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出题要我画画人间最美丽的图画,这肯定应是其中的一幅。
一九三八年我曾在武昌珞珈山脚住过几个月。有时被大学里的朋友邀去吃饭。席间常遇到一位教授扶着他那双目失明的夫人来赴宴。他轻轻替她搬正了椅子,扶她坐下,然后一箸箸地替她夹菜。当时也想,倘若我是个画家,把那情景画下来多美!近两年住在天坛,每晨必看到一位穿绿裤的中年人--可能是位复员军人,推了一部自己用木板钉成的轮椅,上面坐了一位下肢瘫痪的妇女。天坛的花,根据品种分作几个园子。他总是按季节把她推到月季、芍药或牡丹园里;自己麻烦些,却让这位失去行动自由的老伴儿仍能享受到鸟语花香的清福。近来在报端,时常读到男女一方因工伤事故面部灼伤或失去手足,而另一方坚守婚约的美谈,我觉得感情的深浅与无私的程度是成正比例的。这种可贵的感情只有在危急中才显得出来。
"文革"期间,颇有几对夫妻是双双自尽的。这跟大西洋沉船时一道丧生者有相同的一面,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那阵子我就偷偷买过几瓶敌敌畏,动过这种念头;幸而我有的是一位坚强的爱人。在那场浩劫中,她由于同戴红箍的顶撞,受的罪要比我深重多了,并且还尝到了皮肉之苦。然而一个从不在乎营养的她,在牛棚里却通过看守人向家里索起多种维他命丸。一经发觉我那种怯懦的企图,她就断然制止。第一,她反问我:"咱们没有犯罪,凭什么死?"第二,她相信物极必反,恶者必不得好下场。她要我同她一道看看历史将会为歹徒做出怎样的结论。
土建的地基靠钢筋水泥,感情的基础靠工作和患难共处。有人说地下党伪装夫妻的同志不许真地发生感情,我不信。再也没有比在敌人刀光下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容易建立起感情的了!今天,倘若一位青年发明家在工作中受到挫折,而一位女同志在斗争中,冒了风险挺身出来支持他,鼓励他,他们最终成为夫妻,我认为不但是极其自然的,而且基础必然是深厚的。这里不存在什么"甜蜜的折磨",而是信任尊重,对党、对国家、对"四化"共同的忠诚。这样的爱情会给予生命以力量和意义。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筑起来的巨厦,将经得起台风、旋风、龙卷风以至里氏八级的地震。
一九八○年十二月
在十字架的阴影下
1979 年访美归来,我接到美国汉学家、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路易斯 • 罗宾逊(Lewis Robinson) 的来函,说他正在研究我早期所写的揭露教会学校黑暗面的小说,问我在几十年之后,对于基督教在态度上有无改变;如有,是哪些改变。我记得当时在回信中曾说,小说是生活的反映。我揭露并反对的是二十年代的强迫性信仰,以及宗教和帝国主义的关系,但不反对宗教本身。我尊敬耶稣这位被压迫民族的领袖,也珍视《圣经》以及基督的一生在西方文化史、艺术史上的重要性。我拥护信仰自由,因而没有理由去反对基督教或任何宗教。如今,中国的基督教"三自化"了,情形就大不相同。然而我经历的却是六十多年前的教会学校。那时《圣经》要一章章地死背,背不下来要挨罚。祈祷时有人监视闭不闭眼。那时,教会及其附设的学校和医院,实权都由外国牧师掌握,因而就出现伪善吃教者。几十年后事过境迁,个人恩怨自然已淡化。然而重读旧作,我认为自己还是忠实于亲身的观察和感受的。
1988 年,这位汉学家从美国加州给我寄来了一本书。书名是:《两刃剑--基督教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Lewis Robinson:DoubleedgedSword:Christianity and 20th Century Chinese Fiction)。书中除了探讨冰心、许地山、郭沫若、郁达夫和李健吾等作家的早期作品中有关基督教的部分之外,还有一章的标题是 :"萧乾 :一位反基督教作家"。在这一章里,他着重分析了我的四个短篇(《皈依》、《昙》、《鹏程》和《参商》),追溯并评述了我对基督教的反感。从全文的大量引句来看,作者曾下功夫仔细咀嚼过那四篇小说。我认为他是以学者的态度就作品本身来客观地进行分析,并未板起卫道者的面孔。然而读完之后,我又觉得他主要是(也只能是 ) 就作品谈作品,并不了解早年教会学校一方面曾给过我工读的机会,但对我幼小的心灵也曾怎样摧残和打击过。三十年代我那样勾勒徐志棠和王志翔之流的嘴脸,也许有失忠厚,然而那类角色我确实见过不少。多年后,他们还偶尔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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