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类 春秋大義   》 (七)恩格斯論“911”      熊逸 Xiong Yi

  “911”是一件無可爭議的大事,在國內的許多論壇上,人們就這個話題爭論了好幾年,其感情投入的程度足以令本?拉登的同胞們感覺到“心裏熱乎乎的”,當然,從另一方面來看,美國人也會有同感的。
  這個話題似乎每被人提起一次,就會立即引起新一輪的爭論。不記得是去年還是前年,李敖在“李敖有話說”這個節目裏公然論證本?拉登一派恐怖活動的正義性,馬上就迎來了無數人的鼓掌贊同和同樣無數人(如果不是更多的話)的口誅筆伐。
  那段時間裏,我也在顯示器前感受着火藥的味道,甚至為此中斷了正在玩得起勁的血腥電遊。但我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不管聽誰說話都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就越來越是睏惑,不由想到了漢武帝“罷黜百傢,獨尊儒術”,那可真是一項英明的政策呀,至少對於許許多多像我一樣既缺乏主見又懶於思考的人來說,如果對任何事情都有一個權威機構提供一份“惟一的標準答案”,生活一定會簡單和輕鬆很多。
  說來也巧,某一天,還真被我發現了一個“標準答案”——還是在《馬剋思恩格斯全集》裏,這回是第12捲,恩格斯有一篇《波斯和中國》,談到英國對中國和波斯的作戰:用“摧枯拉朽”這個詞來形容英軍對波斯正規軍的戰鬥是一點兒也不嫌誇張的,英軍轄下的一支極不中用的六百人的印度騎兵竟然輕易打垮了一萬人的波斯部隊(其中甚至還有炮兵),而更有戲劇性的一幕是:英軍一次僅僅三百名步兵和五十名非正規騎兵的偵察行動竟然引發了波斯大軍團的全綫撤退!(註釋1)
  恩格斯用了較長的篇幅來描述訓練有素的歐洲軍隊對於中國和波斯的正規軍是如何地具有壓倒性的優勢,而後提到,即將再一次進攻中國的歐洲軍隊確實不難對付人數衆多的中國軍隊,“可是,如果中國人發起民族戰爭來對抗他們,如果野蠻人毫無顧忌地運用他們善於運用的唯一武器,英國人又怎麽辦呢?”——看,重要意見這就出現了:
  現在,中國人的情緒與1840-1842年戰爭時的情緒已顯然不同。當時人民靜觀事變,讓皇帝的軍隊去與侵略者作戰,而在遭受失敗以後,抱着東方宿命論的態度服從了敵人的暴力。現在至少在南方各省(直到現在軍事行動衹限於這些省份之內),民衆積極地而且是狂熱地參加反對外國人的鬥爭。中國人極其鎮靜地按照預謀給香港歐洲人居住區的大量面包裏放了毒藥(有些面包已送交李比希化驗。他發現大量的砒霜毒液浸透了面包,這證明在和面時就已摻入砒霜。但是藥量過大,竟使面包成了嘔吐劑,因而失去了毒藥的效力)。中國人暗帶武器搭乘商船,而在中途殺死船員和歐洲乘客,奪取船衹。中國人綁架和殺死他們所能遇到的每一個外國人。連乘輪船到外國去的苦力都好像事先約定好了,在每個放洋的輪船上起來騷動歐鬥,奪取輪船,他們寧願與船同沉海底或者在船上燒死,也不願投降。甚至旅居國外的華僑——他們嚮來是最聽命和最馴順的國民——現在也密謀起事,突然在夜間起義,如在沙撈越就發生過這種情形;又如在新加坡,當局衹有實用武力和嚴加戒備,才能壓製他們。英國政府的海盜政策已引起了一切中國人反對一切外國人的普遍起義,並使這一起義帶有絶滅戰的性質。
  軍隊對於采取這種作戰方法的人民有什麽辦法呢?軍隊應當在什麽地方侵入敵國,侵入到什麽地方為止和怎樣在那裏堅守下去呢?這些嚮毫無防禦的城市開火、殺人之外又強姦婦女的文明販子們,自然會把中國人的這種抵抗方法叫做怯懦的、野蠻的、殘酷的方法;可是既然衹有這種方法能生效,那末中國人管得着這些嗎?既然英國人把中國人當作野蠻人看待,那末英國人就不能反對中國人利用他們的野蠻所具有的全部長處。如果中國人的綁架、偷襲和夜間殺人就是我們所說的卑劣行為,那末這些文明販子們就不應當忘記:他們自己也承認過,中國人采取他們一般的作戰方法,是不能抵禦歐洲式的破壞手段的。
  簡單地說,我們不要像騎士般的英國報紙那樣去斥責中國人可怕的殘暴行為,最好承認這是pro aris et focis(為了保衛社稷和傢園)的戰爭,這是為了保存中華民族的人民戰爭,雖然你可以說,這個戰爭帶有這個民族的一切傲慢的偏見、蠢笨的行動、飽學的愚昧和迂腐的蠻氣,可是它終究是人民戰爭。而對於起義民族在人民戰爭中所采取的手段,不應當根據公認的正規作戰方法或者任何別的抽象標準來衡量,而應當根據這個起義民族所已達到的文明程度來衡量。
  恩格斯的這番話馬上便安定了我那顆睏惑的心。事情講到這裏,我覺得還有必要講一下宋太祖滅南漢的故事——這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件事,其實卻大有關係。
  南漢是“五代十國”時期“十國”裏的一國,地盤大約就是現在的廣東、廣西和海南三省。據《宋史?南漢世傢》,南漢的開國皇帝姓劉,他很喜歡給自己改名字,改來改去,最後確定為“龑”(yan-3)。這是憑空造出來的一個字,上竜下天,倒也漂亮,就像武則天給自己的名字生造了一個“曌”字一樣,如果我出一句“明空舞天竜”來徵對聯,不知道誰能對得出?
  南漢的皇位傳了幾代,其中沒有一個好人,等傳到劉鋹這裏,局面就越發荒唐了。劉鋹性格昏懦,政治全憑宦官和女子操縱,結果搞得酷刑流行,還有令罪人鬥虎搏象這樣的殘忍事情。苛捐雜稅不用說更是少不了的,劉鋹還在海南島一帶設置媚川都,逼那裏的老百姓潛水到五百尺以下去采珍珠。如果《宋史》的記載基本準確而不含偏見的話,南漢的老百姓確實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有一年,趙匡胤俘虜了一名南漢的扈駕弓箭手官,這可是武俠小說裏所謂的“大內高手”啊。趙匡胤看來也是好奇,命人給了他一副弓箭,要試試他的身手,可這位“大內高手”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別說射箭,連弓都拉不開。趙匡胤看得啞然失笑,問起他劉鋹的治國作為,這位弓箭手官便把那裏的奢靡與殘酷一一道來。這內容太有震撼力了,趙匡胤聽罷,“驚駭曰:‘吾當救此一方之民。’”
  天隨人願,趙匡胤後來還當真滅了南漢,這就不必細說了,眼下的問題是:假定《宋史?南漢世傢》這段記載是準確無誤的,假定趙匡胤當時“驚駭曰:‘吾當救此一方之民’”是發自內心的,假定趙匡胤的滅南漢之舉確實是救了那一方之民,那麽,我們應該怎樣看待他滅掉南漢這件事情呢?
  嗯,先來交代一下,至少最後一個假定是有些證據的:南漢媚川都采珠而死的人一直很多,後來是趙匡胤廢除了這項苛政。
  對了,還有一個前提先要交代清楚:在當時,趙宋和南漢都是並列的獨立政權,即便從古人的“正統”來說,趙匡胤的得國也是篡了後周的位,再怎麽說也並不比南漢更高一級。而如果進一步深究歷史,那麽,南漢劉傢到底算是南方獨立運動的英雄還是分裂叛亂分子,這就又是一個需要大費周章的話題了。
  反正我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趙匡胤徵南漢這個問題的,不過,就當時的情境來說,人傢南漢就算再怎麽奢靡和殘酷,那畢竟是人傢的內政呀,從道理上說,可是……
  我們再把這個問題反過來看一下:面對趙匡胤洶涌而來的軍隊,南漢該不該抵抗?
  這個問題也許應該這麽分開來問:南漢的皇室該不該抵抗?南漢的老百姓該不該抵抗?
  ——南漢皇室好像確實應該抵抗的吧?不管怎麽說,這畢竟是別人來搶自己的傢業。嗯,這個回答當真不會有爭議嗎?我們且看一部權威歷史書是怎麽說的——這是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在第7捲上册“滅南漢”一節中,當頭便是這樣講的:
  宋朝建立後,南漢不僅不稱臣歸附,反而出兵進攻已屬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縣),宋太祖遂命南唐後主李煜致書南漢後主劉煜,令其嚮宋稱臣並歸還在後周時侵占的桂州(今廣西桂林)、郴州(今屬湖南)等地,遭到拒絶。
  這是態度十分鮮明的一句話,“不僅不”和“反而”大有提神醒腦之功,看來宋朝一建立,南漢應該馬上稱臣歸附纔是,可南漢“不僅不稱臣歸附,反而出兵進攻已屬宋朝的道州”,真是太沒道理了!但是,為什麽宋朝一建立南漢就應該稱臣歸附,這道理人傢沒說,我也不好妄自猜測,衹能寄希望於日後有機會受到方傢指教吧。
  那麽,誰來告訴我第二個問題該怎麽回答:南漢的老百姓該不該抵抗趙匡胤的軍隊而“保傢衛國”呢?要知道,他們馬上就要被趙宋吞併了呀,不抵抗的話,今後就要成為趙宋的子民了。他們即便可以不愛南漢的劉氏政府,難道可以不愛南漢國嗎?
  
   (註釋1)[德]恩格斯:《波斯和中國》(收錄於《馬剋思恩格斯全集》第12捲,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版,第228-232頁。文章末尾有註:弗.恩格斯寫於1857年5月20日左右,載於1857年6月5日“紐約每日論壇報”第5032號,原文是英文,俄文譯自“紐約每日論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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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自序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一)“詆嶽飛而推崇秦檜也”
(二)五十年前哈耶剋(三)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四)祭孔.文天祥(五)義和團.誰還記得陳天華
(六)馬剋思論太平天國(七)恩格斯論“911”
引子之二:事實問題還是邏輯問題引子之三:在詩歌的標簽之外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一)徐元慶謀殺案(二)梁悅謀殺案:韓愈的法律難題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一)“三傳”小史(二)作為官方政治學的“春秋大義”
(三)原心定罪:同罪不同罰(四)官員私鬥
(五)查案不難,判案纔難(六)趙傢村的愛國主義
(七)江山可以送人嗎?(八)三綱實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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