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靈體操   》 第10節:長吻蜂      劉心武 Liu Xinwu

  手持花鏟呆立在櫻桃樹前的我,為一隻大蜂而深深感動。當時我就給它命名為長吻蜂。事後我查了《辭海》生物分册,不得要領,那上面似乎沒有錄入我所看到的這個品種,於是,我在記憶裏,更以長吻蜂這符碼來嵌定那個可愛的生命。於我來說,它的意義在生物學知識以外,它給予我的是關於生命的禪悟。
  我是一個渺小的存在。溫榆齋裏不可能産生文豪經典。但當我在電腦上敲着這些文字時,我仿佛又置身在清明剛過的那個下午,春陽那麽豔麗,櫻桃花那麽爛漫,那衹長吻蜂那麽認真地逐朵吮吸花心的粉蜜,它在利己,卻又在利他--是的,它確實起到了授粉的作用,前幾天我離開溫榆齋小院回城時,發現櫻桃樹上已經至少膨出了二十幾粒青豆般的幼果--生命單純,然而美麗,活着真好,尤其是能與自己以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相親相愛,融為一體!常有人問我為何寫作,其實,最根本到一點是:我喜歡。若問那長吻蜂為什麽非要來吮吸櫻桃樹的花粉花蜜?我想最根本的一條恐怕也是"我喜歡"三個字。生命能沉浸在自己喜歡、利己也利他的境界裏,樸實灑脫,也就是幸運,也就是幸福。
  我在電話裏把長吻蜂的事講給一位朋友,他誇我心細如絲,但提醒我其實在清明前後,非典陰影已經籠罩北京,人們現在心上都墜着一根繩,繩上拴着冠狀病毒形成的沉重憂慮。我告訴他,惟其如此,我纔更要從長吻蜂身上獲取更多的啓示。以宇宙之大、萬物之繁衡量,長吻蜂之微不足道,自不待言,它的天敵,大的小的,有形的無形的,想必也多,但僅那天它來吮吸櫻桃花粉蜜的一派從容淡定,已體現出生命的尊嚴與存活發展的勇氣,至少於我,已成為臨非典而不亂的精神滋養之一。莫道生命高貴卻也脆弱,對生命的熱愛要體現在與威脅生命的任何因素--大到觸目驚心的邪惡,小到肉眼根本看不見的冠狀病毒--不懈的抗爭中。我註意居室通風,每日適度消毒,減少外出,歸來用流動水細細洗手……但我還有更獨特的抗非典方式,那就是用心靈的長吻,不時從平凡而微小的事物中吮吸生命的自信與勇氣。
  埋果核
  傍晚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老祁的小院邊,他那農傢小院裏的杏樹,把一大片樹冠伸出墻頭,春天我不好意思用"紅杏出墻"揶揄他,現在嘲他句"無果也狂"倒也無妨,微笑着扣他那並未掩實的朱紅門扇,他在院子裏大聲呼我名字,笑我禮多。我進院就看見他又在那邊墻根底下埋果核,不等我評論,迎過來的祁嫂就說:"猜猜他又犯什麽傻呢?埋的是那回你從海南帶回來的人心果的果核!"我忍不住大笑。
  老祁比我大兩歲,退休以後遷到這村裏常住,我因在村裏闢了間書房,漸漸結識了些村裏的老村民新住戶,老祁是近來走動得比較勤的一位。頭回被他邀進院裏,坐在杏樹陰下閑聊,他告訴我:"初見面人傢總免不了問我兩句話,一句是'您原來是哪個單位的?'再一句是'您在那兒幹什麽?'我答出第一句,人傢多半是肅然起敬,有的還大驚小怪;可我答出第二句來,人傢多半就露出個'真沒想到'的表情,多半也就不言語了。"原來他打從小夥子那陣就入了一個重要的科研機構,工作單位一直沒變動過,具體工作麽,是當鍋爐工。他奇怪我跟他聊了半天,卻沒提出這兩個問題,衹是問他有什麽愛好。他說他好下軍棋,感嘆現在連小青年都少有下這個棋的了。正好祁嫂端來沏好的香片,跟我笑道:"聽他的呢!軍棋那不是他的頭號愛好,他的愛好呀,怪得誰也想不到猜不着:他愛埋果核!"
  確實,老祁最愛埋果核。也許把這說成是癖好甚至怪癖更合適。據他自己說,大概是結婚不久的時候,有回他吃完一個桃子,也沒深想,順手就把那桃核埋在一個光有土的花盆裏了,沒想到過了些日子,他都忘了這事了,有天愛人忽然問他:"你往這花盆裏栽的什麽啊?"他過去一看,樂了,趕緊把那桃樹苗移栽到窗根底下的花槽裏。那桃樹一天天長大,也開花,也抽葉,就是沒正經結過果子,但看着那果核變出的新生命,心裏頭透着痛快,從此他就埋果核埋上了癮。從平房搬到樓房,陽臺上總準備着一溜填滿土的花盆,傢裏無論吃什麽水果,剩下的果核,他總要挑出肥大茁實的,晾幹後,就往花盆裏埋,出了苗的,有的留在花盆裏長,有的移到宿舍大院曠地上。有棵棗樹後來成了大院裏的一寶,年年結出青白長圓的大甜棗,秋天孩子們打下裝在大盆裏,挨傢挨戶分,哪傢也不嫌棄,都說那是"祁公棗";但大多數他移栽的果樹苗不僅結不出果子,也活不長久;他傢陽臺花盆裏更長期有株埋下甜橘籽結出醜酸枳的小樹,不用客人笑話,他自己也常對着它咧嘴。但無論如何,他就是改不了埋果核的"手癢"之癖,特別可笑之處,是他連那些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在這北方以如此簡單的方式栽種的果樹,絶對出不了苗的,比如荔枝、橄欖乃至人心果的果核,他也還是要挑些往土裏埋。
  我正在心裏琢磨,老祁這怪癖是不是一種心理疾患?祁嫂過來留我吃飯,笑說是請你當個陪客,你幹的那行不是最喜歡聽人講故事麽,今天的主客可是個"快嘴李翠蓮"哩!老祁也強留,我就進屋去吃他們的傢常便飯。原來比我先來的客是他們單位一位還在崗上的女會計,"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似乎是過分地講究衛生,吃飯的時候也戴着白綢手套。那"李翠蓮"是特意從城裏來看望他們的,席間也未覺得是"快嘴"。後來我和她一起告辭,老祁兩口子非要把她送往公共汽車站,我說我順路就送了她,老祁他們也就沒有堅持,衹囑咐她下回跟愛人孩子一起來玩。我和"李翠蓮"一路走,主動說起老祁埋果核的愛好,說你看他們那小院裏的杏樹,那杏核埋下纔五年,居然長得這麽高,衹是光開花抽葉不正經結杏兒;還有那埋下的葡萄核長出的葡萄秧子,盤在他們屋外菜地籬笆上,好看是真好看,可那些葡萄藤上的果實幾年都衹有緑豆般大小;這老祁如果真喜好園藝,為什麽不買些專業書籍看看,找果農問問,超越這單純埋果核的幼稚狀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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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鏇出自己的小木梨第10節:長吻蜂第11節:別臨時擺動舌尖第12節:香檳玫瑰
第13節:淡黃的銀杏第14節:親近牛筋草第15節:康熙開心果第16節:碰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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