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上回写娶玉楼,却只算才娶来家,才来家第一夜,此回便序金莲矣。然则费如许力量写一玉楼,而止拉到家中便罢休,何以谓之情理文字哉?然而接写玉楼来家,如何宴尔,如何会月娘众人,热必又是一篇文字,既累笔难写,又冷落金莲矣。今看他竟不写玉楼,而止写金莲,然写金莲时,却句句是王楼文字,何巧滑也。何则?金莲处冷落,玉楼处自亲热也。玉楼处亲热,观西门庆之惭疏金莲处,更可知也。端午别金莲,到六月初二,将近一月也。此将近一月中做的事,皆是相看玉楼,收拾
  下礼。然将近一月中,忙此一事,岂无一刻闲工到六姐处哉?今既绝无消息,是未娶之前, 已心焉玉楼矣。六月二日既娶玉楼,六月十二即嫁大姐。夫此十天之内,既忙不得工夫走动,十二至廿八,半月以内,又无一刻闲工夫哉?夫无闲,何以至院里哉?
  写尽西门既娶新人,既难丢玉楼,又因娶玉楼,心中自惭,不好去见金莲,又恐玉楼看出破绽。一时心事有许多,欲进不前,故金莲屡促而不至也。则金莲处一 分冷落,是玉楼处一分热闹。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笔是两笔用也。
  六月二日娶玉楼后,才是文嫂来约娶大姐。夫自二日至十二,仅十天,而十天内方说娶,一时便措置一件婚嫁事,且又在娶玉楼之时。一者见西门庆豪富,二者见陈洪势要,为西门所趋承恐后者也。映后文月娘不堪。
  写床,既入情理,又为春梅回家作线也。
  看他写玉楼簪上两行诗句,明明是以杏花待玉楼,如我前所言者。益信我不负作者矣。
  夫写玉楼簪子何哉?当看其又写金莲簪子,便知写玉楼簪子。何则?玉楼簪上有诗,金莲簪上亦有诗。观金莲簪上的诗,必以莲自喻,则知玉楼簪上的杏,明是作者自言命名之意。恐人不知,又以金莲簪衬出之。则知玉楼之名,信如予言,人自未细心一看耳。
  此回内缴过两件物事,又伏出两件物事。金莲撕扇,是收拾过前三番写的扇子也。不来还我香罗帕之曲,又收拾过王婆所掏出之帕也。如云被风吹出岫来,既现半日花样, 自然又要风吹散了他。不然摇摆天上,却何日消缴,何处安放他?至陪大姐一床,与玉楼一簪,又特特为敬济严州一线。而此处又衬玉楼宴尔,西门薄幸,金莲几乎被弃,武大险些白死。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而又写尽浮薄人情。一时间高兴,便将人弄死而夺其妻,不半月,又视如敝屣,另去寻高兴处。真是写尽人情!
  看此回写武二迟了日子,因路—上雨水,方知王婆遇雨,是为武二迟日作地;而武二迟日,盖又为娶玉楼作地也。不然,武二倘一月便回,或两月便回,西门一边忙金莲之不暇,何暇及王楼哉?不知者谓武二来迟,是为娶金莲作地,知者谓为娶玉楼作地。然则王婆遇雨,因原为王楼作地,未尝为武二作地。而前回脱卸玉楼,又不独以王婆照薛嫂儿也。
  烧灵必使“和尚听淫声”一段,总是为金莲妖淫处。随处生情。没甚深意,又特为玉楼烧灵一对,愈衬其不堪也。
  文嫂儿,蜂也。为敬济说亲时,陈洪正胜.则是将败未败之芰荷,故蜂儿犹来。至后文陈定作老仆,是其败已败定矣,止余一芰茎则奈何?故止用薛嫂儿通信息也。
  金莲、王楼之簪已现,后文瓶儿又有寿字簪,且每人皆送一簪,至春梅则有与小玉互相酬答之簪,而西门乃与伯爵同梦簪折,自是细针密线之处。】
  
  词曰: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催花
  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张夹批: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张夹批:已与“游旧家池馆”作呼吸。】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张夹批:照后文之热处。】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
  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
  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绣像夹批:先点出。】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绣像眉批:骂妇人之所必骂,故妙。】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
  吃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你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绣像眉批:打骂迎儿,已画出一腔迁怒;又夹七夹八缠到武大身上,爱想、恼怒一时俱见。歇一晌,又重掐两下作余怒,何等播弄,何等想头。】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张夹批:总是淫妇未有不悍者。又是淫妇相思中苦境。】才饶了他。
  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张夹批:帘子十六。】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住,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些浸润,以此滑熟。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绣像夹批:画。】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问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说有椿事儿罢了,【绣像眉批:问答语默恼笑,字字俱从人情微细幽冷处逗出,故活泼如生。】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决不对他说。”玳安就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张夹批:非写金莲这边一月,
  却写玉楼那边一月也。明眼人自知。】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
  呆,不合将人
  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
  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张夹批:
  直接成衣得手,文章巧捷之妙,一至于此。】
  写就,叠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临出门上马,妇人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绣像眉批:语语刺骨。】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张夹批:即插入“偷娶”正文。】玳安道:“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绣像眉批:混语似可解不可解,解来却妙。】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说毕,骑马去了。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张夹批:又一月矣。】等得杳无音信。不觉银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来,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王婆道:“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来。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去罢。”妇人道:“干娘,是必记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勾当?”【绣像眉批:自供出牵头,妙。】这婆子非钱而不行,得了这根簪子,吃得脸红红,归家去了。且说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张旁批:已为雪夜一映。】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
  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就使迎儿:“过间壁瞧王奶奶请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时,说:“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都说不知道。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张夹批:捱光时,西门庆不在王干娘墙脚下哉!缓急二字。可笑。】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计道:“你老人家寻他怎的?早是问着我,第二个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诞,在家请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张夹批:又影桂姐,且见得有了玉楼,便直欲弃了金莲,愈惭愈不好去。写浮浪负心如画。不然院中觅醉,岂是无暇至金莲处一走哉?后文瓶儿,亦常自院中回来夜会矣。可想。】一夜通没回家。你往那里去寻他!”这婆子拜辞,出县前来到东街口,正往勾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数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张夹批:带三分惭色。】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两个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
  比及到妇人门首,婆子先入去,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张夹批:扇子四现矣。】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张夹批:一恨。】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张夹批:二恨。】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张夹批:三恨。】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妇人道:“负心的贼!匾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张旁批:点明新郎行径,非单写金莲恨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绣像眉批:没要没紧,写来偏像。】上面鈒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张旁批:此处将玉楼命名之义说明。】【张夹批:将簪一点,固是又照玉楼,却又伏线千里矣。】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张夹批:白描。】“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绣像眉批:专在插科打浑处讨趣。】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张夹批:本意即出扇儿,却又将簪子一闲,此处才出,然却收拾已前扇子也。】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张旁批:直缴上文,何等笔力。】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见迎儿拿茶来,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门庆磕头。王婆道:“你两口子聐聒了这半日也够了,休要误了勾当。老身厨下收拾去也。”妇人一边吩咐迎儿,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整理停当,拿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鈒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张夹批:试想此簪亦有诗,却是为何?明金莲之为莲,见玉楼为杏无疑。手写此处,眼照彼处。】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绣像眉批:写喜有态,此时若说多谢你等语,便淡而无味。】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张夹批:带愧色。妙绝。】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吃的脸红红的,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玩耍。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僧投
  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离了清河县,竟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张旁批:方知王婆遇雨之妙。】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张夹批:一总前后事。】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绣像眉批:写相关处惨淡,使人心侧。】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门首。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才要叫门,婆子便问:“你是寻谁的?”土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坟去了。【张夹批:葫芦的妙。】你有书信,交与我,等他回来,我递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个喏,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忙忙骑上头口去了。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从后门【张夹批:后门十二。】走过妇人家来。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和你们说话。如今武二差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须要早作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忙与妇人都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下。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
  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则个,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难处之事!我前日已说过,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张夹批:又一现恶业。】是武大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不一时,玳安拿马来接回家,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不一时,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讽诵经忏,宣扬法事,不必细说。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和尚请斋主拈香佥字,证盟礼佛,妇人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众和尚见了武大这老婆,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
  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
  阇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罄槌
  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妇人在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摆上酒席荤腥,自去取乐。西门庆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应便了,休教他来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两口儿只管受用,由着老娘和那秃厮缠。”【绣像夹批:趣。】
  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多记在心里。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张旁批:方是金莲烧灵。】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绣像眉批:烧夫灵可数语而了,却播出一口有声有色情境,可见笔墨之妙无穷。但患人思路窘耳!】【绣像夹批:真贼秃。】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达达,你只顾
  搧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西门庆道:“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张夹批:帘儿十七,至此方了帘子。】影影绰绰并肩站着,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顾乱打鼓搧钹不住。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头,不去拾,只顾搧钹打鼓,笑成一块。【绣像眉批:又烘染一笔。】王婆便叫道:“师父,纸马已烧过了,还只顾搧打怎的?”和尚答道:“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过。”西门庆听见,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长老道:“请斋主娘子谢谢。”妇人道:“干娘说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的去了。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有诗为证:淫妇烧灵志不平,阇黎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文禹门云:自此以下皆翻案文字矣。武松纵不能杀西门庆,武植断不能饶潘金莲,奸夫淫妇,悻逃法网者,间或有之,奸夫淫妇,白头偕老者,吾未之前闻。其合也,既不以正,相守也,亦不能常,此当然之理,亦必然之势也。试观金莲之恶,于打迎儿已露其机,庆儿之顽,于娶玉楼已开其渐。以金莲之恶,配西门之顽,谓其竟能久处也,其孰信之?金莲不淫杀西门庆,西门亦必淫杀潘金莲,固不待武都头之霍霍磨刀也。至于潘金莲之偷陈,西门庆之再娶李,斯固意中之事,不足为奇。若无其事,方是大奇。盖两善或有相济之时,两恶决无相容之势。慎于始者犹不能保其终,出乎尔者反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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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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