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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 》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
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
清秋子 Qing Qiuzi
各部门的知识分子,都为这个前景欣喜若狂。财务部做了预算,市场部做了总体计划,厂办做了生产计划,办公室的人天天陪着酒厂的业务厂长吃海鲜。老板半信半疑,只催着对方赶紧签合同,早点儿把定金打过来。别的事他一概不问。而且,显然他发现了知识分子们有异动,于是加紧了防范。职员们越是干得欢,老板的脸上越是阴云密布,左挑毛病右挑刺,搞得众人皆不欢。大家私下里就感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找死的老板。
气候炎热,公司的事让人忧心忡忡,私人生活也没有了往日的趣味。小清又多找了一家公司炒更(业余兼职),越发的没有空闲了。我们约会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只在电话里聊聊。
无处可以宣泄,郁闷异常。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吃饭就只能吃炒苦瓜败火。有时侯,一些跑业务的小青年会到公司来推销,都是由我出面来接待。有卖保险的,卖化妆品的,卖毛毯的,卖精装大部头书的,还有尼姑跑来化缘的,我都是三言两语,客客气气打发走。看见有的人汗流浃背,就吩咐文员倒杯水,让他们喝完了再走。小青年们对我们这些办公室白领很羡慕。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苦瓜般不是滋味。
周一鸣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来,约我去聊聊。算他还念及旧日的狐朋狗友,没有“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在碧涛剧院门口见到了他。这小子上下一新,越发的沐猴而冠。他没有带我去看他现在的公司,而是带我去碧涛苑公寓看了一套房。
打开房门,他说:“老兄,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房。我的!”
这是他的老岳丈为他和郑莲莲准备的。房子空着,刚刚装修过,气味儿还没散尽。装修上看得出是下了力气,不好用一句话概括,总之是镶金镀银、一派铺陈,没有多大品味但有富贵气。我草草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当属浴缸,居然是三角形的,有电动冲浪装置。在此之前,我闻所未闻。我惊奇地用手摸摸,又在那边沿上坐了坐,想必是十足的乡巴佬样子,在周一鸣面前暴露了知识分子的无知。
周一鸣一间一间地带我看,解释用途。房间很多,没有书房,但有音响室;没有暗橱,但有衣帽间。我只顾张了嘴看,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周一鸣像是初登大位的皇太子,既志得意满,又不是十分有把握。他在空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拍拍,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摸了摸K金的水龙头,感慨万端:“这都是真的啊!”
“像我这样的穷小子,来深圳不过一年,你看看,一套豪宅到手!知识分子,开眼界了吧?你信仰的那些逻辑、真理、原则,有什么用,啊?什么用?”
大厅里回音很大,周一鸣说话的声音有混响效果,更显得大气磅礴。
我无言以对,看看他,又看看房子。眼前一切如梦如寐,好似西片中的鬼魂显形。
从周一鸣那里回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何等落魄。我住了一年半公司宿舍,竟没发觉它寒酸到如此地步。窗上的波纹状铁网、卫生间的莲蓬头、小走廊上的水泥洗涤槽,全都锈迹斑斑,乌黑陈旧。我的住处,恐怕要在非洲难民营的水准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能生出真正的自由与浪漫?在这样的狗窝里生存,不用人家鄙视自己就会丧尽尊严!
我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在急风暴雨的商业潮流中,我不比弃妇强多少,是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永远栖惶,永无归宿,永远要作为成功者的反衬而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小时候父母对我的耳提面命,大学老师掏心窝子的谆谆教诲,从柏拉图起的哲学祖宗们的神圣言论,全都是在害我。知识分子这张皮,一旦披到身上,就如厄运缠身,再也揭不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死命地逼自己的孩子去读书?是“知识改变命运”吗?不错,就是它让我终生痛苦不堪!
木板床上的凉席在晚间滚烫滚烫,我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都有路,惟独我寸步难行?窗外,有虫鸣一阵猛似一阵。亚热带的夏天,夜里也有这样凄婉的虫鸣,我同样不明白是为什么。
繁花还在盛放,秋意就这样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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