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生花夢   》 捲三 利集·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靂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娥川主人 E Chuanzhuren

  詞曰:
  好合聚還離,見也成非。春風兩度看花時。誰料無端風雨信,隔斷佳期。蜂蝶浪相欺,緑慘紅凄。東風撩亂伯勞飛。賺殺人歸巢冷後,睹景空迷。
  右調《賣花聲》
  卻說老蒼頭,因康夢庚許春酬謝,巴不得到他下處報個信兒,討些賞賜。誰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燥。心裏又記挂着康夢庚必然懸望,反道我沒正經失信了,莫若瞞過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說聲,也不妨事。第二天清早,乘個空兒,悄然走出山塘,問到白公堤康舉人下處來。康夢庚正盼望數日,並不見那老蒼頭的影兒到來,疑小姐發覺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來見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衹管沉吟嗟嘆,鬍思亂想。這日正待訂去打聽個消息,忽見老蒼頭走入門來。康夢庚喜從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問道:“這幾日你怎不來?我幾乎眼都望穿哩。”老兒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難道我敢失約?衹因小姐連日不到園中,直至昨日纔出來,看見壁上的詩,喚我追究根由。被我隨機應變,把相公囑付之言委麯稟告,又再三稱揚相公的纔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為着你擔多少幹係哩。”康夢庚道:“費你的力是不消說了。衹不知求婚之說,小姐主意如何?”老兒道:“雖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穩。”康夢庚道:“小姐既不美情屬意於我,為何說什不穩?”老兒道:“我傢小姐另有見識,道是男女不便訂約,擇配又不當自主。”便將托葛萬鐘在東園設社招婿的話述了一遍,便道:“衹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來,可以壓倒那些少年,這親事方纔穩當。”康夢庚道:“原來小姐有心若此。我雖無過人之才,若論浮華少年,也還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爺是個名下,自然認得文字。”老兒道:“既如此,相公衹打點赴社便了。我此來原瞞過小姐,誠恐呼喚,且自回去。”康夢庚道:“多多勞重,不便留你吃茶。”徑進房內,秤出二兩銀子,與他道:“這些些送你買果子吃,事成之後還有重謝。”老兒接着,連連致谢道:“相公厚賜,本不當領,但承相公憐我衰老,衹得鬥膽僭受,總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歡萬喜出門而去。
  康夢庚到了十五這一日,絶早起來梳洗,吃了餐飯,還着朱相、王用兩人來到東園。衹見園門大開,赴社的紛紛入去,真是衣冠滿座,朱履盈庭。直到園後,一所大廳正中設下幾案,是葛萬鐘的正席,左邊十餘座,都有筆硯箋紙鋪排停當,右邊一帶湘簾,裏頭書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齊。康夢庚想道:“原來小姐也垂簾對坐,面較優劣,足見慎重。”此時尚早,赴社的還不甚齊。康夢庚仍步到軒子邊,看看墻上的詩,又轉到玩花亭上,衹見亭於裏重裀席地,錦幛侵檐,寶炬籠紗,異香襲鼎,對面設下兩桌筵席,九糖高果極其豐盛。康夢庚便問值筵使者,使者答道:“這兩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選中了,葛老爺便相陪飲宴,並議小姐親事哩。”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衹見那些輕狂少年,略讀幾行書,便恃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有此一座。
  過不多時,人已齊集,赴社的雖衹不滿半百,那些觀看的閑人倒也不計其數。衹聽外面鳴金喝道,一對對朱幡畫戟擺進園來,報說葛老爺到了。諸少年皆肅然恭立,候葛萬鐘入去,俱上堂行了個師生之禮,退下階來,分行侍立。葛萬鐘居然坐了正位,就傳話入下去,請小姐出堂。不多時,衹聞玉珮鏗鏘,蘭香飄拂,三四個靚妝女奴簇擁出一位仙子。但見:
  春山淺淡,秋水鮮澄。素粉輕施,豈是尋常光豔;紅脂雅抹,不同時態纖穠。妝試壽陽眉,步揚西子屧,難擬娉婷。眉橫青岫遠,鵐(身單)緑雲堆,盡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類織女臨河,仿佛香引袖。茜裙雜絳縷爭飛,粉面與明璫相映。輕衫冉冉,頭春英而霧縠飛香;羅襪纖纖,印花塵而金蓮滿路。人間定有相思種,引出多情展轉心。
  玉如小姐嚮葛萬鐘行過了禮,徑入簾內,端然坐下,康構庚看得仔細,暗暗嘖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國色,絶世無雙。可知負此奇才,决非凡貌。較之貢傢之女,假竊詩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萬鐘候小姐坐定,便傳說道:“請列位學子入座。”說未了,那些少年一擁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萬鐘開言道:“今日設此文社,原為馮小姐婚事。故老夫僭膽選擇,實求美纔,而試優劣,事出至公。但詩句恐涉淫誇,製義亦不過章句之學,俱不足以見纔,今日即事命題,各成《東園雅集賦》一篇,以紀勝事。老夫雖不揣愚鈍,亦可稍辨瑕瑜。諸子各展所長,冀舒衰眼。馮小姐當先作一篇,使都了以為準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兒展過素箋,揮毫染瀚,不費推敲,不煩落草,未及半個時辰,早已完篇,命侍兒捧至葛爺案上。葛萬鐘讀了一過,大喜道:“此作得情合體,可為絶構。”便令傳都了。那些少年初來赴社,還衹認是做首詩兒,俱先擬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誰知卻要做起賦來。少年傢雖有才情,然所學不過時藝,即或兼通詩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幾個潛心古學,少具賦之才?一聞作賦,盡皆嘖舌縮手,俱不敢下筆。及見小姐所作,連句法韻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強做來,也是不妙了,便一個一個的溜了出去。衹剩得不滿數人,是蘇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纔敢提起筆來,胡亂塗抹了幾句。獨康夢庚略無難色,見衆人都散。反揚揚得意,迅筆疾書,一揮立就,自覺得意,親手送至葛萬鐘面前。葛萬鐘取來觀看,見其清新逸韻,不同凡響,先已驚服,並諸少年所賦,一並送至簾內。小姐展看,俱一筆抹倒,單將康夢庚那篇連圈密點,令侍女仍一齊捧送葛爺,自與衆侍妾依先往裏頭去了。葛萬鐘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來,與康夢庚行了個賓主之禮,說道:“康兄才情絶世,擅美騷壇,豈非衝年麟鳳,春風杏苑,自當高步天衙,老夫今日為馮小姐得一快婿,誠可告無罪於故人矣。”康夢庚恭身謝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嚮為馮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轉屬推愛,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濫附東床之選,不勝慚愧。”葛萬鐘便欲攜康夢庚到亭中飲宴,諸少年見已沒分,衹得垂頭喪氣,長嘆出門去了。
  兩人相遜入席,酒過數巡,葛萬鐘乃開道:“婚配人生大禮,不得不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會,即為百年之偕好。但馮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東,人分異地,契結同心,保無天涯隔遠,情遠誼疏,緻有白頭之嘆。雖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為杞人之憂。鰓鰓過慮者,特以為名教慎重。不識康兄何以定情?”康夢庚避席答道:“晚生心儀纔美,以致訪求海內,實患不得。今既遇馮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願,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違旦夕,有負淑女?”葛萬鐘道:“康兄讀書知禮,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復何慮?但今春闈伊邇,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當馳裝北上,來歲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夢庚忙答道:“晚生於功名富貴,處之甚淡,自當先完婚情,後及科名。望乞俯允。”葛萬鐘道:“康兄尊見既决,老無亦豈敢愆期?且馮小姐摽梅有待,願賦宜傢。乘老夫尚欲在此盤桓數日,結縭之夕,即擬仲鼕月朔。當勉諭小姐,諒無他辭。”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兩人開懷暢飲,觥籌交錯,直飲至星回鬥柄,月轉花梢,方纔酩酊而散。當下葛萬鐘自回舟中,康夢庚亦歸寓所。詩云:
  銀河春水咽藍橋,再入天台徑路遙。
  偏道雅人心不貳,多情誤作薄情驕。
  次日,葛萬鐘將結婚日期報知小姐,準備花燭。先一日,葛萬種自至康夢庚寓所,料理過門之事。到了吉日,先至東園,打點完婚大禮。堂中結彩張燈,十分豔麗,樂人賓相,專候吉時。誰知天妒良緣,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黃昏,吉期已過,並不見康夢庚有個影兒到來,葛萬鐘驚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誠,難道竟是個輕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況已中過舉人,又不是個無賴。為何作此短倖的事?難道記錯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顛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與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萬鐘衹得喚兩個精細傢人,到他寓處打聽消息。
  傢人領命,到白公堤,尋着康夢庚下處,見門是掩着,竊聽了一會,卻靜悄悄並無聲息。忙到鄰近人傢問道:“這裏康舉人下處,他今晚有喜事,為何尚是這般冷靜?”鄰人道:“雞巴的喜事!倒有些禍事哩。”傢人驚問道:“怎麽說?”鄰人道:“那康舉人犯了法,京裏拿去了。”兩個傢人大吃一駭,便又問道:“果真麽?有知他犯了什麽事情?”鄰人道:“衹順今科江南典試官賣了關節,被人首告。朝廷差一個部屬、一個太監,捉拿江南全省舉人,解京磨勘。單單走漏了康舉人,不知那裏曉得他到了蘇州,星夜追至這裏,不由分說,鎖着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沒事還好,倘若有些弊竇,還不知是流徒是砍哩!兩個傢人聽得仔細,飛回東園,報知傢主。葛萬鐘大駭,自進內堂,忙報玉如小姐,也吃這一驚不小。轉是葛萬鐘再三寬慰道:“此事不過壞在富豪之傢,夤謀關節,故不斷真偽,一體覆勘。少不得有纔無纔,瑕瑜不掩。康生雖抱池魚之恐,終須水落石出,定然無恙。春鬧之後,轉得聯俊,料未可知,總是待他南歸,仍可完此盟約。”說罷,便怏怏的別過小姐,自回常州。許多伺候的人好不敗興,各各分頭散去。玉如小姐含淚入房,好生惶恐,又記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終日忘餐失寐,短嘆長吁。
  時光迅速,不覺挨過了殘鼕,又是新春景象。天氣漸漸和暖,小姐日逐到園裏散散悶兒,消遣日子不題。
  且說康夢庚打點初一做親,偏不湊巧,恰恰是三十這一日,京裏差一員部郎、一員太監趕將下來,找着康夢庚下處,如鷹拿雀,鎖下舡裏,像飛箭一般去了,原來江南主試官因不曾中得一個權臣之子,釘了私仇,被那權臣捏着把柄,一本糾題,聖上大怒,敕下刑部,將試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舉人一體解京磨勘,部監到了南京,總督行文各屬,將全榜舉人盡行催解。因是欽案,不敢抗延,數日間,一榜舉人俱已提到,獨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監疑是逃匿,嚴加搜捕。康夢康是個真纔,何慮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隱跡山塘,那裏曉得場中事發,外邊捉得如此嚴緊。行查到鎮江府,始知往蘇州去了。部監親自下蘇,不期該有這段冤孽,偶湊正問着了山塘下處。部監令衆驍騎一擁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緊急,卻躲匿在這裏!你舉人是買的無疑了。”康夢庚不知那裏帳,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這個舉人,說個買字!”騎尉道:“你買不買不關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下去?”康夢庚道:“我在此原為婚姻大事,外邊事體那裏知道?”騎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說了。”便將大鏈子套上頸來,康夢庚大嚷道:“我犯了什麽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斷不可誤我大事!拼得不要這個舉人,我决然不去的。”騎尉道:“媽鬍說!”便一把扭出門來,兩個傢人並縛了去。康夢庚急道:“既要去,容我過了明日也罷。”衆人那裏睬他,捉下了船,星飛解到京中。聖上差了禮部大堂、並司禮太監,從公磨勘。止是兩名有些關節,發下刑部問罪。其餘舉人,召入內廷覆試。康夢庚欽授了第一名,準與會試。康夢庚轉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場之後,會試榜發,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會魁。康夢庚禍中得福,把一天愁悶添做十分喜色。無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試,辭別座師,竟往江南,重尋夙好,有《北雁兒落帶得勝令》麯雲:
  我則道巫山入夢遙,卻原來雁塔題名早。枉埋冤才分緣慳,又誰知禍福機關巧。未相偎花燭洞房嬌,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穩,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擬再睹春風貌;嬌饒,發飛異路拋。
  玉如小姐因康夢庚遭此不白之禍,心裏好生挂憶,情緒如麻。光陰易過,不覺已是二月中旬,衹聞東園間壁一所大宅子裏,忽然熱鬧,終日車馬填門,官員謁見,像個公館一般。心裏疑懼,便叫老蒼頭出去問問。說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帶有許多傢眷,藉這所空房暫住幾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誰?原來便是貢鳴岐。但貢鳴岐做山東總憲,任尚未滿,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卻有個緣故。當初山東總兵殳勇,衹因盤放重債,被貢鳴岐參壞,削職回籍,私恨未消,因他聲名剛直,尋不出些破綻,無因報復。誰知有個門房女婿,嚮在京裏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給事,方值吏部會推福建布政,遴選能纔,工科因殳勇囑托,就動一本,說山東臬司貢鳳來纔品優長,合升福建布政。聖旨敕部選用。你道殳勇銜恨貢鳴岐,便該使計壞他,為何反驟然升擢?原來又有個緣故。彼時倭寇起於閩中,大肆侵掠,八閩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報。於是朝議惶然,屢遣名將,時復敗績。是時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誰知應升的官兒,因此危亂之地,不藉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鋒鏑,大是可虞。因料貢鳴岐是個書生,兼有傢眷,驅馳險道,穩喪賊人之手,此假公薦拔,實實暗中使計。貢鳴岐衹得奉命而南。到了蘇州,聞前途有變,不敢便進。時濟南通判錢仁之子錢魯,欲羈縻貢小姐姻事,聞貢玉聞兄妹俱往,也便束裝而回。那東園間壁這一所大宅即錢魯舊業,因欣然就藉與貢鳴岐安頓傢眷,以便私圖。豈不與殳勇之計,陽施恩義、陰包禍心者同類而語耶!詩云:
  人面皆反側,人心更不測。
  外貌多聖資,中藏勝蟊賊。
  排擠乘人危,善以麯為直。
  蕭朱終構釁,交道於斯絶。
  一日,馮傢老蒼頭在園中灌地,衹聞得叩門,是個女人聲音,叫喚買花。老兒連忙開了,卻見十四五歲一個小丫鬟,便問道:“姐姐那裏來的?”丫鬟道:“我便是間壁貢老爺府中的使女。我傢小姐昨在樓上瞧見這園內有好花兒,故今早着我來你傢買幾朵去戴戴。”老兒道:“原來恁的。我這園內花卉盡多,既是貢老爺傢,那裏要你東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頭道:“人傢下本錢種着,豈有個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裏摸出一百個錢,送與者兒。老兒略遜遜,衹得受了,便替他摘滿一籃,叫他拿去。丫頭道:“小姐還叫我問聲,不知這是誰傢宅子?小姐閑時節要過來走走,可使得麽?”老兒道:“有什麽使不得?總是這座園子單單我傢一位小姐住着。當初老爺做過都督,今已去世,因傢居巴蜀,不得回鄉,故賃這所園房住下。”丫頭道:“既如此,與我傢小姐做個女朋友,豈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紀,可曾許過人傢麽?”老兒道:“交新年已一十七歲,近日纔許了一位新科舉人康相公。”丫頭道:“是那裏人?”老兒道:“聞說是浙江平陽縣人,在監裏中的。”丫頭道:“莫不叫做康伊再麽?”老兒道:“正是了。”丫頭道:“奇事,奇事!”老兒忙問道:“姐姐為何驚駭?”丫頭道:“這康相公曾聘下我傢小姐,後來不知聽了什麽人的誹謗,竟不肯住在衙裏。如今果然做出話靶來了。”老兒因一時無心說出,嚇得目瞪口呆,如飛進內去,報與小姐。那丫頭也慌亂的出門去了。兩下這一場驚駭非同小可。
  幸喜貢鳴岐這兩日初到,事體忙雜,丫頭不及告稟,先與夫人說知。夫人卻平日聽了兒子說話,巴不得將女兒另許個人傢,聞康夢庚別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轉嚇得馮小姐惶懼無措,不勝氣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蕩若此!那貢小姐何等門望,豈肯輕易幹休?我又一時失察,誤訂姻盟,如何是好?”侍兒道:“他提閣小姐終身,少不得與他結煞。但恐貢傢責備我們,卻倒當他不起。”小姐道:“我實無心,他們做官的自然體諒。”說便這等說,終久耽着鬼胎,日夜惶恐。
  誰想貢玉聞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錢魯這樣一個頑皮後生,俱恃着父親勢焰,一發橫行無忌,終日放鷹逐大,惹事生端。聞東園好景,要進去遊玩,因園門緊閉,便大呼小叫,亂駡要開。老蒼頭略一攔阻,他兩個便打將入去,把假山花本盡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後,軒子裏邊,還狂呼惡駡,出言粗穢。老蒼頭若告道:“這裏內眷人傢,如此恐為不便,爺們存些規矩便好。”貢玉聞聽了這話,就劈嘴一拳,把老兒打倒在地,駡道:“你傢什麽規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認認我貢大爺的手段哩。”便與錢魯兩個,直打到後邊馮小姐的內室,還千□萬□的駡個不了,轉是那些衆傢人恐老傢主責備,再三的勸了出來。貢玉聞還大駡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來打一個下馬威!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邊,把一應盆景花木都掃得精光,可憐無數名花異卉,弄的粉香狼藉,枝葉飄零,其餘瓜蔬菜果,俱踐踏泥爛,圍墻門徑,盡皆爬倒,好個東園景緻變成一片荒場,方纔叫一聲“燥脾”,帶令衆傢人出園去了。
  這場災厄勝如兵燹,可憐老蒼頭,打得頭青眼腫,扒了半日,掙不起來。小姐聞知,痛哭倒地,丫頭道:“小姐氣惱總是無益,況有康相公這段枝節,少不得有許多不清淨哩。”小姐道:“他們這樣行徑,這件事畢竟還來擺布我。”丫頭道:“便是。除非到那傢躲一躲,等他們起身去了,便可沒事。”小姐道:“我們女兒傢,魆地裏投奔到那傢去?除非葛老爺或者可以依傍。衹隔府窵遠,路上未免不便。”丫頭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小姐該收拾去,避過這難星纔是。”小姐道:“如此荒亂世界,少年女子豈可出門?萬一有失,如何是好?”丫頭道:“我倒有個美計,衹不知小姐可從?”小姐道:“事勢已急,苟可權宜,有什不從之理?”丫頭道:“小姐聰敏有智,不亞丈夫。除非小姐與我都改扮男妝出去,庶幾穩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說倒也有理。人就盤問,竟說是老爺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親所遺巾服,穿戴起來。丫頭也都換了青衣小帽。大傢一看,不覺笑道:“果然像個主僕,憑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們破綻。但恐靴子寬大,不便走路。”丫頭道:“靴尖裏用些軟綿塞滿了,便不空闊。”當下收拾些細軟,疊了兩箱,雇個人挑着,小姐竟同諸婢女與老蒼頭,悄然從黑早出門,竟到山塘買舟,往昆陵進發。果無一人知覺。詩云:
  金釵隱隱覆烏紗,緑鬢拖雲較略差。
  廣袖不遮蓮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傢。
  到了昆陵,舟抵東關,先着老兒到府前一問,恰好葛萬鐘今早送將軍往鎮江去了還有兩日回來。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尋個客店寓下。是時天尚未午,在下處好不焦悶,便叫丫頭守了房戶,自己帶個女奴,往街上看看風景。走到熱鬧去處,見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覺有些口渴,便進去吃壺茶兒。
  店傢搬上果品,小姐正爾獨酌,衹見又有個吃茶的來。小姐觀看那人,氣宇軒昂,精神神雄赳,年紀衹好三十多歲,卻五綹長髯,豐頤隆準,好個魁梧狀貌。走進店中,把小姐仔細一看,也便在對過一張桌子上坐定,口裏雖吃着茶,眼卻看着馮小姐。一會兒,立起身來,與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連忙走出位來,鞠躬施禮。小姐見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個揖。那人便問道:“先生何來?”小姐答道:“卑人從吳門到此。”那人道:“有何貴幹?”小姐道:“為訪一相知,偶爾不值,在此盤桓。”那人道:“我觀先生高情逸韻,迥絶時流,雖萍水相逢,同氣即為知己,何不並坐一席,大傢談些時事何如?”馮小姐是將門纔媛,說着時事,不覺耳熱,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來,便問道:“先生貴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個女子,且莫說出真情。”衹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馬名玉,先君曾拜總戎,今一身漂泊,貧不能歸,因而遊覽天涯,陶情山水,遣此歲月。”那人道:“原來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實不相瞞,不佞亦叨武職,現今鎮守江淮。”小姐道:“原來老先生乃是貴客,失於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請問芳庚幾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虛度一十七歲,尚爾無傢。”那人道:“公子傢學淵源,必善謀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猷,做些豪傑事業?”小姐道:“文經武緯,雖略曉源流,但無媒之徑,又有所不屑耳。”那人點點頭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見英雄。但可恨滿朝將相不能進賢薦士,以致英英俊傑睏老風塵,豈不可嘆!”小姐道:“老先生戎務勞身,鬍為迤逗於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訪豪傑。”小姐道:“尊寓何處?當圖造謁。”那人道:“小舟在於河下,衹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敘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來拜訪。”那人道:“此刻便欲簡維,會晤無日,豈忍遽別?”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門,叫傢人還了茶錢。馮小姐此時力辭不脫,好生懊悔,丫頭也橫眉竪眼,手勢叫他莫去,無奈身不由主。那人緊緊攜至船頭,執意要他上船,小姐沒奈何,衹得跨進艙中,衹想一言而別。誰知這一去,有分教:來時有路,插翅難歸。未知那人是何物色,馮小姐此去做些什麽局面來,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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