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近得张中行《负暄絮语》(江苏文艺版),按自己兴趣,先翻阅了辑二《故人梦影》十余篇。张中行是老北大,辑内所记各殿堂级人物,跟他的关系,非师即友。所言根据,因此应是第一手资料。最能触动我“恍如隔世”感觉的,是章太炎和熊十力两则,大概因为早就看过不少关于他们的奇闻逸事吧。
文章一开始,张中行就毫不含糊地说:“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章太炎学问深厚,有时更故意钻牛角尖。他在北大研究所讲的课,如《广论语骈枝》,据说过于精深,连张中行也没有去听。但只要他作公开演讲,谈世事、抒己见,不钻牛角尖时,往往可容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
有一次,张中行去听章太炎的公开演讲,但见“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人登上讲台……满口浙江味道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
一位老人讲学,前呼后拥,座无虚席,这种场面,羡煞人也。刘半农和钱玄同均非泛泛辈。他们对老师执礼之恭,也大概只有在尊重“学怪”自有优良传统的老北大才可以看得到。
张中行记熊十力的怪,最是精彩。熊先生是个坚于信、笃于行的人。所知所信,必能见诸行动。除读书外,其他都无关紧要。他爱静,常独居大院。20世纪30年代初,他住在沙滩银闸路西一个小院子里,门总是关着,贴上一张大白纸,上书:“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此门。”
怪人除了言行独特外,还有“怪形”的配套。熊先生的衣服,“像是定做,样子在僧与俗之间。裤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里木板床一,上面的被褥等都是破旧的”。这怪人在溽暑期间,穿的总是一条中式白布裤,上身光着。
在家里,为求舒服,赤身露体也是个人自由。问题在老先生见客时,不管是什么来头,年轻的女弟子、学界名人或政界要人,他一样我行我素,光着上身迎送,毫无窘态。
老人生活随便,不拘小节,可是一涉及自己本行,却一丝不苟。他写的《新唯识论》,在“唯识”前加了“新”字,表示精益求精之意。“可是由信士看来却是修正主义,用佛门的话说是‘外道’。于是有人作《破新唯识论》而攻之。”熊先生也幽默。他写了《破破新唯识论》回敬。
《负暄絮语》第二辑所收的大师,除上述两位外,还有周作人、胡适、梁漱溟、刘半农、朱自清、朱光潜、宗白华和叶圣陶。以怪论怪,他们没有谁可以跟“熊某”相提并论。可惜辜鸿铭(1857—1928)在北大时,张中行年纪尚小,没有机会跟他接触,不然“诸怪之首”非辜鸿铭莫属。几年前我在《校园风景》一文中曾把英国作家毛姆眼中的辜鸿铭翻译出来:“身材高大,拖着一条灰白的辫子。眼袋下垂,眼睛倒是大而明亮。牙齿缺裂,色泽暗黄。人实在瘦得不得了。两手纤细,干巴巴的,像鸟兽的爪子。听说他抽鸦片。他穿着的黑长袍,破破烂烂。头上戴的那顶黑瓜皮帽,也同样布满岁月痕迹。”
梅贻琦在清华大学时有名言:“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像辜鸿铭和熊十力这些“怪人”,他们的存在,拿知名度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校园一景。今天的校园,容得下他们么?章太炎讲学,学生人数少的课,说不定因“经济效益”的考虑而取消。再说,在今天的学制下,你是当代大儒又怎样,学期终了还不是一样要任由学生评估,给你打分数?课文内容少一些“八卦”,你在他们的眼中就是boring。
熊老夫子光着上身会见女同学?这是狗仔队百年难逢的“踢爆”机会,还不“玩残”他更待何时?想着想着,不禁为张中行笔下的前辈高兴。他们活对了时代,因此活得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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