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論紅樓夢   》 第10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5      李劼 Li Jie

  領略了《紅樓夢》其情其靈其夢之意境,那麽賈寶玉形象所標志的貴族精神就更加清晰地得以呈示了。這個形象集小說之情之靈之夢於一身,既是情種,多情公子;又是寶玉,通靈寶玉;並且還以夢遊者的身份遊歷太虛幻境等等。經由這情意,靈性和夢境的層層提煉,豹子被洗盡了身上的全部兇猛和全部攻擊性,衹剩下雕塑般的審美意義。這一形象的核心在於其童稚性,但這種童稚性不是混沌未開的無知顢頇,而是洞明世事的虛無空幻。其特徵在於精誠,其風貌在於崇高。所謂貴族精神,由此達到其最為純粹最為本原的境界,其意味一如海德格爾援引荷爾德林詩句所云:“人類詩意地居住在這地球上”。這個形象在其審美意味上不僅比浮士德形象純粹,比堂·吉訶德形象高遠,而且其蒼茫恢宏,足以與女媧神話中的那位女神形象比肩;此外,就其參照性而言,又與希特勒形象構成人類貴族精神的兩個極端,其意趣一如屠格涅夫將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比作人類天性的兩極一樣。
  走出書齋的浮士德是豹的象徵,他是強勁的、進取的、生氣勃勃的,又是殘酷的、無情的、橫掃一切的;他帶給歷史的是創造和進步,但帶給婦女的卻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罪惡和死亡。相形之下,堂·吉訶德卻寧願將一個村婦當作心中的太陽。堂·吉訶德不具備浮士德那樣的創造的偉大,但卻展示了一種沒落的崇高。堂·吉訶德所體現的那種騎士精神實質上就是我所說的貴族精神,這種精神就其現實性而言是喜劇的,但就其隱喻性而言是悲劇的;或者說當讀者一面觀賞他那孩子氣十足的一次次出戰,一面捧腹大笑時,與其說在哭這個人物不如說在笑讀者自己。因為在孩子的天真面前,可笑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醜陋的成人世界。同樣,在堂·吉訶德的稚氣面前,出了毛病的不是他的真誠而是那個不真誠的世界,那個虛偽狡詐的時代,那一種從文化的春天走嚮衰落的歷史趨勢。而且,歷史越是趨於末日,這種作為文化靈魂象徵的孩子就越稚氣,越純粹。比如賈寶玉,這是一個沒落到了把全部的歷史都看作是一場混鬧一個玩笑的地步的貴族。他不僅漠視浮士德式的進取,連堂·吉訶德兒戲般的徵戰加以拒絶。昔日的全部榮耀,在他全部都成為喜劇性的回憶。他的虛無主義姿態不僅顛覆了二十四史所記載的歷史,而且還重寫了女媧補天的神話。他面對那個創世紀般的故事,不是誠惶誠恐的,而是不無調侃的。他也許無意於揶揄那些女神的偉大創造,但他內心深處卻並不予以認同。相比於以後20世紀80年代的青年詩人所吟唱的“祖國啊我是你河邊破舊的老水車”那樣的疲憊和自責,賈寶玉是輕鬆的,瀟灑的,他不過是告訴女媧,女神呵我是你補天剩下的頑石是你創作之餘的纍贅。如此的絶望如此的孤苦無告,人們衹有在卡夫卡的作品和荒誕派戲劇中才能讀到相同或相近的敘述。
  或許正是這樣的孤獨和這樣的深遠,纔使這個形象連同那部小說被後世的人們所誤讀成為必然。因為在一個大傢都忙於生計的世界裏不會有人關心靈魂的有無,精神的去嚮或者存在的闕如之類,或者說,在一個走狗和綿羊的世界裏,豹的高貴精神必須被扭麯成走狗的邏輯和綿羊的道德才能進入閱讀,就好比在一個象形文字體係中的民族必須將拼音文字係統中的語符信息翻譯成方塊字後才能明白個大概。在一個以生存為原則的奴隸社會裏想要求得平民社會中的那種競爭和創造已經很不容易,更何況面對超越於歷史進取之上的審美境界。在浮士德精神的入侵面前,人們尚且有個盲目排斥抑製到全盤認同服從乃至傾心朝拜俯首貼耳的過程;面對毫無攻擊性的賈寶玉形象連同《紅樓夢》,人們不用說自然是當作可口的食物或可意的女人一般,按其食色文化的本性撕嚼一陣,姦淫一番。按照《紅樓夢》有關“意淫”一說,我把這種對《紅樓夢》的踐踏蹂躪稱之為“意姦”,而且這種意姦不是始於紅學,而是始於後四十回的續作者。他們不是遵循小說前面的暗示和人物性格的邏輯,而是按照他們西門慶式的下意識和肉欲心理,千折百回地把賈寶玉送入薛寶釵的閨房,再讓薛寶釵幸福地懷上賈寶玉的所謂孩子,從而實現了他們的道德理想,又滿足了他們對豐滿的薛寶釵的性攻擊的代償和對心氣高遠的《紅樓夢》的意姦。這種意姦到了80年代更是泛濫到了惡俗不堪的地步,以致於藉拍攝名著機會四處選美者有之,海外闊佬包占演員以滿足與林妹妹睡一覺的薛幡式欲望者有之,長篇纍牘的庸俗無聊的連續劇使編劇、導演、演員和千百萬觀衆一起獲得了一個長達數夜的集體意姦的機會。
  這是一個拒絶任何進取因而喪失了任何攻擊性和自我保護能力的貴族或曰豹子,在一個走狗和綿羊世界裏的必然結局。它被人們一塊塊撕碎,聽憑他們將一片片豹皮夾進各自的日記或者塞進各自的口袋。然而,如果假設這頭豹子不甘於如此下場,而是重新恢復早先的兇猛,那麽這個形象就既不是賈寶玉也不是浮士德,而就是為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們所深惡痛絶的希特勒。
  作為叔本華、尼采哲學的人格化身,希特勒不是從靈魂而是從意志上體現了其貴族精神。
  這種意志不是以無為和拒絶為美,而以侵略和搏擊為榮。在其貴族精神層面上,希特勒與其說是一個兇殘暴虐的帝王,不如說是一個孩子氣十足的行為藝術大師。他雖然在其文化淵源上來自浮士德靈魂,但那個靈魂演化為超人意志體現在他身上後,高遠恢宏的審美便被推嚮了瘋狂的進攻和不可思議的創作,而一旦從審美進入進取,那麽即便沒有敵人也要假設一個,就像人們從生存轉嚮宗教時沒有上帝也要創立一個一樣,於是有了對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剋的仇恨。這種仇恨是豹子對走狗和綿羊世界與生俱來的憎惡和水火不相容。儘管希特勒把猶太人和布爾什維剋混為一談,並且假設為共同的敵人是否合乎歷史的邏輯值得存疑,但當他一旦面對他的敵人,那麽絶不會等到對方把他撕碎就會發動無情的攻擊。
  戰爭就這樣爆發了。假如可以暫且排除所有其他歷史因素的話,這的確是一場由意志左右的戰爭,而戰爭的結果則是雙方同歸於盡。人類由此遭受了火的洗禮,衹是文明照樣發展,文化照樣沒落,那位瘋狂的行為藝術傢帶給整個文化藝術的直接産物便是整個西方20世紀後現代主義。作為意志的貴族並沒有比作為靈魂的貴族帶給歷史以更多的進步,因為他們的結局同樣是屬於審美的。與生前的君臨一切相比,希特勒的下場在於身後所承擔的永恆的惡名。
  如同明白了我所說的這種貴族精神,那麽與之相應的貴族社會就不是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而衹是一個相當個人化的靈魂或者意志,從而意指一般在平民社會纔會出現的文化生存圈,或者藝術氛圍,抑或貴族沙竜或知識分子群體,如此等等。這種社會的基礎是歷史在進取層面上的充分化,其指嚮則是有存在意義上的審美觀照。而當這種社會作為一則寓言和與寓言相當的象徵性人物出現時,人們所讀到的則是有關人類命運的信息。所謂《紅樓夢》的審美定位,指的也即是這部巨著在這種十分貴族化的層面上的創作位置。而與這樣的創作基點相應的,則是具有貴族性的閱讀前提。正如一部《紅樓夢》以石為靈,以靈為綱一樣,有關這部小說的閱讀前提是由靈至心,以心為本。儘管考證辨析也是需要的,但閱讀這樣一顆靈魂卻應以心的體認為原則,而不能像讀《三國演義》或《資治通鑒》那樣以智的認同為圭臬,從而流於精巧偽彰。竊以為,這樣的閱讀似與面壁相近,並不時會有高處不勝寒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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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第1節:自序第2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1第3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2
第4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3第5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4第6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1
第7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2第8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第9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4
第10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5第11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1第12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2
第13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3第14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4第15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5
第16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第17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2第18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3
第19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4第20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5第21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6
第22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第23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8第24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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