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病,使我对病人人权的没有保障和病人完全没有尊严的医疗文化,感到十分震撼。病人像病羊一样进入白衣屠宰场,任凭医生挥舞职业钢刀。
几个月没有给《明报月刊》写稿了,不是主编下令开除,也不是我妄自尊大,拿拿架势;而是我害了一场虽然不是致命,却硬是致命,且几乎丧命的小病。我因晕眩而在台北某大医院就诊,久久不愈,最后,医生给了我一种我不可以服用的药。治晕眩,更晕眩几个月以来,每天酣睡十九二十小时。起床后踉跄走到餐桌前吃早点,然后躺到沙发上再睡。中午被唤醒,勉强咽下三口四口,再睡在沙发上。晚饭后重回卧房,一觉天亮。如此日复一日,循环不息。没有食欲,没有体力,昏沉不起,气息一缕。邻居一位好心的年轻太太悄悄提醒香华:“你要有心理准备,柏杨恐怕不行了!”香华这才惊慌,四处求救,终于,找到一位退休了的老医师。《药典》救命把原先的处方拿给他看,他看到“Stilnox 10mg”时,面色沉重,说:“这个药有点诡异,我必须查查《药典》!”结果,《药典》上说:“它是一种安眠药,六十五岁以上的病人,只可服用五毫克。”而我服用数月,用量竟是十毫克。《药典》说,“服本药者,夜间起床有危险!”医生和药房对此从没有任何提示。《药典》强调它的副作用说:“会产生记忆力障碍,容易跌倒。跌倒时,反应迟钝。”医生和药房也没有人告知,病人服药后,只好自生自灭。《药典》还说:“服本药会有感觉晕眩。”而我正是为了晕眩求医的。最后,《药典》提出最严厉警告说:“在同类安眠药中,通常,服用本药对病人无益。因此,本《药典》对本药,不作推荐。”我立刻想起张爱玲之死:她自闭在家中相当时日后,在睡梦中安静逝世。当时,就有人指出,那是一种舒适的饿死。我跟这种情形一样,正处于饿死边缘,因为我已进展到不再思饮食,不能行动,只差在昏睡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停止服用“Stilnox 10mg”之后,病情慢慢转好,食欲恢复,体力日增。我羡慕张爱玲式的宁静死亡,死得有尊严。但我觉得我还有一二心事未了,如果暂不丧命,更由衷感激。医生为刀俎,病人为鱼肉
很抱歉,我用宝贵的篇幅报道我一己的小病,但这场噩梦,使我对病人人权的没有保障,和病人完全没有尊严的医疗文化,感到十分震撼!病人像病羊一样进入白衣屠宰场,任凭医生挥舞职业钢刀。而医生对病人的不尊重,认为病人事实上也确实是一只驯服的病羊,他
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病人自卑自己的无知和软弱,医生自负
自己的专业和权威。尤其是现代医生,大多数留学美国,开的处方全用英文,病人根本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药,只好目瞪口呆地捧药而回。偶尔有胆大包天的,结结巴巴地发问,医生就认为受了冒犯,怒不可遏。大型医院还文明一点,在英文之后,加一括弧,像“Stilnox 10mg”之后,加“镇静剂”,但仅此而已,严重得足以致死致残的禁忌和副作用,没有一字提及,病人看了等于没看。而私人小型诊所,简直更是可怕的黑窟,处方上连这些看了等于没看的简单中文注释都没有,使病人的自卑感更重。更奇特的是,在有些诊所,病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医生把处方直接交给诊所附设的简陋药房,使人连查《药典》的机会都被剥夺,病人把那些所谓的药,吞下肚时,真像从十二层高楼闭着眼往下一跳,生死由命,残痊靠天。而且,再大的诊所药房,存药有限,即令医生高明,他又如何使用小药房没有的药?我真庆幸我在大型医院求诊,还有处方可寻,有《药典》可查,否则等到吃死,还自认和被认为是寿终正寝!有些年纪大的病人,受尽了医院和诊所的折磨后,开始怀念二十世纪初期的老日子,病人和医生经常面对面讨论病情和处方。至少,他说:“中医开的药方我看得懂!”不过,现在的中医,已非昔日中医,他们除了也自设药房外,还不准病人把药方带回。最糟的是,有一种中医用的是科学中药制成的药锭,颜色大小,都差不多,开的处方,全用密码,如XO├ ┴☆之类,只有他诊所的简陋药房才可配制。有人胆敢发问,答案是可以预期的:“怎么,你不信任我呀!”“怎么,你调查我呀!”只有一句更务实的话没有呐喊出来,那就是:“怎么,你想断我的财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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