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農民   》 賈氏傢族(1)      賈平凹 Gu Pingao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錯綜復雜的關係中度過。當我後來讀了《紅樓夢》,其中有些人際關係簡直和我們傢沒有多大的差別,可以說這個賈傢是那個賈府的一個小小縮影!
  在我們傢族裏,爺爺的爺爺是誰,一生做了些什麽事情,我是無從知道的。聽父親講,爺爺在世的時候,個子特別高,排行第五,人叫賈老五。他沒有留下照片,倒是祖母留下了一張照片,臉很長,顴骨高聳,我總以為爺爺也是那個樣子的。爺爺的威望據說很高,誰傢
  的紅白事都請他主持,哪裏有矛盾糾紛也是他去說公道。丹江從雷傢坡村那兒拐彎時,河的對面是另一個縣的劉傢塬村,兩邊為了爭搶河灘地,分別在各自岸頭修石堤趕河的主道,為此發生過幾十年的械鬥。在那一場場械鬥中,爺爺自然是領頭人物,自然是棣花人最後戰勝了劉傢源人,把水逼嚮了對岸。棣花就修造新的河堤後的數百畝水田地,爺爺日夜在那裏勞動,腳板上起了一層死肉,踩着火炭也不覺得燙。他也辦過染坊,吊過挂面,但在他中年以後,傢道卻越來越貧,至死,祖母和父親他們都沒有見過褥子。而他惟一墊身的是一件拆開的舊的棉褲片。祖宗們傳下來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爺爺發過誓要幹兩件業績,一是造一所莊院,二是要供養出個讀書的兒子。但是,爺爺造莊院的計劃終究沒有完成,僅僅在老街東路畔的水田裏修了一座近兩人高的莊院臺基。而他的兒子們呢,在兵荒馬亂的年月,為了避免抓壯丁,一次一次地變賣傢中財産,但躲過了今年還有明年。我的伯父們遠走他鄉去銅川下了煤窯,在暗無天日的煤坑裏掙錢供養我年幼的父親讀書。父親是賈傢惟一讀書有成的人,父親後來常常對我說起,一次抓丁,村裏人都跑了,祖母抱着他在牛圈裏藏了一天。黃昏時做飯吃,但傢裏已沒了米面,用麥麩面在案板上拍成片兒,拿刀撥着下到鍋裏;沒有????,僅調了辣面,他吃得特別香,然後祖母背了他逃進包𠔌地裏。包𠔌地裏的狼多,祖母背着他,又害怕狼從後邊把他叼去,就雙手抓着他的腳,結果真的就遇見了狼。狼在地塄上看着他們,他們在地塄下看着狼,就那麽對峙着。祖母突然背着父親就地一滾,狼竟嚇得轉身跑去,稀屎拉在了地塄上。父親終於讀完了小學,後來去省城報考了師範學校,成為一名教書人。當爺爺過壽的時候,父親的同事送來了一副“恭禧賈老先生70大壽”題款的對聯,爺爺似乎滿足了一切,喝柿子釀成的酒醉得一天不醒。爺爺是1949年去世的,送葬的人坐了一百多席。沒有桌子板凳,就用村中所有人傢的門扇、笸籃、簸箕翻過來放在泥地上;或者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人圍上去就算是一個席了。菜是以蘿蔔為主,有豆腐、一道紅燒肉和兩道豬的內臟做成的湯。燒柴是砍伐了三棵柿樹的主要枝幹。這三棵柿樹至今還在,新發的芽已經長得盆口粗了。爺爺去世後,到了50年代中期,我們傢已經是23口人了,還一直在一口大鐵鍋裏吃飯,直到60年代初纔一分為四。在我的小學時代以前,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裏。祖母已經很老了,沒有牙,眼睛卻點漆一般亮,她的炕頭上永遠有一隻黑瓷罐兒,裏邊放有紅糖。她常常招我進她的臥屋。三個指頭從瓷罐兒裏捏出一點糖塞到我的嘴裏,說:“不要給人說!”其實,她也給我的弟弟和堂弟吃過,也叮嚀着不要給人說。但她從不給我的幾個堂妹吃,她說她不喜歡她們,女娃傢是客娃。她臥屋的界墻外邊搪着一塊黑板,七八個上學的孫子孫女從學校回來,都規定要去嚮她報告,然後一一將這一日學的字和算式寫在黑板上。她不識字,但她能看出每個人在書寫時的果斷或猶豫的神態,以此來决定吃飯時誰該吃稠些誰該吃稀些以作奬懲,她竟沒有錯過。父親那時在鄰縣教書,他的任務是掙錢供養上了初中的幾個侄子。他從這個學校調到那個學校,侄子們也從這個學校轉到那個學校。三伯父一解放就在鄉政府工作,始終未離開本縣,他掙錢完全是提供家庭油????醬醋的開銷。二伯父和大伯父一直務農,但大伯父有爺爺的遺風,善謀略,好說話,主持家庭外務。他解放前做過生意,一根扁擔把棉花、土布挑到漢口,從漢口又挑了水煙回來。他的脊梁上生着一個大肉墩,這肉墩就成了他的資本,在外說到傢事,常摸着肉墩說:“我們那個傢呀……誰讓我就是長子呢!”在傢裏,他享受着除了祖母外的一切權利和生活優待,他是可以指責、斥駡甚或毆打每一個弟媳或侄兒侄女的。每天早飯,包𠔌糝稀飯裏肯定是要給祖母、他,有時也有二伯父,一人一個包𠔌面做成的窩窩饃的。午飯是山地人在全天惟一能吃麵條的一頓,糊塗面熟了先給他撈一碗——這一點,祖母也享受不到,因為祖母說她不勞動——給他撈一碗了,下了酸菜,再連麵條帶酸菜給祖母和二伯父撈一碗,然後纔是其餘人吃,飯就成菜糊糊了。二伯父骨節粗大,為人實在,衹管種田、砍柴,全家人都喜歡他,對大伯父不滿,但誰也不敢說。妯娌四個,大嬸娘是深山的娘傢,祖母老作踐她的親傢人醜而姦,對大嬸娘也就什麽都看不順眼,終日批評不已。但大嬸娘卻極幹淨,常常一個上午都在收拾她的屋子,每有親戚過世,全家出門,她總是走不出來,走出來了,還一邊用手帕摔打腳上的鞋,一邊在手心唾了唾沫去抹光頭上的頭髮。二嬸娘長年害紅眼病,見風落淚,兒女又多,沒穿過幹淨衣服,“抓個娃娃,要吃四兩屎的”,她這麽說着,自己給自己打圓場。棣花最漂亮的人才,要數三嬸娘,擡腳動手都與衆不同。幾十年後,我在省城的大學裏讀到了李漁的書,方明白了三嬸娘是有派的那一類女人。什麽是天生麗質?三嬸娘是最可證明的。當我的父親去世,我替父職出嫁我的小妹,小妹的婆傢在縣城,傢族裏要去許多人的。那時大嬸娘已經過世了,二嬸娘說她走不到人前去了,沒有去,三嬸娘年過70,她是代表,縣城裏的人全以為她是一位離退休的老幹部。三嬸娘明大理,但極精明,歷來被祖母信任和寵愛,主持家庭內務。我的母親那時最年輕,舅傢人又擔心賈傢人口多,茶飯不好,常常在父親去學校後就接她回娘傢,從娘傢回來又多是在包袱裏包有鍋盔,晚上關了門給我們吃。這樣的大家庭,團结友好在鄉裏是沒有第二的,但隨着三年自然災害,和第三代人逐漸長大,其中發生着許許多多內部的矛盾衝突嫉恨和傾軋。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錯綜復雜的關係中度過。當我後來讀到了《紅樓夢》,其中有些人際關係簡直和我們傢沒有多大的差別,可以說這個賈傢是那個賈府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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