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评论 笛声何处   》 丰收的世纪(3)      Yu Qiuyu

  《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是明末前后一个十分著名的政治人物,政治品质低劣,为进步人士所不齿。但是,他对戏剧倒着实是个行家,在创作中善于制造戏剧效果,因而便于演出,在文辞上又不肯粗疏,因而也能获得一些韵味,更何况他家里蓄得起私家戏班,易于投诸排演,易于实验校正,使戏剧创作与戏剧演出融为一体。明代著名文学家张岱对阮大铖并无好感,但对他家里演出的戏却作了公允的评价。张岱《陶庵梦忆》专有一节写阮圆海(即阮大铖)家里的戏剧活动: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鲁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穿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意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扎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净。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簇簇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张岱在这里对阮大铖的人品和戏剧活动作了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分析,基本态度是平正的,只不过对阮大铖在戏剧的艺术形式上取得的成绩描绘得有点过头。阮大铖的戏剧代表作是《燕子笺》,后来孔尚任在《桃花扇》第四出“侦戏”中还特意描写过《燕子笺》初出之时所获得的盛赞。《燕子笺》故事,大体是说书生霍都梁热恋着妓女华行云,自绘了一幅两人嬉戏的图画,不料被裱画店换错落到了官家小姐邓飞云手里。邓飞云惊奇地发现,画中的姑娘与自己很像,因而就被画中的欢爱景象所激动,随手在画上题了一首词。刚刚题毕,一只精灵的燕子就把画衔走了,不久画又回到了霍都梁手中。此时恰遇战难,霍都梁剿贼有功,升为节度,又中得状元,有两个大官的义女都要嫁给他。到头来一看,原来一个正是邓飞云,一个正是华行云。于是,邓飞云被封诰为节度夫人,华行云被封诰为状元安人,两全其美。这个戏的弊病,首先不在于燕子衔画传情的纤巧设计。对明代的戏剧领域来说,纤巧设计、大胆想像,都不足为奇。不是连出入生死、往返仙俗都无碍吗,哪在乎一只有灵性的燕子。应该说,有关燕子的设计不仅是可行的,而且还是颇有色彩的。《燕子笺》的问题在于整体性贫弱。汤显祖的奇险情节背后,蕴藏着巨大的思想力量和情感内涵,而阮大铖则空乏得很,用奇巧情节掩盖着一种平庸、没落的思想感情。弯弯曲曲的爱情途程,最后竟通到了两个老婆争地位高下的不堪局面之中。以“花冠一样高,霞帔随身量,两段‘云’好打一段想”来调解,毕竟叫一切有正常婚姻观念的人看了极不受用。因此,汤显祖的奇险情节成了通向光辉的思想峰巅和艺术峰巅和的必由之路;而阮大铖则只剩下了奇巧情节和他那尚可一读的曲文,若要与思想内容联系起来看,连它们也遭污染。道德人品,就是如此无可阻挡地呈现在艺术作品之中。阮大铖似乎竭力在追随着汤显祖,但事实证明,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从地底下喷射而出的岩浆的熠熠光华,岂是几碟子丹青之色所能描摹的?
  阮大铖是一个以他不净的脚步横跨明清两代的人物,讲过了他,我们也就可以把目光由明末转向清初了。
  清初的戏剧家,大多是阮成铖的对头。至少,他们都是一批刚毅之士,对阮大铖之类祸国殃民的行径深恶痛绝。李玉、朱素臣、朱佐朝、丘园、毕魏、叶时章、张大复等戏剧家,都是苏州人,人称“吴门戏剧家”。苏州的旖旎风光没有给他们的创作染上纤弱的弊病;相反,时代的艰难行程,明末南方志士的不屈豪气,清兵南下时在江南留下的深深血污,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雄健惨烈的基调。艺术的地方特色不是僵死的,更不是主要由地理环境决定的。当画山绣水也都被一片厮杀声所盛载,再风雅的士子也会迸发出粗直的吼叫。
  李玉除了我们后面要重点分析的《清忠谱》外,还创作了《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以上四个剧本,人们取其首字连缀成“一人永占”的熟语,名声很大),《千钟禄》(即《千忠戮》)、《麒麟阁》、《牛头山》等许多剧目,据统计一生共写了四十个左右的剧本,是一个多产作家。
  《一捧雪》是继《鸣凤记》之后又一部直接抨击明代奸臣严世蕃的作品,历来盛演不衰,至今犹然。“一捧雪”是一只玉杯的名字,严世蕃为了抢到它,先向原主人莫怀古强索,未成,竟要把莫怀古杀掉;莫怀古的仆人莫诚愿意冒名顶替,代主人一死,以自己的生命换得了莫怀古的逃脱;严世蕃的幕客汤勤发觉死者不是莫怀古,正待追究,莫怀古的一个美貌侍妾雪艳愿意与汤勤结婚,在成婚之夜刺杀了汤勤并自杀。然最后严世蕃的权势溃败了,莫怀古家也重新复苏,但仅仅是为了一只玉杯却失去了两条忠诚于莫家的人命。侍妾雪艳的死以自卫为起因,势所必行;仆人莫诚的死则带有可怜的盲目性,《一捧雪》对之过分赞扬,是在倡导一种出于封建门阀观念的“义仆精神”,思想意义消极,为一切抱有民主思想的人们所厌恶。但是,这一切毕竟大体上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对严世蕃、汤勤为代表的明代黑暗政治的强烈争抗,这是这个戏的主导方面,只是在审美效果上,义仆精神往往显得更加突出。《一捧雪》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作品,既表现了对黑暗势力的满腔愤怒,又宣泄了对封建观念的满腔热情。这实际上是立体地体现了封建社会中一大批“好人”的心理结构。正是他们对于祸国殃民的严世蕃等人的愤怒,使中国封建社会始终留存着一脉正气,使这个腐朽社会的荒谬性、残酷性有所收敛,有所减损;同时,也正是他们对于封建等级、门阀、主奴观念的热衷,使中国封建社会尽管清除过无数奸臣贪官,它的基本秩序却未曾有根本的改变。李玉当然不会明白:说到底,莫诚无条件地为莫怀古去死的精神,可以与严世蕃要求莫怀古无条件地向上司奉献一切的观念相对应。他们在个人品质上有忠良邪恶之别,但在整个封建观念的系列中却处于同构状态。中国戏剧文化中不少大气磅礴的忠烈之所以对于历史的前进没有起到应有的推动作用,在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它们强烈的反抗力度出自于产生黑暗势力的同一思想源泉。相比之下,那些对封建观念表现出较大离异的剧作如《牡丹亭》,就确实是非同凡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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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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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层文化的高浓度介入美学格局的多方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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