎盜他大楊繼業骨殖地方。”盛希瑗道:“聽後邊車夫也是這般說,這是怎的?”婁樸道:“是鬍說哩。當日楊業對敵,王侁、潘美料定楊無敵必勝,不曾接援,以致楊業獨力難支,陷於陳傢𠔌。怎的骨殖到這良鄉塔上。”
本日五輛車飛奔人京。到了蘆溝橋報稅,彰儀門驗票。那個刁難逗留,訛詐侮慢,越是個官兒,一發更受難為。勝之不武,不勝為笑,況且必不能勝。稅役們衹有五個字,說“這個辦不了”,任憑什麽官,再不會有法了。何況舉人、貢士,一發不濟事。挨到天晚,再無可爭,乃得進城。急趕入正陽門內城河南會館。——緣江米巷有李鄧州文達居第,乃天順所賜者,文達去後,遂成中州會館,合併著明。
至於投咨考到,收錄成均肄業,下回再為詳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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