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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柳宗元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嚮峰頭望故鄉。
讀柳宗元這首詩,給我們的印象是:詩人通過奇異的想象,獨特的藝術構思,把埋藏在心底的鬱抑之情,不可遏止地盡量傾吐了出來;它的抒情方式,是屬於嚴羽《滄浪詩話》裏所說的“瀋著痛快”一類。這在唐人絶句中是不多見的。
我們知道,柳宗元是個具有遠大抱負的進步詩人。早年他參加了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革新”,積極進行政治活動。不幸失敗,貶為永州司馬。十年之後,又被分發到更遙遠的邊荒之地的柳州。這詩便是他任柳州刺史時所作。當時,他正當壯盛之年,“一斥不復,群飛刺天”(韓愈《祭柳子厚文》),政治上不斷遭受到沉重的打擊,使得他心情憤激不平,終年生活在憂危愁苦之中。《新唐書》本傳說他“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這詩裏一連串的奇異的想象,正是他那“堙厄感鬱”心情的寫照。
他之所以“自放山澤間”,為的是藉山水以消遣愁懷;然而藉山水以消遣愁懷,如同李白所說藉酒澆愁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懷消愁愁更愁。”特別是那秋天季節,草木變衰,自然界一片荒涼,登山臨水,觸目傷懷,更使人百端交感,愁腸欲斷。詩人從腸斷這一意念出發,於是聳峙在四周圍的崇山峻嶺,着眼點就在於它的巉削陡峭,在於它的“尖”,從而使群山的形象,轉化為無數利劍的鋒芒,這“愁腸”仿佛就是被它們割斷似的。說“海畔尖山”,正以見地處西南濱海,去故鄉之遠。身在貶所,“望故鄉”而不能歸,當然是痛苦的;然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古樂府《悲歌行》),卻又能從痛苦中得到某種滿足。於是在無可奈何的矛盾心情的支配下,他就盡情的望去,唯恐其望得不夠。這無數的象“劍芒”一樣的“尖山”,山山都可以望故鄉,可是自己衹有一個身子,一雙眼睛,該怎麽辦呢?柳宗元是精通佛典的,而和他一同看山的浩初上人,便是竜安海禪師的弟子。佛經中不是有“化身”的說法嗎?在一種微妙的啓示下,於是他就想入非非,想到“化身千億”了。
在這首詩裏,詩人就是通過上述一係列的形象思維來揭示其內心世界的。
詩題標明“寄京華親故”。“望故鄉”而“寄京華親故”,意在訴說自己慘苦的心情、迫切的歸思,希望在朝舊交能夠一為援手,使他得以孤死首丘,不至葬身瘴癘之地。
蘇軾論唐人詩,以柳宗元和韋應物相提並論,指出他們的詩,“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見《書黃子思詩集後》)王士禎也說:“風懷澄澹推韋柳。”“簡古”、“澹泊”或“澄澹”,乃是柳詩意境風格的一個方面,雖然是其主要的方面,但並不能概括柳詩的全貌。柳詩自有其別調。他的詩,象懸崖峻𠔌中凜冽的潭水,經過衝沙激石、千回百折的過程,最後終於流入險阻的絶澗,渟滀到徹底的澄清。冷冷清光,鑒人毛發;岸旁蘭芷,散發着幽鬱的芬芳。但有時山洪陡發,瀑布奔流,會把它激起跳動飛濺的波瀾,發出凄厲而激越的聲響,使人産生一種魂悸魄動的感覺。此詩中詩人跳動飛濺的情感波瀾無法抑製,恰如“山洪陡發,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産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馬茂元)
重別夢得
柳宗元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捨翁。
元和九年(814),柳宗元和劉禹錫同時奉詔從各自的貶所永州、朗州回京,次年三月又分別被任為遠離朝廷的柳州刺史和連州刺史,一同出京赴任,至衡陽分路。面對古道風煙,茫茫前程,二人無限感慨,相互贈詩惜別。《重別夢得》是柳宗元贈給劉禹錫三首詩中的一首。
這首詩寫臨岐敘別,情深意長,不着一個愁字,而在表面的平靜中藴蓄着深沉的激憤和無窮的感慨。“二十年來萬事同”,七個字概括了他與劉禹錫共同經歷的宦海浮沉、人世滄桑。二人在貞元九年(793)同時進士及第,踏上仕途,迄今已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二十多年來,他們在永貞改革的政治舞臺上“謀議唱和”、力革時弊,後來風雲變幻,二人同時遭難,遠謫邊地;去國十年以後,二人又一同被召回京,卻又再貶遠荒。共同的政治理想把他們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造成了這一對摯友“二十年來萬事同”的坎坷遭遇。然而使詩人慨嘆不已的不僅是他們個人出處的相同,還有這二十年來朝廷各種弊政的復舊,劉禹錫深深理解柳宗元的這種悲哀,所以在答詩中抒發了同樣的感慨:“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他們早年的政治革新白白付之東流,今朝臨岐執手,倏忽之間又將各自東西,撫今追昔,往事不堪回首。“今朝”二字寫出了詩人對最後一刻相聚的留戀,“忽”字又點出詩人對光陰飛逝、轉瞬別離的驚心。“西東”非一般言別套語,而是指一去廣東連縣,一去廣西柳州,用得正切實事。
由於是再度遭貶,詩人似乎已經預感到這次分別很難再有重逢的機會,便強忍悲痛,掩藏了這種隱約的不祥預感,而以安慰的口氣與朋友相約:如果有一天皇帝開恩,准許他們歸田隱居,那麽他們一定要卜捨為鄰,白發相守,度過晚年。這兩句粗看語意平淡,似與一般歌詠歸隱的詩歌相同,但衹要再看看《三贈劉員外》中,詩人又一次問劉禹錫:“今日臨岐別,何年待汝歸?”就可以明白詩人與劉禹錫相約歸田為鄰的願望中深藴着難捨難分的別愁離恨和生死與共的深情厚誼。身處罻羅①之中而嚮往遺世耦耕②,是封建知識分子在政治上碰壁以後唯一的全身遠禍之道和消極抗議的辦法。因此這“皇恩”二字便自然流露了某種譏刺的意味。“若許”二字卻說明目前連歸田亦不可得,然而詩人偏偏以這樣的夢想來安慰分路的離愁,唯其如此,詩人那信誓旦旦的語氣也就更覺凄楚動人。
這首詩以直抒離情構成真摯感人的意境,寓復雜的情緒和深沉的感慨於樸實無華的藝術形式之中。不言悲而悲不自禁,不言憤而憤意自見。語似質直而意藴深婉,情似平淡而低徊鬱結。蘇東坡贊柳詩“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這也正是這首小詩的主要特色。
(葛曉音)
登柳州城樓寄漳、廷封、連四州刺史
柳宗元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麯似九回腸。
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是首抒情詩。賦中有比,象中含興,展現了一幅情景交融的動人圖畫,而抒情主人公的神態和情懷,也依稀可見。這情懷,是特定的政治鬥爭環境所觸發的。
公元八○五年,唐德宗李適死,太子李誦(順宗)即位,改元永貞,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革新派人物,但由於保守勢力的反撲,僅五個月,“永貞革新”就遭到殘酷鎮壓。王叔文、王伾被貶斥而死,革新派的主要成員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分別謫降為遠州司馬。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二王八司馬”事件。直到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初,柳宗元與韓泰、韓曄、陳諫、劉禹錫等五人才奉詔進京。但當他們趕到長安時,朝廷又改變主意,竟把他們分別貶到更荒遠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連州為刺史。這首七律,就是柳宗元初到柳州之時寫的。
全詩先從“登柳州城樓”寫起。首句“城上高樓”,於“樓”前着一“高”字,立身愈高,所見愈遠。作者長途跋涉,好容易纔到柳州,卻急不可耐地登上高處,為的是要遙望戰友們的貶所,抒發難於明言的積愫。“接大荒”之“接”字,是說城上高樓與大荒相接,乃樓上人眼中所見。於是感物起興,“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即由此噴涌而出,展現在詩人眼前的是遼闊而荒涼的空間,望到極處,海天相連。而自己的茫茫“愁思”,也就充溢於遼闊無邊的空間了。這麽遼闊的境界和這麽深廣的情意,作者卻似乎毫不費力地寫入了這第一聯,攝詩題之魂,並為以下的逐層抒寫展開了宏大的畫捲。
第二聯“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寫的是近處所見。惟其是近景,見得真切,故寫得細緻。就描繪風急雨驟的景象而言,這是“賦”筆,而賦中又兼有比興。屈原《離騷》有雲:“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又云:“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鬍繩之。謇吾法大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在這裏,芙蓉與薜荔,正象徵着人格的美好與芳潔。登城樓而望近處,從所見者中特意拈出芙蓉與薜荔,顯然是它們在暴風雨中的情狀使詩人心靈顫悸。風而曰驚,雨而曰密,颭而曰亂,侵而曰斜,足見對客觀事物又投射了詩人的感受。芙蓉出水,何礙於風,而驚風仍要亂颭;薜荔覆墻,雨本難侵,而密雨偏要斜侵。這怎能不使詩人産生聯想,愁思彌漫呢!在這裏,景中之情,境中之意,賦中之比興,有如水中着????,不見痕跡。
第三聯寫遠景。由近景過渡到遠景的契機乃是近景所觸發的聯想。自己目前是處於這樣的情境之中,好友們的處境又是如何呢?於是心馳遠方,目光也隨之移嚮漳、廷封、連四州。“嶺樹”、“江流”兩句,同寫遙望,卻一仰一俯,視野各異。仰觀則重嶺密林、遮斷千裏之目;俯察則江流麯折,有似九回之腸。景中寓情,愁思無限。從字面上看,以“江流麯似九回腸”對“嶺樹重遮千裏目”,銖兩悉稱,屬於“工對”的範圍。而從意義上看,上實下虛,前因後果,以駢偶之辭運單行之氣,又具有“流水對”的優點。
尾聯從前聯生發而來,除表現關懷好友處境望而不見的惆悵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望而不見,自然想到互訪或互通音問;而望陸路,則山嶺重疊,望水路,則江流紆麯,不要說互訪不易,即互通音問,也十分睏難。這就很自然地要歸結到“音書滯一鄉”。然而就這樣結束,文情較淺,文氣較直。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先用“共來百粵文身地”一墊,再用“猶自”一轉,纔歸結到“音書滯一鄉”,便收到了沉鬱頓挫的藝術效果。而“共來”一句,既與首句中的“大荒”照應,又統攝題中的“柳州”與“漳、廷封、連四州”。一同被貶謫於大荒之地,已經夠痛心了,還彼此隔離,連音書都無法送到!讀詩至此,餘韻裊裊,餘味無窮,而題中的“寄”字之神,也於此麯麯傳出。可見詩人用筆之妙。
(霍鬆林)
柳州榕葉落盡偶題
柳宗元
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就詩人而言,在我為情,在物為境。詩思的觸發、詩篇的形成,往往是我與物、情與境交相感應的結果。柳宗元的這首《偶題》,正是一首物我雙會情境交融的作品。如果設想詩人創作時的狀態,他身為逐客,遠在異鄉,獨立庭院,百感叢集,這時,正如《文心雕竜·物色篇》所說,心因“物色之動”而搖,辭因“情以物遷”而發。他的詩筆“既隨物以宛轉”,“亦與心而徘徊”。眼中的花盡葉落之境與心中的凄黯迷惘之情是融會為一的。
詩的首句“宦情羈思共凄凄”,是我心藴結之情。瀋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柳州詩長於哀怨,得《騷》之餘意。”這是因為柳宗元的身世與屈原有相似之處。他自二十六歲進入仕途,到四十七歲逝世,其間僅二十一年,但卻過了十四年的貶謫生活。他三十三歲時被貶到永州,十年纔被召回,可是,回到長安衹一個月,又被外放到比永州更遙遠、更荒僻的柳州。這首詩就是他到柳州後,也就是他的政治希望和還鄉希望一度閃現而又終於破滅之後寫的。聯繫他在去柳州途中寫的“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待流年”(《嶺南江行》)以及在柳州寫的“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麯似九回腸”(《登柳州城樓》),“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與浩初上人同看山》)等詩句,就可以知道這一句中所說的“宦情羈思”是什麽況味、什麽分量。而正因為這種情思積纍在心中已非一朝一夕,這裏用不着以濃墨重彩渲染,衹用“凄凄”兩字輕描一筆,就足以表明一切了。人們在欣賞詩歌時常會發現,以平淡的筆墨來顯示深厚的感情,往往更見其深厚,就正是所謂“厚積薄發”的妙用。至於這句中的一個“共”字,則說明這一“凄凄”之感是雙重的,是宦情的凄凄加羈思的凄凄,因而其分量是加倍沉重的。
詩的三、四兩句“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是物象構成之境。當時的柳州還是所謖“瘴癘之地”,風土人情不同於中原地區,在逐客旅人的眼中,別是一種殊方色彩、異域情調,在在都足以觸發貶謫之思,勾起懷鄉之念,何況又在陽春二月見到反常的如秋之景。那種落葉滿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這裏,鶯啼而曰“亂啼”,則是詩人情往感物,辭因情發。其實,鶯啼無所謂“亂”,衹因聽鶯之人心煩意亂,所以別有感受。
詩人就是當上述的在我之情與在物之境相會相融之際,寫出了這樣一首物來動情、情往感物的詩篇。詩的第二句“春半如秋意轉迷”,正是彼來此往的交接點。而如果從詩的章法看,這是一個承上啓下的句子。句中的“意轉迷”上承前一句,句中的“春半如秋”下啓後兩句,從而在我與物、情與境之間起了綰合作用。
當然,就對詩歌的要求而言,僅僅我與物會、情與境融是不夠的。這首詩之所以特別凄楚動人,還因為詩人所懷的在我之情不是一時的感慨、淡淡的閑愁,詩人所觸的在物之境也不是通常的景色、一般的物象。王士禛有一組《秦淮雜詩》,第一首“年來腸斷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十日雨絲風片裏,濃春煙景似殘秋”,也是寫“春半如秋”。但王詩所懷的情衹是感懷往事的一點惆悵之情,所觸的境衹是風雨凄其的江南習見之境,兩者交織成篇,雖然也饒有風韻,不失為一首佳作,而在重量和深度上是不能與柳詩抗衡的。
(陳邦炎)
別捨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裏,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元和十一年(816)春,柳宗元的堂弟宗一從柳州(今廣西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去,柳宗元寫了這首詩送別。全詩蒼茫勁健,雄渾闊遠,感慨深沉,感情濃烈,抒發了詩人政治上生活上鬱鬱不得志的悲憤之情。
詩的一、三、四聯着重表現的是兄弟之間的骨肉情誼。一聯開篇點題,點明別離,描敘兄弟惜別之情。“越江”,即粵江,這裏是指柳江。兩句意思是說:自己的心靈因長期貶謫生活的折磨,已經成了“零落殘魂”;而這殘魂又遭逢離別,更是加倍黯然神傷。在送兄弟到越江邊時,雙雙落淚,依依不捨。
第三聯是景語,也是情語,是用比興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對照。“桂嶺”,在今廣西賀縣東北,這裏泛指柳州附近的山嶺。“桂嶺瘴來雲似墨”,寫柳州地區山林瘴氣彌漫,天空烏雲密佈,象徵自己處境險惡。“洞庭春盡水如天”,遙想行人所去之地,春盡洞庭,水闊天長,山川阻隔,相見很難了。
詩的最後一聯,說自己處境不好,兄弟又遠在他方,今後衹能寄以相思之夢,在夢中經常夢見“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帶的煙樹。“煙”字頗能傳出夢境之神。詩人說此後的“相思夢”在“郢樹煙”,情誼深切,意境迷離,具有濃郁的詩味。宋代周紫芝曾在《竹坡詩話》中提出非議說:“夢中安能見郢樹煙?‘煙’字衹當用‘邊’字。”清代馬位則認為:“既雲夢中,則夢境迷離,何所不可到?甚言相思之情耳。一改‘邊’字,膚淺無味。”(《秋窗隨筆》)近人高步瀛也說:“‘郢樹邊’太平凡,即不與上復,恐非子厚所用,轉不如‘煙’字神遠。”(《唐宋詩舉要》)後二說有理。“煙”字確實狀出了夢境相思的迷離惝惚之態,顯得情深意濃,十分真切感人。
這首詩所抒發的並不單純是兄弟之間的骨肉之情,同時還抒發了詩人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竄南荒的憤懣愁苦之情。詩的第二聯,正是集中地表現他長期鬱結於心的憤懣與愁苦。從字面上看,“一身去國六千裏,萬死報荒十二年”,似乎衹是對他的政治遭遇的客觀實寫,因為他被貶謫的地區離京城確有五、六千裏,時間確有十二年之久。實際上,在“萬死”、“投荒”、“六千裏”、“十二年”這些詞語裏,就已經包藏着詩人的抑鬱不平之氣,怨憤凄厲之情,衹不過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跡,讓人“思而得之”罷了。我們知道,柳宗元被貶的十二年,死的機會確實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災,差一點被燒死。詩人用“萬死”這樣的誇張詞語,無非是要渲染自己的處境,表明他一心為國,卻被長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蠻荒”之地,這該是多麽不公平、多麽令人憤慨呵!
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徵戌、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柳宗元的這首詩既敘“別離”之意,又抒“遷謫”之情。兩種情意上下貫通,和諧自然地熔於一爐,確是一首難得的抒情佳作。
(賈文昭)
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柳宗元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
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
蘇東坡曾說柳宗元的詩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東坡題跋》捲二),能做到“寄至味於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後》)。本詩正是這樣一首好詩。
詩題點明寫作時間是在貶官柳州時期。詩的內容是抒發種柑樹的感想。開頭用敘事語泛泛寫來:“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首句特別點明“手種”和株數,可見詩人對柑樹的喜愛和重視。次句用“新”字來形容柑葉的嫩緑,用“遍”字來形容柑葉的繁盛,不僅狀物候時態,融和駘蕩,如在目前,而且把詩人逐樹觀賞、遍覽城隅的興致暗暗點出。
為什麽對柑橘樹懷有如此深情呢?請聽詩人自己的回答:“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原來他愛柑橘是因為讀“楚客”屈原的《橘頌》引起了雅興,而不是象三國時丹陽太守李衡那樣,想通過種橘來發傢致富,給子孫留點財産。(事見《太平御覽》果部三引《襄陽記》)心交古賢,寄情橘樹,悠然自得,不慕榮利,詩人的心地是多麽淡泊!然而透過外表的淡泊,正可以窺見詩人內心的波瀾。屈原當年愛橘、憐橘,認為橘樹具有“閉心自慎,終不過失”和“秉德無私”的品質,曾作頌以自勉。今天自己秉德無私,卻遠謫炎荒,此情此心,對誰可表?衹有這些不會說話的柑橘樹,纔是自己的知音。這一聯的對偶用反對而不用正對,把自己復雜的思想感情分別灌註到兩個含意相反的典故中去,既做到形式上的對稱,又做到內容上的婉轉麯達,並能引起內在的對比聯想,讀來令人感到深文藴蔚,餘味麯包。
接着,詩人從幼小的柑樹,遠想到它的開花結實:“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幾歲”、“何人”都上承“憐”字來。“憐”之深,所以望之切。由於柑樹已經成了詩人身邊唯一的知音,所以愈寫他對於柑樹的憐深望切,就愈能表現出他的高情逸緻,表現出他在盡力忘懷世情。這一聯用“噴雪”形容柑樹開花,下一個“聞”字,把“噴雪”奇觀與柑橘花飄香一筆寫出,渲染出一種熱鬧的氣氛;用“垂珠”形容纍纍碩果,展現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前景。但這畢竟出於想象。從想象回到現實,熱鬧的氣氛恰恰反襯出眼前的孤寂。他不禁嚮自己的心靈發問道:這幼小的柑橘樹究竟要過多久才能開花?將來由誰來摘它的果實?言外之意是: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裏呆到柑橘開花結果的一天嗎?
尾聯本可以順勢直道胸臆,抒發感慨,然而詩人仍以平緩的語調故作達觀語:“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將來能夠親眼看到柑橘長大成林,有朝一日能以自己親手種出的柑橘來養老,這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呢?然而,“坐待成林”對一個胸有塊壘之氣的志士來說,究竟是什麽“滋味”,讀者是不難理解的。清人姚鼐說:“結句自傷遷謫之久,恐見甘之成林也。而托詞反平緩,故佳。”(《唐宋詩舉要》捲五引)
應該說,這首詩的整個語調都是平緩的,而在平緩的語調後面,卻隱藏着詩人一顆不平靜的心。這是形成“外枯中膏,似淡而實美”的藝術風格的重要原因。其妙處,藉用歐陽修的話來說,叫做:“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歐陽文忠公集》捲二)玩賞誦吟,越發使人覺得韻味深厚。
(吳汝煜)
酬曹侍禦過象縣見寄
柳宗元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這首頗負盛名的小詩,是作者任柳州刺史時寫的。一、二兩句,切“曹侍禦過象縣見寄(經過象縣的時候作詩寄給作者)”;三、四兩句,切“酬(作詩酬答)”。“碧玉流”指流經柳州和象縣的柳江;“破額山”是象縣沿江的山。
作者稱曹侍禦為“騷人”,並且用“碧玉流”、“木蘭舟”這樣美好的環境來烘托他。環境如此優美,如此清幽,“騷人”本可以一面趕他的路,一面看山看水,悅性怡情;如今卻“遙駐”木蘭舟於“碧玉流”之上,懷念起“萬死投荒”、貶謫柳州的友人來,“遙駐”而不能過訪,望“碧玉流”而興嘆,衹有作詩代柬,表達他的無限深情。
“春風無限瀟湘意”一句,的確會使讀者感到“無限意”,但究竟是什麽“意”,卻迷離朦朧,說不具體。這正是一部分優美的小詩所常有的藝術特點,也正是“神韻”派詩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這也並不是“羚羊挂角,無跡可求”。如果細玩全詩,其主要之點,還是可以說清的。“瀟湘”一帶,乃是屈子行吟之地。作者不是把曹侍禦稱為“騷人”嗎?把“瀟湘”和“騷人”聯繫起來,那“無限意”就有了着落。此其一。更重要的是,結句中的“欲采蘋花”,顯然汲取了南朝柳惲《江南麯》的詩意。《江南麯》全文是這樣的:“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復應晚。不道新知樂,衹言行路遠。”由此可見,“春風無限瀟湘意”,主要就是懷念故人之意。此其二。而這兩點,又是象水和乳那樣融合一起的。
“春風無限瀟湘意”作為絶句的第三句,又妙在似承似轉,亦承亦轉。也就是說,它主要表現作者懷念“騷人”之情,但也包含“騷人”寄詩中所表達的懷念作者之意。春風和暖,瀟湘兩岸,芳草叢生,蘋花盛開,朋友們能夠於此時相見,該有多好!然而卻辦不到啊!無限相思而不能相見,就想到采蘋花以贈故人。然而,不要說相見沒有自由,就是欲采蘋花相贈,也沒有自由啊!
這首詩語言簡煉,寫景如畫。詩人用“碧玉”作“流”的定語,十分新穎,不僅準確地表現出柳江的色調和質感,而且連那微波不興、一平似鏡的江面也展現在讀者面前。這和下面的“遙駐”、“春風”十分協調,自有一種藝術的和諧美。
從全篇看,特別是從結句看,其主要特點是比興並用,虛實相生,能夠喚起讀者的許多聯想。瀋德潛說:“欲采蘋花相贈,尚牽製不能自由,何以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獻之於君而末由意,與《上蕭翰林書》同意,而詞特微婉。”它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欲以忠心獻之於君而末由”,可以有不同看法。但結合作者被貶謫的原因、經過和被貶以後繼續遭受誹謗、打擊,動輒得咎的處境,它有言外之意,則是不成問題的。
(霍鬆林)
南澗中題
柳宗元
秋氣集南澗,獨遊亭午時。
迴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羈禽響幽𠔌,寒藻舞淪漪。
去國魂已遊,懷人淚空垂。
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衹自知。
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唐憲宗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遊覽永州南郊的袁傢渴、石渠、石澗和西北郊的小石城山,寫了著名的《永州八記》中的後四記──《袁傢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山記》。這首五言古詩《南澗中題》,也是他在同年秋天遊覽了石澗後所作。南澗即《石澗記》中所指的“石澗”。石澗地處永州之南,又稱南澗。
這首詩,以記遊的筆調,寫出了詩人被貶放逐後憂傷寂寞、孤獨苦悶的自我形象。
全詩大體分兩層筆墨。前八句,着重在描寫南澗時所見景物。時方深秋,詩人獨自來到南澗遊覽。澗中寂寞,仿佛秋天的肅殺之氣獨聚於此。雖日當正午,而秋風陣陣,林影稀疏,仍給人以蕭瑟之感。詩人初到時若有所得,忘卻了疲勞。但忽聞失侶之禽鳴於幽𠔌,眼見澗中水藻在波面上蕩漾,卻引起了無窮聯想。詩的後八句,便着重抒寫詩人由聯想而産生的感慨。詩人自述遷謫離京以來,神情恍惚,懷人不見而有淚空垂。人孤則易為感傷,政治上一失意,便動輒得咎。如今處境索寞,竟成何事?於此徘徊,亦衹自知。以後誰再遷謫來此,也許會理解我這種心情。詩人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而遭受貶謫,使他感到憂傷憤懣,而南澗之遊,本是解人煩悶的樂事,然所見景物,卻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悶和煩惱。所以蘇軾曾有評語說,“柳儀曹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鬍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認為“柳子厚南遷後詩,清勁紆徐,大率類此”(《東坡題跋》捲二《書柳子厚南澗詩》)。這是道出了柳宗元貶後所作詩歌在思想內容方面的基本特色的。
清人何焯在所著《義門讀書記》中,也曾對此詩作過較好的分析。他說:“‘秋氣集南澗’,萬感俱集,忽不自禁。發端有力。‘羈禽響幽𠔌’一聯,似緣上‘風’字,直書即目,其實乃興中之比也。羈禽哀鳴者,友聲不可求,而斷遷喬之望也,起下‘懷人’句。寒藻獨舞者,潛魚不能依,而乖得性之樂也,起下‘去國’句。”他這種看法,既註意到了詩人在詩歌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緒,又註意到了這種思想情緒在詩歌結構安排上的內在聯繫,是符合作品本身的實際的。“秋氣集南澗”一句,雖是寫景,點出時令,一個“集”字便用得頗有深意。悲涼蕭瑟的“秋氣”怎麽能獨聚於南澗呢?這自然是詩人主觀的感受,在這樣的時令和氣氛中,詩人“獨遊”到此,自然會“萬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滿腔憂鬱的情懷,便一齊從這裏開始傾瀉出來。詩人由“秋氣”進而寫到秋風蕭瑟,林影參差,引出“羈禽響幽𠔌”一聯。詩人描繪山鳥驚飛獨往,秋萍飄浮不定,不正使人仿佛看到詩人在溪澗深處躑躅徬徨、凄婉哀傷的身影嗎?這“羈禽”二句,雖然是直書見聞,“其實乃興中之比”,開下文着重抒寫感慨的張本。詩人以“羈禽”在“幽𠔌”中哀鳴,欲求友聲而不可得,比之為對重返朝廷之無望,因而使他要“懷人淚空垂”了。這詩寫得平淡簡樸,而細細體會,藴味深長,“平淡有思緻”。蘇軾稱贊此詩“妙絶古今”,“熟視有奇趣”,道出了它的藝術特色。
(吳文治)
溪居
柳宗元
久為簪組纍,幸此南夷謫。
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在零陵西南遊覽時,發現了曾為冉氏所居的冉溪,因愛其風景秀麗,便遷居是地,並改名為愚溪。
這首詩寫他遷居愚溪後的生活。詩的大意是說:我久為做官所羈纍,幸好有機會貶謫到這南方少數民族地區中來,解除了我的無窮煩惱。閑居無事,便與農田菜圃為鄰,有時就仿佛是個山林隱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地除草;有時蕩起小舟,去遊山玩水,直到天黑纔歸來。獨往獨來,碰不到別人,仰望碧空藍天,放聲歌唱。
這首詩表面上似乎寫溪居生活的閑適,然而字裏行間隱含着孤獨的憂憤。如開首二句,詩意突兀,耐人尋味。貶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詩人卻以反意着筆,說什麽久為做官所“纍”,而為這次貶竄南荒為“幸”,實際上是含着痛苦的笑。“閑依”、“偶似”相對,也有強調閑適的意味,“閑依”包含着投閑置散的無聊,“偶似”說明他並不真正具有隱士的淡泊、閑適,“來往不逢人”句,看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畢竟也太孤獨了。這裏也透露出詩人是強作閑適。這首詩的韻味也就在這些地方。瀋德潛說,“愚溪諸詠,處連蹇睏厄之境,發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唐詩別裁》捲四)這段議論是很有見地的。
(吳文治)
秋曉行南𠔌經荒村
柳宗元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𠔌。
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
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南𠔌,在永州鄉下。此篇寫詩人經荒村去南𠔌一路所見景象,處處緊扣深秋景物所獨具的特色。句句有景,景亦有情,交織成為一幅秋曉南𠔌行吟圖。
詩人清早起來,踏着霜露往幽深的南𠔌走去。第一句點明時令。杪(miǎo),末也。“杪秋”,即深秋。“霜露重”,固然是深秋景色,同時也說明了是早晨,為“秋曉”二字點題。
中間四句寫一路所見。詩人來到小溪,踏上小橋,到處是黃葉滿地;荒涼的山村,古樹參天。一個“覆”字,說明這裏樹木之多,以致落葉能覆蓋溪橋;而一個“唯”字,更表明荒村之荒,除古木之外,餘無所見。不僅如此,南𠔌中連耐寒的山花,也長得疏疏落落;從深山𠔌裏流出來的泉水,細微而時斷時續,象是快枯竭了似的。詩人觸目所見,自然界的一切都呈現出荒蕪的景象。四句詩,處處圍繞着一個“荒”字。
詩人身臨凄涼荒寂之境,觸動內心落寞孤憤之情。這時又見一隻受驚的麋鹿,忽然從身旁奔馳而去。他由此聯想起《莊子·天地》篇裏說過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詩人藉用此話,意思是:我柳宗元很久以來已不在意宦海升沉,仕途得失,超然物外,無機巧之心了,何以野鹿見了我還要驚恐呢?詩人故作曠達之語,其實卻正好反映了他久居窮荒而無可奈何的心情。
此篇多寫靜景:霜露,幽𠔌,黃葉,溪橋,荒村,古木,寒花,幽泉。寫荒寂之景是映襯詩人的心境。末句麋鹿之驚,不僅把前面的景物帶活了,而且,意味深長,含蓄藴藉,是傳神妙筆。
這雖然是一首五言古詩,但中間兩聯對偶工整,如“黃葉”對“荒村”,“溪橋”對“古木”,“寒花”對“幽泉”。這種句式,可以看出它受律詩的影響。古詩中對偶用得好,可以有助於形象的深化,也有助於激化讀者的聯想和想象。唐人寫古詩,往往采用律詩句式,也可能與此有關。
(吳文治)
雨後曉行獨至愚溪北池
柳宗元
宿雲散洲渚,曉日明村塢。
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
予心適無事,偶此成賓主。
這首五言古詩作於元和五年(810)。題中“愚溪北池”,在零陵西南愚溪之北約六十步。此篇着重描寫愚池雨後早晨的景色。
起首兩句,從形象地描寫雨後愚池的景物入手,來點明“雨後曉行”。夜雨初晴,隔宿的縷縷殘雲,從洲渚上飄散開去;初升的陽光,照射進了附近村落。這景色,給人一種明快的感覺,使人開朗,舒暢。三、四句進一步寫愚池景物,構思比較奇特,是歷來被傳誦的名句。“高樹臨清池”,不說池旁有高樹,而說高樹下臨愚池,是突出高樹,這與下句“風驚夜來雨”有密切聯繫,因為“風驚夜來雨”是從高樹而來。這“風驚夜來雨”句中的“驚”字,後人贊其用得好,宋人吳可就認為“‘驚’字甚奇”(《藏海詩話》)。夜雨乍晴,沾滿在樹葉上的雨點,經風一吹,仿佛因受驚而灑落,奇妙生動,真是把小雨點也寫活了。末二句,詩人把自己也融化入景,成為景中的人物。佳景當前,正好遇上詩人今天心情舒暢,獨步無侶,景物與我,彼此投合,有如賓主相得。這裏用的雖是一般的敘述句,卻是詩人主觀感情的流露,更加烘托出景色的幽雅宜人。有了它,使前面四句詩的景物描寫更增加了活力。這兩句中,詩人用一個“適”字,又用一個“偶”字,富有深意。它說明詩人也並非總是那麽閑適和舒暢的。
我們讀這首詩,就宛如欣賞一幅池旁山村高樹、雨後雲散日出的圖畫,畫面開闊,色彩明朗和諧,而且既有靜景,也有動景,充滿着生機和活力。詩中所抒發的情,與詩人所描寫的景和諧而統一,在藝術處理上是成功的。
(吳文治)
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柳宗元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這首五言古詩作於詩人貶謫永州之時。
半夜了,四野萬籟無聲。詩人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百無聊賴中,連露水滴落的細微聲音也聽到了,多麽寂靜的環境啊!露水下降,本來是不易覺察到的,這裏用“聞”,是有意把細膩的感覺顯示出來。於是他幹脆起床,“開戶臨西園”。
來到西園,衹見:一輪寒月從東嶺升起,清涼月色,照射疏竹,仿佛聽到一泓流水穿過竹根,發出泠泠的聲響。“泠泠”兩字用得極妙。“月”上用一個“寒”字來形容,與下句的“泠泠”相聯繫,又與首句的“繁露墜”有關。露重月光寒,夜已深沉,瀟瀟疏竹,泠泠水聲,點染出一種幽清的意境,令人有夜涼如水之感。在這極為靜謐的中夜,再側耳細聽,聽得遠處傳來從石上流出的泉水聲,似乎這泉聲愈遠而愈響,山上的鳥兒有時打破岑寂,偶爾鳴叫一聲。
“石泉遠逾響”,看來難以理解,然而這個“逾”字,卻更能顯出四野的空曠和寂靜。山鳥時而一鳴,固然也反襯出夜的靜謐,同時也表明月色的皎潔,竟使山鳥誤以為天明而鳴叫。
面對這幅空曠寂寞的景象,詩人斜倚着柱子,觀看,諦聽,一直到天明。詩人“倚楹至旦”的沉思苦悶形象,發人深思。他在這樣清絶的景色中想些什麽呢?“寂寞將何言”一句,可謂此時無言勝有言。“寂寞”兩字透出了心跡,他感到自己復雜的情懷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這首詩,構思新巧,詩人抓住在靜夜中聽到的各種細微的聲響,來進行描寫,以有聲寫無聲,表現詩人所處環境的空曠寂寞,從而襯托他謫居中鬱悒的情懷,即事成詠,隨景寓情。從表面看來,似有自得之趣,而終難如陶、韋之超脫。
(吳文治)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一首押仄韻的五言絶句,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大約作於他謫居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間。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之後,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和壓抑,於是,他就藉描寫山水景物,藉歌詠隱居在山水之間的漁翁,來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發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鬱悶苦惱。因此,柳宗元筆下的山水詩有個顯著的特點,那
就是把客觀境界寫得比較幽僻,而詩人的主觀的心情則顯得比較寂寞,甚至有時不免過於孤獨,過於冷清,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這顯然同他一生的遭遇和他整個的思想感情的發展變化是分不開的。
這首《江雪》正是這樣。詩人衹用了二十個字,就把我們帶到一個幽靜寒冷的境地。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這樣一幅圖畫: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葉小舟,一個老漁翁,獨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釣。詩人嚮讀者展示的,是這樣一些內容:天地之間是如此純潔而寂靜,一塵不染,萬籟無聲;漁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漁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實,這正是柳宗元由於憎恨當時那個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會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幻想境界,比起陶淵明《桃花源記》裏的人物,恐怕還要顯得虛無縹緲,遠離塵世。詩人所要具體描寫的本極簡單,不過是一條小船,一個穿簑衣戴笠帽的老漁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釣魚,如此而已。可是,為了突出主要的描寫對象,詩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寫它的背景,而且使這個背景盡量廣大寥廓,幾乎到了浩瀚無邊的程度。背景越廣大,主要的描寫對象就越顯得突出。首先,詩人用“千山”、“萬徑”這兩個詞,目的是為了給下面兩句的“孤舟”和“獨釣”的畫面作陪襯。沒有“千”、“萬”兩字,下面的“孤”、“獨”兩字也就平淡無奇,沒有什麽感染力了。其次,山上的鳥飛,路上的人蹤,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也是最一般化的形象。可是,詩人卻把它們放在“千山”、“萬徑”的下面,再加上一個“絶”和一個“滅”字,這就把最常見的、最一般化的動態,一下子給變成極端的寂靜、絶對的沉默,形成一種不平常的景象。因此,下面兩句原來是屬於靜態的描寫,由於擺在這種絶對幽靜、絶對沉寂的背景之下,倒反而顯得玲瓏剔透,有了生氣,在畫面上浮動起來、活躍起來了。也可以這樣說,前兩句本來是陪襯的遠景,照一般理解,衹要勾勒個輪廓也就可以了,不必費很大氣力去精雕細刻。可是,詩人卻恰好不這樣處理。這好象拍電影,用放大了多少倍的特寫鏡頭,把屬於背景範圍的每一個角落都交代得、反映得一清二楚。寫得越具體細緻,就越顯得概括誇張。而後面的兩句,本來是詩人有心要突出描寫的對象,結果卻使用了遠距離的鏡頭,反而把它縮小了多少倍,給讀者一種空靈剔透、可見而不可即的感覺。衹有這樣寫,才能表達作者所迫切希望展示給讀者的那種擺脫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至於這種遠距離感覺的形成,主要是作者把一個“雪”字放在全詩的最末尾,並且同“江”字連起來所産生的效果。
在這首詩裏,籠罩一切、包羅一切的東西是雪、山上是雪,路上也是雪,而且“千山”、“萬徑”都是雪,纔使得“鳥飛絶”、“人蹤滅”。就連船篷上,漁翁的簑笠上,當然也都是雪。可是作者並沒有把這些景物同“雪”明顯地聯繫在一起。相反,在這個畫面裏,衹有江,衹有江心。江,當然不會存雪,不會被雪蓋住,而且即使雪下到江裏,也立刻會變成水。然而作者卻偏偏用了“寒江雪”三個字,把“江”和“雪”這兩個關係最遠的形象聯繫到一起,這就給人以一種比較空蒙、比較遙遠、比較縮小了的感覺,這就形成了遠距離的鏡頭。這就使得詩中主要描寫的對象更集中、更靈巧、更突出。因為連江裏都仿佛下滿了雪,連不存雪的地方都充滿了雪,這就把雪下得又大又密、又濃又厚的情形完全寫出來了,把水天不分、上下蒼茫一片的氣氛也完全烘托出來了。至於上面再用一個“寒”字,固然是為了點明氣候;但詩人的主觀意圖卻是在想不動聲色地寫出漁翁的精神世界。試想,在這樣一個寒冷寂靜的環境裏,那個老漁翁竟然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專心地釣魚,形體雖然孤獨,性格卻顯得清高孤傲,甚至有點凜然不可侵犯似的。這個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漁翁形象,實際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寫照。由此可見,這“寒江雪”三字正是“畫竜點睛”之筆,它把全詩前後兩部分有機地聯繫起來,不但形成了一幅凝煉概括的圖景,也塑造了漁翁完整突出的形象。
用具體而細緻的手法來摹寫背景,用遠距離畫面來描寫主要形象;精雕細琢和極度的誇張概括,錯綜地統一在一首詩裏,是這首山水小詩獨有的藝術特色。
(吳小如)
漁翁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此篇作於永州。作者所寫的著名散文《永州八記》,於寄情山水的同時,略寓政治失意的孤憤。同樣的意味,在他的山水小詩中也是存在的。此詩首句的“西岩”即指《始得西山宴遊記》的西山,而詩中那在山青水緑之處自遣自歌、獨往獨來的“漁翁”,則含有幾分自況的意味。主人公獨來獨往,突現出一種孤芳自賞的情緒,“不見人”、“回看天際”等語,又都流露出幾分孤寂情懷。而在藝術上,此詩尤為後人註目。蘇東坡贊嘆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全唐詩話續編》捲上引惠洪《冷齋夜話》)“奇趣”二字,的確抓住了此詩主要的藝術特色。
首句就題從“夜”寫起,“漁翁夜傍西岩宿”,還很平常;可第二句寫到拂曉時就奇了。本來,早起打水生火,亦常事。但“汲清湘”而“燃楚竹”,造語新奇,為讀者所未聞。事實不過是汲湘江之水、以枯竹為薪而已。不說汲“水”燃“薪”,而用“清湘”、“楚竹”藉代,詩句的意藴也就不一樣了。猶如“炊金饌玉”給人侈靡的感覺一樣,“汲清湘”而“燃楚竹”則有超凡絶俗的感覺,似乎象徵着詩中人孤高的品格。可見造語“反常”能表現一種特殊情趣,也就是所謂“合道”。
一、二句寫夜盡拂曉,讀者從汲水的聲響與燃竹的火光知道西岩下有一漁翁在。三、四句方寫到“煙銷日出”。按理此時人物該與讀者見面,可是反而“不見人”,這也“反常”。然而隨“煙銷日出”。緑水青山頓現原貌忽聞櫓槳“欸乃一聲”,原來人雖不見,卻衹在山水之中。這又“合道”。這裏的造語亦甚奇:“煙銷日出”與“山水緑”互為因果,與“不見人”則無幹;而“山水緑”與“欸乃一聲”更不相幹。詩句偏作“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尤為“反常”。但“熟味”二句,“煙銷日出不見人”,適能傳達一種驚異感;而於青山緑水中聞櫓槳欸乃之聲尤為悅耳怡情,山水似乎也為之緑得更其可愛了。作者通過這樣的奇趣,寫出了一個清寥得有幾分神秘的境界,隱隱傳達出他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所以又不是為奇趣而奇趣。
結尾兩句是全詩的一段餘音,漁翁已乘舟“下中流”,此時“回看天際”,衹見岩上繚繞舒展的白雲仿佛尾隨他的漁舟。這裏用了陶潛《歸去來辭》“雲無心而出岫”句意。衹有“無心”的白雲“相逐”,則其孤獨無伴可知。
關於這末兩句,東坡卻以為“雖不必亦可”。這不經意道出的批評,引起持續數百年的爭執。南宋嚴羽、明鬍應麟、清王士禛、瀋德潛同意東坡,認為此二句刪好。而南宋劉辰翁、明李東陽、王世貞認為不刪好。劉辰翁以為此詩“不類晚唐”正賴有此末二句(《詩藪·內編》捲六引),李東陽也說“若止用前四句,則與晚唐何異?”(《懷麓堂詩話》)兩派分歧的根源主要就在於對“奇趣”的看法不同。蘇東坡欣賞此詩“以奇趣為宗”,而刪去末二句,使詩以“欸乃一聲山水緑”的奇句結,不僅“餘情不頸(《唐詩別裁》),而且“奇趣”更顯。而劉辰翁、李東陽等所菲薄的“晚唐”詩,其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奇趣。刪去此詩較平淡閑遠的尾巴,致使前四句奇趣尤顯,“則與晚唐何異?”兩相權衡,不難看出,後者立論理由頗欠充足。“晚唐”詩固有獵奇太過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製勝而發初盛所未發者,豈能一概抹煞?如此詩之奇趣,有助於表現詩情,正是優點,雖“落晚唐”何傷?“詩必盛唐”,不正是明詩衰落的病根之一麽?蘇東坡不著成見,就詩立論,其說較通達。自然,選錄作品應該維持原貌,不當妄加更改;然就談藝而論,可有可無之句,究以割愛為佳。
(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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