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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守望的距離 》
第10節:自我二重奏2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四動與靜
喧嘩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於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
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麽都要嘗試,什麽都想經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難和失敗,衹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着一個任何風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傢園,使我在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裏也不致無傢可歸。
耶穌說:"一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嚮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份後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衹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於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無得救的希望。
五真與偽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點頭微笑;我舉起酒杯,聽着應酬話,用笑容答謝;我坐在一群妙語連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說着俏皮話,贊賞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這些時候,我心中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這不是我!"於是,笑容凍結了。莫非笑是社會性的,真實的我永遠悲苦,從來不笑?
多數時候,我是獨處的,我曾慶幸自己藉此避免了許多虛偽。可是,當我關起門來寫作時,我怎能擔保已經把公衆的趣味和我的虛榮心也關在了門外,因而這個正在寫作的人必定是真實的我呢?
"成為你自己!"--這句話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樣知易行難。我甚至無法判斷,我究竟是否已經成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處結束,真實的我在何處開始,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僅是服飾,有些角色卻已經和我們的軀體生長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層層剝去,其結果比剝蔥頭好不了多少。
演員尚有卸妝的時候,我們卻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社會的舞臺。在他人目光的註視下,甚至隱居和自殺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種角色。也許,衹有當我們扮演某個角色露出破綻時,我們纔得以一窺自己的真實面目。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於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於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應該脫離社會而生活。然而,有必要節省社會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談,但要更多地直接嚮上帝和自己說話。我無法一勞永逸地成為真實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滿着僅僅屬於我的不可言說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過一種非常真實的生活了。
六逃避與尋找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着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投入,樂在其中,內心很充實。
但是,獨處並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我很可能是和想象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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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序 | 第2節: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 第3節:幸福的悖論1 | 第4節:幸福的悖論2 | 第5節:幸福的悖論3 | 第6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 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 | 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 | 第9節:自我二重奏1 | 第10節:自我二重奏2 | 第11節:自我二重奏3 | 第12節:失去的歲月1 | 第13節:失去的歲月2 | 第14節:探究存在之謎1 | 第15節:探究存在之謎2 | 第16節:永遠未完成 | 第17節:悲觀·執著·超脫1 | 第18節:悲觀·執著·超脫2 | 第19節:悲觀·執著·超脫3 | 第20節:有意義的徒勞1 | 第21節:有意義的徒勞2 | 第22節:有意義的徒勞3 | 第23節:有意義的徒勞4 | 第24節:有意義的徒勞5 | |
|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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