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寶釵勸解寶玉,先說一篇大道理話,是兵傢堂皇正兵;直說黛玉已故,是兵傢不測奇兵。奇正相參,令人捉摸不著。
  寶玉離魂一夢,必不可少。若無此夢,癡想何時醒悟?呆病何能漸愈?但此夢非寶釵說破黛玉已死,無由入夢。寶釵可謂神於醫心病者。
  寶玉通靈,原是頑石。夢中石子打着心窩,通靈本質已經復回,所以漸慚醒愈。後來和尚送回通靈,一點便能超悟。
  夢中迷路,忽總有人叫喚,回首一看,卻是親人,自己身子依舊躺在床上。寫夢境入神。
  黛玉臨終光景,寫得慘澹可憐,更炒在連呼寶玉,衹說得“你好”二字,便咽住氣絶。真描神之筆。
  空中音樂,炒在若有若無,不落小說俗套。
  補寫鳳姐告知賈母及賈母告知寶釵黛玉已死日期,俱入情入理,毫無強砌痕跡。
  圓房一層,不宜過遲,以便寶玉與寶釵漸調琴瑟。
  第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九十四上半回為一段,敘海棠復生,為妖孽見兆,並非吉徵,九十四下半回至九十五回為一段,敘元妃薨逝,寶玉瘋癲,以見花妖之響應;九十六、七、八回為一段,敘釵、黛二人一婚一死,了結黛玉因果,引起寶釵後事。】
  
  
  
  
  【張新之:
  此回與前回衹是一回,為本大段去路,以起下廿二回冤孽帳篇之餘尾也。聚精會砷,出落全題文字。其收煞非尋常話頭綰得住,故歸之鳳姐一笑話。其在“效戲彩”回聾子爆竹,收拾東西一笑話,乃結上半部,起中半部,即以趨結末文字。此一笑話;乃結中半部,起結末,而繳上半部文字。並至此書未開之前,既完之後,都有此一笑話在空際盤旋。其史、尤、政、赦諸笑話,總括於此。
  自“瞞消息”至此為一大段,自“辱親女”回到此衹了明公案。訛言既死元妃,氣數之夭,脫然離恨;真事直宣包勇,斡旋之際,勾了相思。稿子當焚,風月鑒怕留正面;包兒已破,骷髏鬼原是生身。縹緲來兮仙樂聞,嗚呼止矣哭聲寂。禮是成出閨之禮,情是斷迷性之情。既出不能入,憐他枉設機關,一死勝於生,較彼差得乾淨。顰兒暈褪,《好了歌》終。】
  
  
  
  【姚燮:寶玉說姐姐之趕妹妹也,煞費苦心,其巴結尊上,和葉同輩,拊循下人,俱在遠處、大處預為道地。故但見小心謹慎,大度優容,無纖芥之失,蓋儲人皆受其籠絡,而願望始訓。若雲自行霸占,固係瘋傻亂話。
  說有便有,說無便無,即《傳燈錄》所云:道如太虛,廓然虛豁,不可強是非。至雲設言警世,足破萬世庸愚見識。
  雪芹先生不欲以曖昧之事遭蹋閨房,故於黛玉臨終時標出“身子乾淨”四宇,使人默喻其意。
  前晴雯將死,亦云悔不當初,皆作者極力周旋處。
  黛玉氣斷之時,即寶釵婚成之侯。新房熱鬧,滿堂合奏笙簫;舊院凄涼,半空亦有音樂。夫笙簫者,生所同也。音樂者,死所獨也。黛玉亦何慊乎釵!
  此回仍是乙卯年事。】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待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傢扶着他坐起來,還是像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纔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捨,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着從園裏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咱們一心一意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裏衹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裏懊悔,衹得草草完事。【東觀閣側批:
  懊悔遲了。】【姚燮側批:欠早了。】
  到傢,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衹有城外破寺中住着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癥。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賈母王夫人等纔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裏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衹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麽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麽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麽霸占住在這裏?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麽樣了?”襲人不敢明說,衹得說道:“林姑娘病着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着,要起來。豈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那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裏的話,衹求你回明老太太:橫竪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擡在那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爽爽朗朗,同生同死,病已愈矣。】【姚燮眉批:寶哥哥到底不負林妹妹,林妹妹亦可瞑目矣。】活着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便哭的哽嗓氣噎。寶釵恰好同了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着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纔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傢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麽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衹管安穩着,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纔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姚燮眉批:妹妹已亡,(東觀閣夾批:當頭一棒),與汝安心境。】【姚燮側批:
  頂門一針。】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東觀閣(姚燮)側批:
  削(索)性說個盡。】【姚燮眉批:
  索性揭破隱衷,忍得他一時心痛,可以輓回後來。寶釵真有見識,不似藏頭露尾作一味姑娘腔者。】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衹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藉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東觀閣側批:
  春語(姚燮側批:)妙絶。】【姚燮眉批:
  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二語提清,如撥雲霧見青天。】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雲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東觀閣(姚燮)側批:
  微旨妙諦。】【姚燮眉批:與湘蓮、與尤三姐似夢非夢一段文字,兩兩對照,各有其妙。】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氣逞兇無故自隕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外,欲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嚮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着心窩,嚇的即欲回傢,衹恨迷了道路。
  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着。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銹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東觀閣(姚燮)側批:
  生生死死,都是大夢。】【姚燮眉批:自謂出夢,不知其復入夢矣,然此後亦不過未醒之殘夢耳。】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聲而已。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衆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决絶,神魂歸一,庶可療治。【東觀閣(姚燮)側批:
  善於醫瘋(風)病。】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纔放心。立即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鬱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東觀閣側批:
  寶釵用意,已有明效。】【姚燮側批:寶釵用意極是,果有效驗。】說着出去。衆人各自安心散去。
  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麽好歹,橫竪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衹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着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衹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勸解,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東觀閣夾批:
  已為夫婦,(姚燮眉批:)尚未同諧,寶釵真道學。】那寶玉心裏雖不順遂,無奈日裏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衹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姚燮眉批:
  以上結寶玉迎娶後知黛玉已死一段文字。】
  卻說寶玉成傢的那一日,黛玉【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用倒敘法。】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衹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着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裏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卻料着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裏黛玉睜開眼一看,衹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着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姚燮(東觀閣側批:
  紫鵑急煞),何忍竟聞其語耶?】不想我……”說着,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着。紫鵑見他攥着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衹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幹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裏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衹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
  紫鵑忙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着,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着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着,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東觀閣側批:
  恨至之死。】【姚燮眉批:“你好”二字下,恨恨之至,有千言萬語,實難說盡。[歹先][歹先]不能作聲時為之陡住而難說者,不啻已盡。】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
  、李紈叫人亂着攏頭穿衣,衹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
  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絶,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東觀閣(姚燮)側批:
  哀樂不同。】【姚燮眉批:哀樂不均,死生異路,作者以特筆書之。】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傢痛哭了一陣,衹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傢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惛憒更甚,正在着急異常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兇信一回,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衹得親自到園。到了瀟湘館內,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便說:“很好。衹是剛纔你們為什麽不言語,叫我着急?”探春道:“剛纔送老爺,怎麽說呢。”鳳姐道:“還倒是你們兩個可憐他些。這麽着,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傢呢。但是這件事好纍墜,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不住。”李紈道:“你去見機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裏,聽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聽得都唬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東觀閣側批:
  早(姚燮側批:)成就了,不至於死。】【姚燮側批:
  可惡老不死。】【姚燮眉批:自己弄壞外孫女兒,到此自認,白日光,幽隱皆照,可得謂之良心不昧乎!】但衹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說着,便要到園裏去哭他一場,又惦記着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賈母無奈,衹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衹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麽見他父親呢。’”說着,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衹壽夭有定。如今已經死了,無可盡心,衹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送。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也可以少安了。”賈母聽到這裏,越發痛哭起來。鳳姐恐怕老人傢傷感太過,明仗着寶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來撒個謊兒哄老太太道:“寶玉那裏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纔止住淚問道:“不是又有什麽緣故?”鳳姐陪笑道:“沒什麽緣故,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兒,鳳姐也跟着過來。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衹因要到寶玉那邊,衹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既這麽着,我也不過去了。由你們辦罷,我看着心裏也難受,衹別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纔過寶玉這邊來,見了寶玉,因問:“你做什麽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他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的住,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賈母聽着,說:“使得,衹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
  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遞了茶,賈母叫他坐下。寶釵側身陪着坐了,纔問道:“聽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賈母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因說道:“我的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纔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婦了,我纔告訴你。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着這個,你們先都在園子裏,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原是好姐姐。】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自此寶釵千回萬轉,想了一個主意,衹不肯造次,所以過了回九纔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然後大傢說話纔不至似前留神。
  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癡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東觀閣(姚燮)側批:
  自然該去(哭)。】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鬍思亂想,怎奈他鬱悶難堪,病多反復。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來。賈母等衹得叫人擡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瀟湘館內,一見黛玉靈柩,賈母已哭得淚幹氣絶。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裏間歇着,猶自落淚。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裏,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不時(堪)回首。】衆人原恐寶玉病後過哀,都來解勸,寶玉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大傢攙扶歇息。其餘隨來的,如寶釵,俱極痛哭。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心裏已回過來些,【東觀閣(姚燮)側批:
  卻錯怪此情種。】又見賈母王夫人都在這裏,不敢灑落寶玉,便將林姑娘怎麽復病,怎麽燒毀帕子,焚化詩稿,並將臨死說的話,一一的都告訴了。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幹。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東觀閣(姚燮側批:
  總束)一遍。】賈母、王夫人又哭起來。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那裏肯捨,無奈賈母逼着,衹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寧,今又大痛一陣,已覺頭暈身熱。雖是不放心惦着寶玉,卻也掙紥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也便回去,派了彩雲幫着襲人照應,並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訴我們。”寶釵是知寶玉一時必不能捨,也不相勸,衹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衆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於是加意調養,漸漸的好起來。賈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不妨了,獨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百日,身體復舊,又過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擇個上好的吉日。”薛姨媽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心裏卻還是極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願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如今纔得安逸,必要大傢熱鬧幾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願,二則咱們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傢操了好些心。”薛姨媽聽說,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母道:“咱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些。若說動用的,他屋裏已經滿了。必定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幾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所以他不得長壽。”說着,連薛姨媽也便落淚。恰好鳳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着什麽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纔聽了個笑話兒來了,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編派誰呢,你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說不笑我們可不依。”衹見那鳳姐未從張口,先用兩衹手比着,笑彎了腰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鳳姐實能解頤。】未知他說出些什麽來,下回分解。
  
  
  
  
  
  
  【陳其泰:
  寶玉囑襲人回明老太太雲雲,字字從肝膈中流出,不知是淚是血。何嘗有絲毫瘋意。此可見其至情所潔,故雖瘋而不迷,至死而不易也。
  寶玉癡情,非口舌所能爭。寶釵告以黛玉巳死,意仿兵法置之死地而後生也。然試問黛玉如尚未死,則萬無可救,惟有兩人同歸於死耳。
  寶釵其奈之何。
  寶玉被石於打着心窩,似即和尚用玉擲來,而不甚分明。其妙正在不分明也。若說和尚如何救解,便成鈍置矣。
  新人進門,而黛玉斷氣。此遠遠一陣音樂所由來也。止聞一陣者,自園中進去,路經其地,既過即不聽得也。一經附會,便成登仙公案。
  妙在有無恍惚之間。如說異香撲鼻,仙樂來迎,便俗不可耐矣。
  黛玉之死,寶釵所深幸也。萬一不死,則相見既難為情。且滿腔妒意,必有許多疑慮周防醜態矣;把臉飛紅者,追億前事,略知慚愧也。不免落下淚來者,大患既除,聊裝門面也。】
  
  
  
  
  
  
  【哈斯寶:薛蟠,這是本書中最劣最差的一人,因為有國孝,他又身在囹圄,所以把妹妹的終身大事了草推給母親去做主,可以不必苛責。而賈政卻是最明白最高貴的人,竟同薛蟠一樣,違背禮教,心疼嬌子,把他的婚事推給老糊塗母親去擺布,又當如何評論?這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貶斥的。說賈政是“假正”,這裏豈不昭然若揭麽?作者依次寫出這二人將婚事推給母娘做主的話,用意便是如此。
  可悲呵,天既生亮又何生瑜!破寺穹醫畢知庵,何等出奇。看官應再三思味。語雲,心不負人則面無愧色。而今寶釵聽瀟湘已死,便臉紅,可見她有負瀟湘。但是人衹知其有負瀟湘,不知其有負寶玉。有人說,哪處負了寶玉?我說,你不見她嚮瀕死的寶玉告訴瀟湘噩耗?她的想法是,我今嫁了寶玉,原是千載難逢之喜,但他竟變成無用之人,我白費了心機,如今該如何是好?幸虧我雖嫁了他尚未圓房,還不致連累終身。或他全愈,或他即死,纔不致貽誤我一生。於是出此絶計,咬緊牙關告訴了寶玉。欲知內心事,須聽出口言,豈可不思量,她對鶯兒說的話。寶玉雖病愈未死,但終於出傢,這是天地不與好狡人便。
  第二十二回上鸚鵡學舌說寶玉“來了”,是知他同黛玉要好,這回又說“來了”,怎能說不知瀟湘已死呢?哀怨之意,禽獸亦有之。鸚鵡不是不知黛玉已死,諒是悲怨已極,纔發此聲,抒發己怨的。讀長生殿雪衣女故事,便可知曉。】
   (哈斯寶簡本第三十二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九十八回。)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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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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