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九十七回金酬外護遭魔毒 聖顯幽魂救本原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強盜處兩轉,可謂絶處逢生。且致之死地而生,置之亡地而存,真文人之雄也。其更妙處,豆腐老兒夫妻私語,咄咄如畫。且尹從此透出張氏穿針兒來,行者方可使用神通也。世上安得如此文人哉?】
  【澹漪子曰:此一回文字奇奇怪怪,變化無端,須分數段觀之:賊劫寇傢為一段,寇傢告狀為一段,賊截唐僧為一段,行者奪賊贓為一段,官兵捕唐僧為一段,唐僧入獄為一段,行者使法力出獄為一段,行者入冥取寇洪為一段。首尾凡八大段,一部《西遊》中,無如此之絲棼泒析者。然總以一言蔽之日“銅臺府監禁為一難”而已。計三藏八十一難,大抵屬魔禍者多,屬人禍者少,即人禍亦未有陷囹圄者。吾窺作者之意,若日“此天堂地獄分界處”也。今日銅臺監禁,明日靈山逍遙;是今日為地獄之終,明日為天堂之始矣。節奏天成,不先不後,夫豈漫然下筆者哉!
  從來敘事文字,巧拙從何而分?衹是拙者說真成假,巧者說假成真耳。如此回所記載,寧必確然實有其人其事哉?而傳神寫照,咄咄逼人,令讀者一讀不取疑其假,再讀不容不信其真。且無論寇媼之誣誑,賊口之供招,獄卒之侵凌,與夫豆腐翁媼之私語;衹如陳少保、寇銘、銘老兒、張旺、張氏穿針兒、薑乾一、薑坤三許多姓名,鑿鑿可據,竟不知與陳光蕊、劉洪一回事實孰真孰假。陴起左、馬兩君而操觚,恐亦未易有此!】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
  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傢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那傢是第一個財主,那傢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衹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傢,【李本旁批: 這轉彎也妙。】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衆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傢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傢裏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幹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着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着刀,點着火,將他傢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傢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衆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彀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衆強人那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李本旁批: 齋僧之報。】可憐
  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
  衆賊得了手,走出寇傢,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墻一一係出,冒着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傢僮僕,見賊退了,方纔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衆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衆,扶着寇梁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着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麽是送命的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嚮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李本旁批: 老媽作此誑語,不像吃齋的。極像吃齋的。】【證道本夾批: 一不受齋供耳,何緻如此銜恨?殆鬼神假手此嫗,以顯行者之神奇耶?】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傢住了半月,將我傢門戶墻垣,窗欞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傢,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證道本夾批: 狀可狀,非常狀。】
  “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
  一傢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嚮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擡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傢齋僧圓滿,齋得四衆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麽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並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衆。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纔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傢,係出城外,也嚮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裏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衆順路而來,衆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衆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傢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衆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决不留存!”唬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什麽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衹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那裏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衹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衹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衹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鉢盡情送你。”衆賊聽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着馬,同八戒往西徑走。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證道本夾批: 定身法纔三見。】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着牙,睜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袱裏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嚮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有
  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者:“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癡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麽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着。常言道,衹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捆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蘇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衆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衆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傢子弟。衹因不纔,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傢業盡花費了,一嚮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傢資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裏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睏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的性命也!”三藏聽說是寇傢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衹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傢。今又幸遇着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傢,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衹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李本旁批: 小人之言。】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着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嚮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衆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傢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擡一個,趕着馬,奪了擔,徑轉府城。衹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李本旁批: 猴。】【證道本夾批: 四衆神情儼然如畫。】
  衆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撿看了賊贓,當叫寇傢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嚮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翽看門路,打傢劫捨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决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衹因寇員外傢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傢的財物,因送還寇傢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衹是你四衆!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傢,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衹打我,與他們無幹,但衹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衹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衆,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麽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李本旁批: 猴。】可憐把四衆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衹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衹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衆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衹見幾層油紙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衹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竜鋪綉結,飛鳳錦沿邊。
  衆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衆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衆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着。”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衆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着,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檐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嚮寇傢門首,衹見那街西下一傢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衹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着傢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着的有利,做着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傢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嚮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纔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嚮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李本旁批: 畫。《西遊》妙處,專在冷處着精神。如此等處,妙不可言。】【證道本夾批: 翁嫗囗門私語,咄咄逼真,何異吳道子傳神寫照!】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傢,衹見那堂屋裏已停着棺材,材頭邊點着燈,擺列着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證道本夾批: 妙。】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衹叫:“爹爹! 嚛!嚛!嚛!”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着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衹叫:“爹爹! 嚛!嚛!嚛!”媽媽子硬着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傢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李本旁批: 猴。】【證道本夾批: 妙甚。】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誑舌,害什麽無辜?”行者喝道:“那裏有個什麽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證道本夾批: 妙,妙。】衹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捻失狀,着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傢,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傢攪鬧一月,將閤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衹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傢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裏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衹見中間後壁挂着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着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着一把青傘,搴着一張交床,更不識是什麽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灣着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證道本夾批: 妙。】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着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薑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絶,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唬傢衆。”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着經兒叫道:“坤三賢侄,【證道本夾批:妙甚。】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嚮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李本旁批: 妙猴。】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 躧滿,【證道本夾批:蜢蟲兒說話,尤在人意中,此一隻腳卻出人意外。】口中叫道:“衆官聽着: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閤府縣官,後翽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李本旁批: 趣猴。】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纔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着。
  卻說那刺史升堂,纔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着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麽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傢報恩,怎麽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麽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衹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纔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衆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衆官衹以寇傢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傢去,一則吊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那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傢,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衹見他孝堂之中,一傢兒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那個打死的,羞他一羞!”衆官員衹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衹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衆等方纔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那大聖一路筋鬥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禜側,萬迭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傢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席,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傢,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
  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衆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捨?”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傢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傢。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傢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傢私,是我難捨,嚮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幹!”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傢老小衹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證道本夾批:“天高”句人所共知,“地闊”句人未必知。二句和看,始見其妙。】
  地闢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衹到靈山極樂門。
  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不能深藏潛隱,招禍之由。此回言通幽達明脫災之道。夫道高者毀來,德修者謗興。此修行人之所必有,然能被褐懷玉,深藏若愚,有若無,實若虛,混俗和光,方圓應世,則我者無自滿之失,而在人者少爭奇之思,雖外有些小魔障,亦可以逢兇而化吉。否則,門前賽寶,輕浮淺露,便是開門揖盜,自取滅亡。
  寇員外因示富而被盜,又不肯捨財而拼命,乃係逐於末而忘其本,暗室虧心,外邊盡假,被賊撩陰一腳踢死,出爾反爾,於賊何涉?噫!寇員外之死而入陰,即唐僧之死而入陰。何則?寇員外之死,皆由送唐僧過於奢華之故。然則四衆不善於遁跡潛形,而員外亦即炫耀資財,此老嫗、寇梁兄弟,陷他四衆所由來也。
  狀雲:“唐僧點着火”,法身不定也;“八戒叫殺人”,不知禁戒也;“沙和尚劫出金銀去”,任意張狂也;“孫行者打死我父親”,肆行無忌也。如此招搖,顧外失內.認假為真,暗生障礙,其苦也不亦宜乎?獨是金酬外護,則是以德相酬,以恩相報,何至反遭魔毒而入獄?殊不知員外因送僧人而致死.僧人因酬外護而入獄,皆是不能韜明養晦,務於外而失於內,恩內有害,德中懷刑,勢所必然。外護入地獄,僧人人牢獄,僅是在不明之地安身立命,重於末節,一傷其本原。雖靈山不遠,而猶在鬼窟中作生涯;即真經在望,尚在地獄中做事業,焉能逃得閻王老子之手乎?當斯時也,若非振道心,去人心,幾不令前功俱廢乎?
  “四衆到得監門,行者笑道:‘進去!進去!這裏莫狗咬,倒好耍子。’”夫狗者,貪圖之物,比人之貪心。既無貪心,隨在而安,倒好耍子。不色不空,“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矣。“禁子亂打要錢”者,是禁其不得在外而亂貪;“行者叫與袈裟”者,是示其須在懷中而掏寶。“行者叫禁於道:‘我們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棉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二者人心,一背道心,解開兩包,拿出一件,即是解去人心,拿出道心。若能如此者,方是解災脫難之根本,故獄官見袈裟而看關文,便知不是強盜矣。
  所可異者,行者暗想師父有一夜車獄之睏,已過四更,要去打聽打聽,何時不可。而必在四更以後也?此有道焉。當五更平旦之時,有虛靜之氣,乃道心發現之時,正好打聽幽明之路,過此一時,理欲相混,善惡不分,而幽明之事未易以打聽。
  夫天下事,有形跡者,人可以識;無色相者,人難以知。行者變蜢蟲兒,暗裏潛行,始則到於大街之市,窺聽言語,而護口生意之愚父愚婦,莫之能識;既而入於寇姓之傢,學聲講話,而陷害無辜之婦人小子,莫之能辨;又既而進於刺史之宅,掉經詐言,而不審來因之酷吏贓官,莫之能認。又從空中改作大法身,伸下一隻腳。把個縣堂踩滿,概縣官吏人等驚煌,磕頭禮拜,皆莫之或違。此暗則潛藏默運,而不露些子機關;明則大法腳力,而足以鎮壓群迷。真脫災消難之作為,起死回生之要訣,尚何有地獄囹圄之苦?此寇傢遞解狀而悔過,衆官開監門而認錯所由來者。
  “行者復入幽明地界,討回員外魂靈,死而復生。明足以鎮壓世俗,幽足以暗服鬼神,幽明通徹,隱顯莫測,誠所謂有大腳力者。最妙處是“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蓋幽明有相通之理,陰陽有感應之機,天堂地獄,由人自造;緻福招禍,惟人自裁。出此人彼,一定不易。大聖入幽冥,豈真入幽冥哉?是特神觀密察,屋漏不虧,表裏如一,明無不徹之謂,非有大腳力者烏能如此?及員外說出“被賊一腳踢死,與四衆無幹”,而誤陷之情,方得釋然矣。
  噫!前遭一腳之害,而入地獄,皆因爭奇好賽,而着於色相;今藉一腳之力,而脫地獄,皆因潛蹤隱跡,而能顧本原。一腳之錯與不錯,生死關之,可不畏哉?昔杏林囑道光禪師雲:“汝急往通邑大都,依有力者為之。”即依此大腳力也。然則有大腳力者,方脫地獄,而無大腳力者,暗遭飛腳。故結雲:“地闊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衹到靈山極樂門。”大腳力豈小補雲哉?
  詩云:
  善中起見動人必,怎曉塵情利害深。
  欲救本原完大道,潛藏默運化群陰。】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